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回到家的时候,张母饭菜都差不多准备好了。文娟之前虽然有报备过今天的行程,不过其实最後不止没有和淑美真的去崛江,还在路上「拣」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藏在覃妈妈的猪舍里,所以难免有点心虚,所以进门之後,避着妈妈,偷偷溜到房里。
妹妹文恩已经趴在床上看书了。
文恩比文娟小不到两岁,眷村矮平房的格局只有三个房间,父母睡一间,唯一的男孩子文中一间,所以从大陆老家撤退来到台湾之後,文娟都一直和文恩共用一房,文恩上舖、文娟下舖,小时候还好,文娟上高中之後,开始觉得想要有自己的房间了,特别是淑美家里和文娟家相反,虽然也是三个小孩,不过是两男一女,所以两兄弟共用一间,淑美自己独占一间,每次文娟去淑美家玩,都好羡慕她有自己的一间房。
文恩看姐姐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今天去了哪里?」
文娟瞥了文恩一眼,顺手把书包甩到床上,没好气的说:「还能去哪?和淑美去崛江啊。」
文恩把书一合,直勾勾地看着文娟并说:「是吗?我在公车站有遇到淑美姐。」
文娟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用力往上舖拍了一掌,说:「她说什麽?」
「说你认识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文娟呼一下跳起来,脑门狠狠的在上舖的床板撞了一下,「唉呦!」一声痛弯下了腰。
文恩撇撇,不屑地说:「蠢吗?」
文娟扒着上舖的边缘,瞪着文恩,恶狠狠的说:「你要是敢跟爸妈乱说话你就试试看!」
文娟一直怀疑文恩是青春期了,讲话都阴阳怪气的,不过毕竟还是一个小女孩子,仍然是忍不住好奇,说:「有跟《江山美人》的那个赵雷一样英俊吗?」
文娟身子伸长,拍了文恩的屁股一下,骂道:「管那麽多干嘛?看你的书啦!」
此时张母忽然开门大叫:「吵什麽吵?文娟你一回来就吵翻天!」
文娟吓了一跳,赶紧翻回自己床上端正坐好,妈妈到底听到多少?忽然哑巴那张脸又浮上心头,脸上还挂着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呸呸呸,怎麽忽然想到这个人?文娟急急晃着头好像可以把哑巴修长高大的身影从脑海里晃出去,明天一大早他最好已经人去楼空了,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他,文娟这样想着。
张母注意到了文娟到怪模怪样,低头问道:「文娟你搞什麽鬼?」
文娟脸一红,急急回着:「没没没,有蚊子。」
张母满脸狐疑,说:「蚊子?我怎麽没感觉到?」
「唉呦,飞走了啦,妈,要开饭了吗?」文娟赶紧站起来转移话题,转头一瞥看见文恩在上舖正一脸看好戏的神色,文娟瞪了文恩一眼,虚晃一个要打她的动作。
张母这时候正在沉思,没注意到文娟与文恩姐妹俩的动静,自顾自说:「不知道欸,你们爸爸还没有回家,他现在转後勤,今天礼拜六应该只有半天班而已啊。」
文恩在上舖忽然说:「张文中那死小鬼呢?怎麽整个下午也没看到他?」
张母啐道:「什麽死小鬼,文中也只比你小一岁,哪有姐姐这样说弟弟的?他说和同学去看电影,应该也快回来了。」
文恩把头埋在被子里咕哝说,说:「你们就是偏心,我们晚一点回来还不是又打又骂的?」
「什麽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妈妈的小孩。」张母瞪着文恩说。
忽然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文恩赶紧爬下说说:「爸爸回来了!」
张父一进门就摊在椅子上,大声叫着张母:「累死了累死了,阿娥,把我的米酒还有花生米拿出来。」
张母将米酒及花生米端出来,叮咛说:「少喝点,不看看你几岁了。」
张父一把接过米酒,以口就瓶喝了一大口,抹抹嘴角,说:「今天有兵休假逾期未归,累死了。」
张母一面张罗着开饭一面说:「你在指挥部又不在船上,逾期跟你有什麽关系?」
「今天有任务要操演啊,10月国庆还有三个多月,蒋总统要海上阅兵,本来应该中午就收假了,么两四舰队清点人数发现少一个人,立即回报到我们人事处,一个下午都忙着在汇整资料,与宪指部联系,烦死了,算了算了不讲这个,中中咧?怎麽没看到人?」
两个女儿一直在旁边站着,不过张父好像视而不见一般,只问着唯一不在场的儿子。
不过文娟也没有在意这些,刚刚爸爸提到的这些,让文娟心里似乎想到了什麽,今天下午「捡」到的那个哑巴,身上穿着什麽?是不是海军的军便服?
