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克最近的联络人只有我。
而且他除了来诊所进行除疤手术和复诊之外，就没出门了，他似乎吃定我无法拯救他的负罪感，时常打电话来使唤我。
就像今天，他说他的泡面都吃完了，快饿死了，要我去大卖场给他搬整箱的补货，好让他能继续躲在家里思考未来该怎麽活下去。
「你继续吃泡面，很快就不需要思考未来了，不会有未来这种东西，只会有大肠癌。」
「……不然你要我怎麽办？一天出门买三次便当？我做不到。叫经纪人和助理送来，又会有记者追问他们有的没的。只有你见过我这个鬼样子，我只能拜托你，又不是要求你帮我买三餐，一次买好一个月份的泡面……喂？喂？」
我挂断电话了。
我时间宝贵，没空听他碎念，何况他讲的都是些废话。
桌上的手机安静地传来一通通未接来电，都是倪克，我真不知道这位巨星原来不若我想像的高冷，至少对我这种丑女应该高冷才对，为什麽要死缠烂打呢？
「下班过去。」後来我只传了四字给他，制止他不断累积的未接来电。
换下医师袍。
我如常走在超市，买了没有调味的即食乌龙面和一些新鲜配料，挑了一罐韩式泡菜，又买了一包米。
这位影帝也该学学洗米了，煮不出大餐，但至少要能煮出一锅饭，其他配菜就简单多了，就算只是在饭上面淋酱油加颗蛋，也比他吃精致淀粉和一堆化学名词做出来的泡面好。
熟练地按下密码，推开大门，玄关的灯自动亮起，有个人听见动静滑着四轮办公椅往外探头，戴着朴素黑框眼镜朝我一笑。
「泡面呢？」他看着我提了两大袋东西到冰箱前放着，看起来并没有他期待的一箱泡面。
我没回答他这个烂问题，迳自开火煮起日式乌龙拉面汤底，然後把他拉到厨房里逼着他学会洗米煮饭。
「……我叫你买泡面，你干嘛不听！又不是你出钱！」
「钱、钱、钱，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姐赚得没有比你少！」
「哼。」他沉默地洗米，放进电锅里，同时乌龙面也该起锅了，我顺势打了一颗蛋花下去，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偏要挤过来看。
「别挤了行不行？」我抬头抱怨，正巧对着他的左脸，我忍不住开始端详最近除疤手术的成果如何，他瞥了我一眼，似乎误会我的眼神是嫌弃亦或惊吓？连忙转过头去，匆匆离开。
我知道我丑，就因为知道，所以很少见过在我面前自卑的人。
那一刻我好像看见自己的过去，站在漂亮或帅气的人身边，会想慌忙躲开，怕他们看见自己的丑样子，也怕身旁的人看见这种显眼的对比。
好像这世上有条规则，规定「美的人，就该跟美的人在一起。」而我只适合跟边缘人待在一起，安静取暖。
难道在他眼里，像我这种离黄金比例遥远的丑家伙，是被归类在漂亮的那一类人？我以医师的专业角度来照镜子，都不敢说是这种结果。
他却从我身边逃走……
我沉默一阵才将面端上桌，他已经坐在餐桌旁，背对着厨房等着，并且留了右侧的位置给我，只为了让我能看着「他完好的那一面」吃饭。
「我刚只是在看你的疗程效果。」
「你还是老实告诉我，现在的我，是不是很可怕？」他留长的前发没有任何造型品撑起，像是故意挡住左脸。
我伸手想拨开他欲盖弥彰的黑发，却被他抓住手，眼神哀怨地释出制止讯息。
我叹了一声，告诉他：「曾经我也想用头发欲盖弥彰，巴不得自己是贞子，能把头发全都拨到前面。後来我才知道遮了也不会改变事实，不如算了，所以後来我决定不靠自己的脸吃饭，现在倒是主宰许多靠脸人的命运，如何？」
「……你厉害。」
「我厉害，但我还是丑。」我无所谓地笑着，说：「吃吧，丑不丑日子都要过，谁能把日子过得好、过得快乐、过得无悔，才是真正的人生胜利组。」
「你去写一本励志书说不定会畅销。」
「如果你最後没有一败涂地，我就把你这个案例写出来，希望承你吉言，能利用你影帝的名声畅销几刷。」我笑说。
「真会利用人……」
「那是因为你还有价值。」
他低着头吃面，没多说什麽。
那碗面其实不多，饭香传来我便起身去查看，顺便拉着他上前见习。
「还算成功，你真的不会煮菜就淋酱油加一颗蛋，直接拌着吃吧！」
「我不敢吃生蛋……」
「喔，那你把蛋放进烤箱烤熟总会吧？」
「嗯。」他随便点头。
随後看着我在宽大的平底锅里，同时煎一颗蛋、两片培根、炒了一小碟菜，没一会儿就完成三样配菜加上一碗淋了酱油的饭，回头正好瞧见他咽了咽口水。
「呵。」我不住一笑，心想那碗面对他来说一定不多。
「好啦，变丑的好处就是不用节食了，以前没有一餐吃到饱的。」
「你为什麽有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
「哪里自暴自弃，明明很乐观……」
「因为失去了什麽，就觉得能挥霍其他你还没失去的？」
「喔，你是在称赞我身材维持得不错吗？我倒是忘了外貌协会也看身材。」
「你是指我外貌协会？」
「你的话听起来是这样啊，不靠脸也能靠身材？」他上下端详我一阵，接着说出瞬间激怒我的话：「难怪你没很胖。」
我忍着赏他巴掌的冲动，别过头去深呼吸，心想：「他是病患、他是病患、他是病患，让着他、让着他、让着他……」
「其实你也算背影杀手。」
「让着他……我就不叫李妤！」我心想，回头对他一吼：「最外貌协会的就是你们这些天生丽质的王八蛋！」
「……。」他傻眼，眼底有些惊慌。
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好声好气、尽量感同身受、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医师，就像温柔的牙医会让患者降低不安乖乖看诊一样。
「你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你只愿意跟我联络，是因为你觉得『丑的人，就该跟丑的人在一起』所以你不敢面对其他比你更好看的人，尽管他们只是路人，你也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我说得对吗？」我冷漠回话，无视他想掩饰说错话的嘻皮笑脸。
「如果你还是从前的倪克，会注意到我这种人吗？如果你还是从前的倪克，会觉得我对你好是理所当然吧？因为我是你的粉丝啊！」
「……看来你也只会用外表评断一个人，你没跟以前的我相处过，凭什麽认定我会把你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当然？凭什麽觉得天生丽质的人，就会贬低所有外貌不够完美的人？」
「很好。」
「很好？」
「这样你应该明白，别人不会因为你长得不够完美就贬低你，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洗脑你喔！」我若无其事地扬起嘴角。
原本是想说点气话，没想到最後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如果他从前是个好人，那他就该相信其他人的眼光没有他想的这麽恶毒。
他是个艺人，应该知道那些因为外貌误解他的人，没必要多做解释，无关乎外貌美丑，那些陌生人对他的误解也从没少过。
就像我说的那些偏激误解一样。
「所以……你只是为了要我用自己的想法开导自己，才突然发飙吗？」
「你说呢？」我是有点怒，但那种怒只是对他无尽的自卑感到不耐烦，那种令人崩溃的自卑感我也曾有过。
「我是你的粉丝，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每个愿意透过作品肯定我的人，我都珍惜。』这不是你说的吗？」
「呵。」他凝重的神情这才有了笑意，眼眶隐约泛湿，连忙别过头制止内心涌现的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