正文 【長篇小說】窮途末路 — 44

正文 【長篇小說】窮途末路 — 44

张毅柏犹豫要不要藉着上厕所的理由去找一下杜军驰四人,突然一阵高亢悦耳的歌声传来,张毅柏闻声看过去,一只小白鲸居然停在他床头的位置,朝他声声吟唱。

张毅柏赤着脚走过去,与小白鲸面对面。

小白鲸圆滚滚的黑色眼珠子好奇地盯着他,时不时歪动可爱的脑袋,尾巴悠然摇摆。互相对视一小段时间,小白鲸又再次张嘴发出嗓音,像在对他诉说着什麽。

张毅柏微弯着右手五指轻触压克力板。小白鲸就近在眼前,彷佛真的能抚摸到小白鲸。

小白鲸拍着尾巴翻转一圈,银灰色的身影在黑暗里如同自体闪耀的月辉,伴随悦耳的尖啼吟唱,海中的金丝雀游入深幽,再也不见。

张毅柏望着空无一物的水池,聆听小白鲸优美声乐腾云驾雾般远去,不自觉露出温柔的微笑,然後慢慢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隔壁空荡荡的床位。

无意间摸到自己左脸颊有疑似食物残渣的屑屑,他不以为然地随意拍掉,然後把手机塞进口袋里,静悄悄走出海底隧道。他来到宽阔的海生馆正门大厅,地上同样睡满人,但有守夜的馆方人员们和各校轮值未睡的老师们在四处走动。他贴着边缘角落步过,不让人发现地继续往左边展馆走去,然後看见一个转角摆着「近期维护修缮中,请勿通行,敬请见谅」的告示牌。里头应该没人,却有烟味飘来。他迟疑一下,走了进去。愈走进去,烟味愈浓,他忍不住咳嗽,拿出手帕捂住口鼻。

穿越摆设告示牌的走道,他来到一个挑高开放的阶梯式空间,没有开灯,但阶梯左侧是大面积的落地窗,月光稍微提供了一点可见度,不过只朦胧地照亮阶梯左侧,右侧依旧乌漆抹黑,彷佛一黑一白两个世界。

相对亮白的区域高处悬吊一只以钢索、金属元件和软性灯带等媒材结构出来的巨大鲸鱼装置艺术,底下是另一道立牌,写着「维护中,请勿靠近」,似乎就是这个空间封锁起来的主因。灯带没有通电,巨大鲸鱼彷佛黑暗海洋的搁浅物,缺乏他曾经在照片中看见的梦幻感。

烟味充斥整个空间,不像转角时能够分辨源头。张毅柏感觉自己鼻子辣到不行,像是火焰直接喷进鼻腔般,吸入的每一股气都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肺部。

一般人能够承受这样的烟味,但他不行。

他弯腰猛咳,咳嗽声像烟味一样无死角地充斥,并且回荡缭绕。

「上来。」

正在咳嗽颤抖的身子一顿。他睁大眼抬头,看向坐在阶梯上的其中一道模糊人影。

「上来。」

又是一声,彷佛幽冥的帝王发号施令般,张毅柏感觉自己像是被绑上项圈,然後被拖着走入狱火。

他握着扶手,慢慢走上阶梯东边的靠墙楼梯。烟味依旧浓烈,像地狱的呼唤勾引着他的鼻息,呛得他想把灵魂咳出来。

逐渐适应这里的黑暗,他清楚认出其他三个人的身形,看见陈在楠起身打开北边的其中一扇窗,然後听见坐在杜军驰左边、最靠近他正在走的这道楼梯的毛立帆嚷嚷说:「烟都浪费了!」

陈在楠没有把窗开大,只开了一半,让烟散了一点到户外。或许只是换入几口气的新鲜空气,但也足够让张毅柏感受到明显差异。不过,烟雾弥漫,张毅柏的呼吸空间很快又被吞噬掉。杜军驰持续吐着白烟,像在缓慢地杀死他。

他在视线与杜军驰膝盖差不多平齐时停住脚步,抬头沉默地看着他们。

毛立帆隔着扶手瞪张毅柏,语气不善地说:「干嘛?资优生睡不着,也想哈根菸?还是要当抓耙子,打小报告?」

张毅柏喉咙一哽,张口想说不是,但是尚未吐出半个音,便被烟气呛得大声咳嗽。他再次弯腰咳个不停,咳到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甚至感觉自己喉咙开始疼痛,然後他隐约听见毛立帆说:「咳成这样,早知道就把他抓来咳几声。等一下大概人就来了吧。」