张母捧着一盘炒四季豆出来,听到张父这样问,先把菜放在饭桌上,说:「他说和同学去看什麽《孤女的愿望》啦,闽南语的电影,唉,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文恩这时候插嘴:「听不听得懂有什麽关系?他肯定不是要看电影只是要看女主角何玉华啦,这个小色鬼!」
「你一个女孩子家说什麽呢?」张母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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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顿晚餐文娟吃得有点食不知味,只草草扒了几口饭就推说不饿,在满桌奇怪目光中起身躲回房间。
不知道淑美回家了没?她好想和淑美讨论一下那个哑巴的事情,如果哑巴真的是逃兵怎麽办?身为军人子弟,她也知道逃兵是很严重的事情,可是要坐牢的。淑美躺在床上乱七八糟的想着,忽然哑巴那张满不在乎的斜嘴微笑以及笑起来右脸颊深深的酒窝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唉恶,又想起什麽脏东西?文娟拍打着自己的脸赶快驱散脑袋里这不祥的画面。
「又有蚊子吗?」忽然响起文恩的声音。
文娟狠狠吓了一跳,头又猛撞到床板。文娟摸着头顶向文恩吼去:「你是鬼啊?进房一点声音都没有,唉呦痛死我了。」
「我早进来了,你就是每天这样撞才那麽笨。」文恩手脚并用爬上上舖,接着说:「又笑又生气的,你刚刚在想什麽?」
「想你为什麽那麽可恶啦。」
「反正你今天很反常,刚回来的时候很反常,吃饭的时候也很反常。」文恩似乎晚餐还没吃够,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块面包,坐在自己床上边啃边说。
文娟窝在床上,不想理文恩,只想着晚一点等到全家人都睡着了之後,一定要偷偷溜出去,到覃妈妈猪舍好好揪着哑巴问清楚,他到底姓啥名谁,他是逃兵吗?
不过想着想着,眼皮愈来愈重,下午那一折腾,她确实累了,不知不觉就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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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娟惊醒的时候已经天将泛白,她看了一下墙上时钟,已经早上快六点了,她赶紧跳起来,过了一夜,哑巴还在吗?
文娟听到上舖文恩熟睡而发出的沉静呼吸声,蹑手蹑脚下床穿好拖鞋,静悄悄来到客厅,今天是礼拜天,父母应该没那麽早起,文中更不要讲,他假日不睡到下午是不会起床的。
她轻轻阖上大门,转身往覃妈妈猪舍的方向前进,才走没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慢跑进来。
「柏毅?回来了??」文娟认出来者是谁,高兴地打招呼。
覃柏毅就是覃妈妈的儿子,比文娟大三岁,现在在台大历史系念书,覃柏毅考上台大当时可是村子里的大事,他是果贸三村第一个考上台大的孩子,覃妈妈高兴得在左营最好的四川馆子「成渝楼」宴请的全村的人,几乎包场了。
因为柏毅是覃家的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是和文娟三姐弟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和文娟的关系特别好,覃妈妈多年来总是希望替柏毅添个弟弟,不过试了很多方法都徒劳无功,所以把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在柏毅身上,柏毅从小时候就一直把「我长大以後要生四个小孩」挂在嘴上,这也是覃妈妈一直灌输他的观念,老一辈的都认为「多子多孙多福气」呢!
不过自从柏毅去台北念书之後,就比较少见面了,文娟印象中柏毅高高肉肉的,挂个眼镜,可是这次看到他,好像瘦了不少,眼镜也不戴了,和文娟记忆中的他似乎有点差距,而且进入青春期,男女相处就开始有点别扭,所以两个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也顿时感觉生疏不少。
再加上昨天文娟才把哑巴藏在覃家废弃的猪舍了,而且不知道哑巴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因此忽然一大早看到覃家的人,有点「做贼心虚」了。
「喔?是文娟啊,抱歉,我在运动没戴眼镜,看不清楚,而且你好像长高了。」柏毅看清楚是她之後,有点手脚不知道怎麽放,一直骚着後脑勺。
「你不是在台北念书吗?」文娟问。
「呃,昨天刚回来,暑假了呢。」柏毅温温笑着。
文娟急着想脱身,微笑一下,说:「柏毅大哥,晚上有空来家里吃个饭,妈妈看到你应该很高兴,我和同学约了去逛街,再见。」
柏毅口唇蠕动,似乎还像说什麽,可是听得文娟这样讲,只能把话收回去,留下一个尴尬的笑容。
文娟顾不得柏毅脸上若有所失的表情,抱歉的微笑点个头,转身就离去。
其实文娟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毕竟也是女孩子,对於这种男女情事有种天生的敏感,柏毅对她的感觉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在他去台北之前就已经隐约察觉,只是她对柏毅就像她对文中一样,就是兄弟姐妹的情感,没有其他的想法,不过还好一南一北相隔,顶多只有寒暑假见得到面,而且文娟升上高中之後,课业也渐渐繁重刚好,有很好的「理由」躲着他,要不是这一次在门口刚好遇到,文娟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和柏毅独处是什麽时候的事了。
从文娟家转个两个巷口再过个马路就到覃家,这是她第一次那麽早来到这个地方,薄雾中觉得安静无声,哑巴不在了吧?
