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句「你可以滚了」,盛闭慌了一瞬,东西胡乱的用手托着,连滚带爬跌进了隔壁巷第一间铁皮屋的大片阴影下,背贴着墙站定。
里头听着是要结束了,这也代表只要有人走出来,必然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果不其然。几秒後,某人步伐凌乱的靠近。
一个身型壮硕、剃着颗平头的中年男人出现,白色背心外裸露的皮肤布满刺青,肱二头肌上的龙尤其吓人。
他浑身沾满血污,膝盖破了个大窟窿,大片伤口上黏着肮脏的沙土。
不仅如此,壮汉的眼睛肿了一大包、半张脸瘀青、右手因脱臼软软的垂在身侧,像是个失去作用的挂件。
他张嘴朝地上吐血时嘴里还掉出了半颗碎牙,略胖的颊上落下了个显眼的鞋印。
盛闭僵在原处没动弹。
不,准确来说,他无法动弹。
他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纤细的脊椎紧贴着墙,身子一寸寸的下滑。
最後盛闭跌坐在地上。
他一直在想,如果里头那人折服敌手的拳头落在了看着鬼鬼祟祟的自己身上,他会成什麽鬼样子。
会比之前每一次被打都还痛吗?不用怀疑,答案定是肯定的,看看刚才那个人,他在动手时一定比弱不禁风的自己剽悍,却伤到像是急需送医……
脑袋里乱哄哄的,待他好不容易收拾好思绪,才发现那个伤势惨重的男人已经走了。
而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乍现。
盛闭这下才发现,四周的杂音不知在哪一刻都静了,倒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脏搏动的声音很响亮。
他脸色煞白,指尖冰凉,但掌心和身体热得发烫。
盛闭必须承认,他很害怕。
怕未知,怕他可能面对到的绝对压制,怕痛。
甚至夸张点的,怕死。
在这种肮脏偏僻的城市角落,没有什麽人间冷暖,在他搬到这里之前,听说有人因为欠债不还被地下钱庄讨债枪杀,屍体倒在垃圾桶旁整整三天,直到长蛆发臭了才有人报警。
报警之後的事太麻烦,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完了,哪有心思管别人的爱恨情仇。
盛闭今年才十五岁,除了母亲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家里没权没势,和邻居也没有任何联系,自己也不是什麽讨人喜欢的样子……
他几乎能想像到下一秒那於下的人把他从墙後拎出来,腿踹在自己脸上,用戏谑的调子冷然道:「小子,偷听啊?」
盛闭想着想着眼眶都热了,又是气又是怕,还很委屈。
说不定他今天就要因为这愚蠢的巧合死在这条小巷子里。
又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的步伐走得很稳,也很慢,有些慵懒闲散,走个路也走出了漫不经心的味道。
一双笔直的长腿停在巷口。
看不清脸的男人顿了一顿,而後懒懒的略抬高其中一条腿,斜了斜重心,往前大幅度的跨了半步。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孩子映入盛闭眼中。
不是男人,是男孩。
他的身影被光影切割,一半在建筑物的影下,另一半灿亮迎光。
一半晾在昏黄里,一半浸在浓墨中。
就像是撕开了明暗一样。
*
高中生伫在原处,过了好半晌,他伸出黏上暗红色血迹的手探进外套口袋,拿出了一包菸。
身高目测超过一百八的男孩子转过本来背向盛闭的宽肩,往他躲着的方向瞥了眼,接着直直的迈步走过去!
怎麽会这样?盛闭两手握拳,指甲因用力在掌心留下了印。他慢慢地摀住自己的嘴,拇指抵在口罩上嘴唇的地方。
要过来了吗?怎麽办?盛闭不无慌乱地想,脑袋里塞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高中生走到了盛闭所待的墙的隔壁,也就是和他的完全相反、向着光的那面。
他把菸叼在了嘴里,俯首为自己点火,而後轻轻吸了口,再慢慢吐出。
他的目光望过一片氤氲,显得有些迷离。
盛闭没有看到这一切。
他坐在地上,腿弯起向内缩,膝盖抵住胸口,脸埋在互相交叠的手里,眼睛压在手臂上。
盛闭只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人没过来宰了他,他没被发现。
他、他安全了!
现在只需要等这个人菸抽完,然後转向通往大路的另一端离开——
——嗒嗒。
盛闭猛地抬起头,被压得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明了大半。
——嗒嗒。
一双擦得晶亮的皮鞋离他的鞋尖只余几公分,鞋子的尖端在尘土上辗了辗。
盛闭的背死死贴到了身後冰凉的墙上。
原先看不清脸的高中生就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拍在盛闭耳旁斑驳的墙面上。
四目相对。
一个两眼大睁,惧怕到眼尾以极快的速度漫上殷红,蒙蒙的水色上浮,濒临溃堤。
一个笑意盈盈,歪着脑袋。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互视了片刻,男孩子咧嘴笑开,漂亮的桃花眼微眯。
「小孩儿。」
「初次见面,你好啊。」
那根菸在地上滋滋的烧着,橘色的细小火光四溅。
*
盛闭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没开灯。
他睁眼盯着天花板看,理智上知道现在该睡觉,可心理的多种情绪交错,连带影响了生理。
於是他失眠了,脑子里轮播似的不断重复忆起不久前的荒谬。
盛闭最後把被他给吓出的眼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他紧咬着下唇,咬到皮破血出才忍住没哭,憋得眼眶发红。
在横死街头前,至少让他保留最後的尊严。
对面的人津津有味地往他脸上打量,见在眼眶打转的水光收了大半,毫不掩饰的露出惋惜的神情。
面对面之後,盛闭除了祈祷和惊惧外,竟控制不住的观察起眼前的人。
他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
眉梢微勾,懒洋洋一笑时全身上下彷佛都神清气爽的活了起来,就是小说中所形容的那种,校园里最爱胡闹,却也最受师长同学喜爱的活泼敏锐的男孩子。
他有像西洋人一般的深邃五官,窄窄的鼻翼衬的鼻梁更挺,深黑色的瞳孔明晃晃的昭示着不受控的恣意,偶尔眯起的眼自带浓沉笑意,彷佛下个瞬间就要开口打趣或揶揄些什麽。
黑色鬈发松松的半遮光洁饱满的前额,制服领口随意的解开了几个扣子半敞着,露出了镶嵌的锁骨。
他展现出的闲散盖不住其下时刻濒临爆发的戾气与顽劣。
盛闭的注意力转到他的手上。
从湛蓝色的运动系外套袖口伸出的手很大,手指纤长,骨节突出。
他托腮的手不太安分,盯着盛闭瞧的时候微屈着指,一下一下的点着自己的下颚。
「……那个……」
盛闭吞了吞口水。
高中生挑起一边眉,道:「什麽事?」
「我、我什麽都没有看到。」他的声音颤抖,浅色眼珠中的水波剧烈晃动。
对面人垂眸看着眼前长的极为疏离冷淡的小孩,在畏怯的汪洋里灼烧。
男孩子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极其微妙的形容词,一闪而逝的,他没来得及抓住细思。
那形容是什麽来着?男生眯眼想了一下。
高岭之花。
没错,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