听不懂毛立帆话语里的矛盾,他赶紧捂住嘴巴,憋着呼吸,接着忽然听杜军驰缓缓说:「把上面的窗都开了。」

毛立帆诧异,「蛤!什麽!我们好不容易累积这麽多!」

然後是其他窗户被拉开的轻微声响,滞塞的刺鼻气体渐渐流泄。数秒後,张毅柏敞开呼吸道,大口喘息。他喉咙沙哑道:「谢、谢谢……」

毛立帆皱眉,不悦道:「谢屁谢,你脑子有啥毛病,都你害——」

「你在外面有闻到烟味吗?」杜军驰打断毛立帆,斜眼注视张毅柏。

分明没有光,张毅柏却彷佛看见杜军驰瞳孔闪现锐利的反光。他愣了一下,「外面……是指这里的出入口吗?」

「嗯。」

「有……但那是因为我对气味比较敏感,可能其他人只会闻到一点点吧,不必担心……」

「靠!」毛立帆跳起来大骂一声,张毅柏吓一跳。

「这样才只有一点点!老子的肺都要黑了!」

张毅柏满腹疑惑。

陈在楠叹气,「所以说,你出这什麽烂主意。」

「我本来想说轻轻松松坐着抽就好!那些大人没把自己工作搞好,还搞什麽歧视!狗眼看人低,好心没好报!要不是他们不信,我们哪需要这麽麻烦!」

杜军驰夹着烟的手抚着嘴角,慢条斯理道:「虽然钱国镇无药可救,但他拿出来的货,品质还是不马虎的,哪能这麽容易被察觉。」

「他拿的货品质当然好,不就是潭——!」毛立帆蓦地意识到还有个外人在这而收声。他恶狠狠地对张毅柏说:「滚吧你,还待在这里干嘛!」

「你们,去其他地方放烟。」

毛立帆脖子被掐住似地瞪大眼,没想到杜军驰让他们先离开。

陈在楠抓住毛立帆的手臂,把人拉下去,何民璋在後头憨憨地说等我。三人快步从张毅柏进来的转角路口走出去,来到一侧睡满人的走廊上。

毛立帆压抑音量,靠前小声问陈在楠道:「老大没问题吧?」

「你指什麽?」

「咬伤。只打狂犬病疫苗没问题吗?」

「坦白说,我不知道。」

「啥!」毛立帆忍不住大声。脚边几个熟睡的学生皱眉,有要醒来的迹象。三人加速经过。

毛立帆抓着陈在楠左肩追问,小声激动道:「你什麽意思,你不知道!」

陈在楠甩开毛立帆的手,拧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动物施打的——序列混合多种,狂犬病只是其中一种,所以只打狂犬病疫苗,很有可能无效。先打狂犬病,是因为是其中相对容易取得的……」

「那怎麽办!」毛立帆烦躁地搔头颅,然後说:「我们回——」

「不可能。」陈在楠马上打断毛立帆,「我们进不去,那里都是钱国镇的人。」

毛立帆咒骂一声,愈想愈气,「都怪那个姓张的!」

「老大说过跟张毅柏无关,是他故意的……」

这个不能怪,那个也不能怪,毛立帆有气无法宣泄,无比暴躁,「干!我真的想不通啊,老大真的疯了吧!虽然他说的听起来很对,让我觉得我当时没去给松鼠咬几口简直是个傻子!」

陈在楠看毛立帆好像又要管不住脾气了,无奈道:「老大那做法……偏激了,是走旁门左道。只能希望几年前打的疫苗还有点效果。可是就算幸运产生抗体,也不能永远维持。所以你别去学啊,冷静。总之,再观察几天吧,狂犬病疫苗也要分好几天打。」陈在楠低头看一眼手表,匆促说:「我们先去做正事。」

突然就跟杜军驰独处了。张毅柏目光微垂,看着自己的脚尖,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同时,他分神回想刚才杜军驰是不是提到钱国镇三个字?