文娟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希望哑巴在还不在,她隐约感觉,哑巴的存在可能会有点麻烦,不只是因为他是个「男的」,虽然台北听说比较「时髦」吧,对於男女之间的相处比较开放,但是高雄还是保守很多,如果被爸爸知道她藏了一个男人在这里,光想想都觉得可怕,更何况......如果哑巴还是爸爸口中的「逃兵」......文娟都不敢继续想如果真的这样,会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整个村子几乎都是军眷,对於逃兵啊什麽的严重性,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希望不是吧。」文娟只能这麽安慰自己,当然,哑巴如果已经拍拍屁股走人,那是什麽事都不会有,是不是逃兵都没差,但是想到这里,文娟又有一种莫名低落的情绪,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
文娟推开猪舍小木屋的门,果然空无一人,心里小小失望了一下。她环顾四周,只见几个纸箱拆平了舖在地上,他大概昨晚就睡在这上面吧?覃妈妈陈旧的大同牌电扇还在噗哧噗哧转着头,这电扇她有印象,是柏毅考上高雄中学的时候,覃妈妈特别去大新百货买的,随着柏毅到台北念书,这台风扇也尘封在这间小房子里了,原来还可以运转啊?
文娟正准备蹲下来收拾摊平在地板上的纸箱时,忽然听到屋後传来一些动静声。文娟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有注意看了墙上的钟,还不到早上六点,即使在门口遇到柏毅耽误了一些时间,可是从家里走来覃家猪舍非常近,现在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六点半,所以那麽早时间,会是谁来这边?
文娟蹑手蹑脚走出门外、来到屋後,愈走近愈听到传来的声音是水声,文娟更狐疑,屋後确实是有一个清洗杂物的水龙头,应该好几年没用了,她不确定现在还有没有堵塞,难道哑巴走的时候开了水没有关吗?
来到屋後她伸头张望一下,只见哑巴原来没走,正脱光了在洗澡,她大叫了一声,说:「你在做什麽?」
哑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把丢在一边的汗衫挡在下身,惊魂未定的说:「干嘛偷看我洗澡啊?你要看要事先申请欸。」
文娟真是气到说不出话来,指着他,口吃着说:「你......你......你为什麽还没走?」
哑巴只有穿着汗衫与内裤出来,外衣长裤洗了晾在另一侧,没办法去拿,所以现在全裸的情形之下不够挡,挡了下体挡不住屁股,很狼狈的缩在一角,说:「天气热得要死,当然要洗个冷水澡,你先进去好不好,让我穿衣服。」
猪舍小屋里面杂物倒不少,文娟找了一叠柏毅高中时期的参考书当座椅,才刚坐定,哑巴就穿着汗衫内裤走进来,文娟看他这个装扮,又叫了一声,赶紧把脸撇开,生气的说:「你穿那什麽衣服啦!」
哑巴却已经从刚刚的惊吓走出来,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请,一屁股就在地上他昨晚当作床的厚纸板上坐下来,嘻嘻一笑,说:「哎呀,我衣服裤子洗啦,还没乾咧,而且这样多凉快?有水吗?快渴死了,刚刚洗澡的时候,差点连自来水都喝下去,不过在舰上听说有人喝自来水得到霍乱,我可不敢乱喝。」
文娟真的拿他没办法,不过在他的话中听到了关键字「舰上」,忽然想起这一次来确认他走了没有还有另一个目的,於是顾不得害羞,转头正色问他:「我问你,你是在舰上服役吗?」
哑巴没料到她这样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了,忽然有点语塞:「呃......这个......算是吧。」
文娟急着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算是吧?你昨天穿的那一身衣服是怎麽回事?」
哑巴搔着头,声音忽然变得有点激动,挥着手说:「为什麽人与人要打来打去?为什麽人与人不能和平相处?为什麽......」
但是对於从小在军人家庭长大,念得又是海军子弟学校,身边同学邻居都是军人家庭的子女,「保家卫国、男大当兵」在文娟思想中可是根深柢固的,如此「大逆不道」的发言她几曾听过?听到哑巴还想继续发表「伟论」下去,想也没想就站起来扑过去想要摀住他的嘴并颤声说:「别说了......」
不过哑巴只是坐在厚纸板上,等於几乎差不多坐地上了,与文娟的所在位置有高低落差,文娟扑过去一下中心不稳,跌坐在了哑巴的怀里,哑巴低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就吻上了她。
文娟没料到哑巴忽然来这一招,又惊又怒,一巴掌狠狠打上哑巴左脸颊,怒说:「你怎麽那麽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