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放学,我收好了书包,才刚站起来,就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
「学妹。」
我手一抖,书包掉落地板,引来了更多不必要的注意。回过身,没错,周书凯如入无人之地,大大方方地闯到我们班上。
「我有话要跟你说清楚。」他定定望着我,表情我捉摸不透。
「什麽话?」我表面上风平浪静地慢慢蹲下,捡起书包背好。
「我要向你道歉,因为——」
耳侧传来女生们的小小尖叫和叹息,那些声音让我们同时转头张望,才发现绝大多数的同学都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我们瞧。
周书凯耸耸肩,打算继续说下去,「因为——」
我慌忙抓住他的手腕,截断他下半句话,「等等,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不管他想说的是什麽,我确定并不适合在一大群观众面前说出口。我拉着他,把他往门口拖去,躲开往我们背後追来的视线。
那时我没想清楚,这样的举动反而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误会。
要到哪里去才好?我内心烦乱,东闯西走。
身後传来浅浅笑声,「学妹,差不多可以放手了吧?还是你想牵着我,逛遍整个校园?」
我倏地放手。或许是握得太久、太紧,指尖上他腕骨的触感萦绕不去。
环顾四周,发觉我们来到礼堂後方的偏僻之处。这里正好,没人旁观,虽然管乐队练习的声音闷闷地从礼堂内传出来,但不造成干扰。
「说吧,为什麽道歉?」
「为了我上礼拜六的态度道歉,我太追根究柢,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他说,「可是,我从来就不认为你在说谎。」
「对,我没有说谎,我只是记错了。」
「就是因为觉得你没有说谎,所以我这个礼拜一直在想,你为什麽会有那些记忆?」没被我的态度逼退,周书凯更进一步,「你愿意让我解释给你听吗?」
我有点错愕,他竟开口询问我的意愿,「说吧!」
「记忆其实不像照相那样,一张张将过去收纳成永恒不变的画面。」周书凯说明,「记忆可以被重新塑造、扭曲、混淆,比较像是拼贴。大脑将所见所闻分门别类,储存下来之後,提取时常常参杂了想像,因此每次回忆起往事,就算轮廓相同,在细节上也可能有所差异。」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滑开,他的声音和铜管乐器混在一起。
「你小时候可能真的因为年纪太小,无法搭上云霄飞车,那天我们探索废墟的时候,你忆起这个童年经验,可能在回忆的同时更动了细节,把场景从其他地方挪移到艾维西城堡乐园,因此产生了『你因为年龄太小,所以无法搭乘艾维西游乐园云霄飞车』的这个记忆。」他补充,「你去过艾维西游乐园是真的,你无法搭上云霄飞车也是真的,但不是艾维西那座。」
「简单来说还是『记错了』三个字嘛!」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不过,你不觉得大脑实在很神奇吗?不存在的过往,大脑去让我们信以为真。」他的笑容温暖,话语低沉柔和,「但我在想,你对我的疑问反应那麽大,是因为这个记忆不管有没有错置或扭曲,对你来说,应该都是很重要的回忆吧?」
他的说法很合理,如果我星期天没有先问过我母亲和妹妹的话,我大概就会接受这个解释。
如果他是我,面对自己记忆中的空白,他不会像我一样逃避,而应该会追根究柢地想要找出真相吧?
他和我不一样,他主动积极,执着於探究、了解,如果是他,说不定真的能帮助我找出解答。
「我问过我家人了。」回话时,我的眼睛没有看向他。
「你家人怎麽说?」
「我母亲说,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一座游乐园。」我想起那时我问到她十分烦躁,「不论是艾维西,还是其他哪个游乐园,我都没去过。」
「你没去过怎麽知道有那座天使雕像喷水池?还有那座城堡?」
从他脸上迷惑不解的表情,我竟得到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被我遗失的记忆扰乱思绪的,终於不只有我一个人。
「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那你能找出这个问题的解答是什麽吗?」我将问题抛出,「我没有去过,却对那座游乐园有身历其境的印象,你能找出原因吗?」
周书凯的兴致很明显被勾起了,「嗯……会不会你从网路上看过照片?」
「如果是,我也不记得了。可是我觉得我不会把从网路上看到的图片,跟我自己的经历混淆。」我这麽说的时候有些心虚,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完全空白的记忆有多不可靠。
「你记得喷水池、那座城堡、云霄飞车,还有其他的吗?」
我摇摇头。
他沉吟许久,皱眉苦思,许久才开口:「我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你其实有灵异体质,在当下感应到了某些残留在那座游乐园的思念,才会形成了错觉般的记忆。」
「正经一点好吗?」我冷冷地说。
「我很正经啊!」周书凯抗议,他这时候的表情显得特别幼稚,「怎麽每个人都要我正经一点?」
「你那种超自然的解答本来就容易被别人吐槽。」
「你的记忆不也很超自然吗?不然你有什麽科学一点的解释?」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好吧!我一定会找出一个你可以接受的解答的。」周书凯似乎燃起了斗志,「赌上我爷爷……还是不要好了,我怕他来梦里找我,怪我为什麽要乱用他的名声。」
「你要是解得出来就不用担心了。」我勾起嘴角,这是这几天来,我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不知为何,就算只有一点点,在我把问题分给他一起思考後,我旁徨无措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舒缓。
像总是笼罩阴霾的天空,分开了一道云缝,让金色斜阳可以自云端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