虽然爸爸只提过一次,而且他至今依然不知道那三个字该怎麽写,但是他一直牢记这个名字。爸爸好像很恨这个人,当时语气里夹带的恨意,他到现在还能感受到。

杜军驰也认识钱国镇?还是杜军驰已经知道是谁害了他们一家人?那麽,爸爸——

张毅柏想到这里,变得极度恐慌。他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瞥见自己垂下的双手正在震颤——其实幅度微不可见,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抖到不行——他右手压住左手,使劲全力。

接着,他看见杜军驰右手戴着黑色半指手套。他困惑一下,想道:「早上好像没看到杜军驰戴手套?」一包香菸忽然递到他眼下。

他转移目光,就听杜军驰低沉道:「抽。」

他略感局促,「我、我不——」

「你跟我打了一架,打趴我的流言传得满城风雨,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啊。你抽一根,这笔帐就一笔勾销。」杜军驰摇了两下菸包,一根香菸凸出撕碎的菸包开口等候张毅柏拿取。

张毅柏盯着那根菸左右为难,然後钻过扶手,站到杜军驰斜下方。缓缓将菸抽出来,叼在嘴唇上,牙齿轻咬菸尾,光是这样就让他产生反胃感。他忍着不皱眉头,见杜军驰用打火机点开一撮火,他慢慢昂首靠近。下颚两边猛地被人大力掐住,整个人被往上拉,他被迫跌跪到阶梯上,脖子紧绷地伸长。红蓝色的火焰近在咫尺,近得像要灼上他的眼球,但下一秒火焰便被拿远。

杜军驰掐着张毅柏的下颚,看似没有出力,但张毅柏感觉有些疼。嘴巴一松,叼在嘴边的香菸掉到阶梯上。

杜军驰面无表情地拿着打火机,在张毅柏脸边晃动,像在考虑要烧张毅柏哪一边脸颊,或者脸上的哪一个部位。热度紧贴着肌肤,张毅柏觉得有点烫,想缩脖子,但被掐着不得动弹。

火焰持续贴在脸前晃动半晌,然後再次被拿远,相距约莫十五至二十公分,反倒是杜军驰向下倾身,脸突然移近了,令张毅柏不禁屏息。

「看着它,视线跟着它移动。」

张毅柏想点头,紧接着想起自己脸被掐着,於是小声应好,接着双眼聚焦火焰。但是杜军驰的脸就在眼前,近到他只要再向上跪一阶就能亲上去……

「你在看哪?专心看火。」

张毅柏立即回神。

居然忍不住盯着杜军驰……意识到这点,他整个人顿时热了起来,更加觉得海生馆里像是没开冷气一样。

他闭上双眼,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後张开眼睛,专心注视火焰。

杜军驰移动打火机的速度不快,令他能好好跟上。

总觉得杜军驰好像在藉由这个行为观察或检查他什麽?

张毅柏纳闷。

约莫一分钟後,杜军驰关掉打火机,同时松开掐紧张毅柏下颚的手。

张毅柏微微低头,揉揉自己的下颚,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肯定出红印了。

余疼还停留在下颚,这时杜军驰又把菸包递过来。这次张毅柏自动自发地伸指抽出一根菸,然後含在自己嘴上,动作流畅到宛如日常的反射动作。

杜军驰点开打火机,张毅柏向前,成功点着菸头。可是他完全没抽过菸,不太知道菸是怎麽抽的,心想是含着菸用嘴巴吸气吗?正要行动,嘴里的菸突然被抽走。他错愕地看着杜军驰把他那根菸放进自己嘴里。

等、等等!那根菸——

杜军驰朝张毅柏吐一小口烟,让本想张口说话的张毅柏把话全部呛回肚子里去,掩着口鼻低声咳嗽。

杜军驰揶揄道:「你这资优生还真是听话,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这里可是禁菸区呀,也不阻止我们。」

张毅柏边咳边说:「我、我觉得你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杜军驰将菸从嘴边夹走的手一顿,然後看着张毅柏嘲讽一笑,「意义?你还真是高看我了。那麽我平时翘课、打群架,也是有意义的?」

张毅柏没答话,只是看着杜军驰,并且捂着嘴巴乾咳几声。

杜军驰嫌弃道:「吸二手烟就咳成这样,你还有命抽吗。有气喘,也不怕抽死自己。」

张毅柏非常惊讶,虚弱问道:「你、你怎麽知道我有气喘……」难不成想起来——

「柳芷芸说过。」

「噢……」张毅柏忍不住失望。

「你回去吧。」杜军驰不咸不淡地抛下这句话,接着便起身以不疾不徐的步调走下阶梯,将张毅柏和随手抛弃的一地菸蒂一起落在阶梯上。

张毅柏怔愣。看着杜军驰的背影,他犹豫一会儿,然後低头看一眼阶梯上的香菸和菸蒂,顾不上收拾,急急忙忙地跟过去,安静地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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