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的梦里,是他站在一片树林里,远远望着树林外头,一个造型朴素的老房子挂满了白灯笼,里头是一家人在办丧事。
他站得很远,却依旧听得到房子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哭得声嘶力竭,哭哑的嗓子还一边喊:
「曲兮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他有本事去找当年追杀他的那些人报仇啊!灵儿和他青梅竹马一场,当年也根本没害过他,凭什麽是杀她?!她是无辜的啊!凭什麽!!」
曲兮感觉他现在的这个躯壳要嘛是一个修养很好的人,要嘛就是一个非常表里不一的人。
他听着别人对他声嘶力竭的怒吼,表面上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感觉那些声音不是从耳朵进去,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腔,人家每吐一个字,就往他心脏剜一刀那样,
他轻吐了一口气,转身,和静静站在他身後的百足说:
「宝贝儿,我竟然没发现你什麽时候在我手上抹了毒,更没发现我不知不觉毒死了一条人命。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陈灵和我只是青梅竹马,人家已经有未婚夫了?是不是我多看谁几眼,你就得挨个把人毒死?」
百足迎上他的视线,轻轻的回答:
「如果你要听真话,那我只能老实告诉你:是的,我会想方设法把那些人毒死。你们人类想要什麽,就会去争、去抢,我只是想要你,所以我想确保你是我的,这有什麽不对吗?」
曲兮一时之间都听懵了,如果他能说话,他一定会怼回去一些:「你重要的人是人,其他人就不是吗」......诸如此类的话。然而他却发现他掌控的这具身体情绪还是很平静,平静到一种......曲兮觉得他的心已经死透了的感觉。
这具躯壳突兀的笑了出来,但曲兮却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心里面,是一种茫然、懊悔到想大哭一场的感受。
「没事、没事......问题可能出在我身上......我只是没想过要防你,也没想过你会害我而已。」
这股想哭的冲动其实也没憋住多久,几乎在话讲完的下一秒,曲兮就感觉到这人已经开始掉泪了。被眼泪糊了大半的视野里,曲兮看见眼前的大美人错愕的睁大了眼,朝他的脸伸手,似乎想帮他擦眼泪什麽的,却被这具壳子一把甩开。
这挥人的力道不小,啪的一声挺响,手背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曲兮自己是这样,在他气极的时候如果揍对方一拳还不解气,那就代表这件事过不去了,这个人他是要记恨一辈子了。他不知道现在他旁观的这个人是不是这样,反正在他用力挥开对方的一瞬间,他发现这人内心一点都没有舒压解气的感觉时,他心里不自觉就飘出:「完了、坏了,这俩大概是回不去以前那种怦然心动的关系了」。
他有点站不稳的退了两步,见百足想上前扶他,连忙朝他一挥手:
「停,你别过来,你让我静一静,我现在看你一眼都生不如死......」
曲兮清楚地感觉到在看到百足朝他靠过来时,这个身体的主人心理反应是如避蛇蠍的那种惊惧,在此基础上,他大概可以确定这两个人没什麽好结局了......
梦境的第二个片段就在这个心灰意冷的情境下结束了。
梦境的第三段,也就是最後一段,这次的场景是在一座高山上,大概是接近山顶的位置。曲兮生平还没看过这麽壮阔的风景,他放眼望去只看见绵延不尽的云海,白花花的云浪里只少少的戳出一两座深青色的山顶。而在一整片云海的尽头是橘黄色的天际,暖黄的夕阳光把天空染成从蓝到橘的渐层色,也替站在山崖边的百足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那时候的山里还没有护栏这种防护措施,也就是你往边缘一站,往後跳就直接下去了。
曲兮总觉得百足站的位置非常危险,感觉好像一个刺激他就会往下跳,然而曲兮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是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既没刺激他,也没阻拦他。
百足就这样站在山崖边,静静的看着脚下接天的云海,高山刺骨凛冽的寒风高高扬起他身後的黑发,张牙舞爪的青丝像是迫不急待的要将他往下拉。
他将飘至眼前的发丝挽至耳後,看向曲兮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温柔专注,彷佛全世界的人事物只有曲兮一个人能映入他眼底似的。
「你曾经说过你喜欢夕阳,以往我在药汤里被烫得受不了时,我都告诉自己:『等我能碰着你的时候,我一定要亲手拉着你到这里看夕阳』,这个念头支撑了我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夜......但是後来,我搞砸了。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最多就是把自己的心肝剖出来奉上了,却没想过我剖出来的心肝,於你而言也是剧毒。」
百足的声音很轻,不管是话音还是人,都脆弱得像是风一刮就会散一样。他苦笑了下,问曲兮:
「曲兮,你曾经......哪怕只有一瞬间,你有没有任何一刻,是对我心动过的?」
曲兮能感觉这个腔子的主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缓慢而沉重的,点了点头。他说:
「我不只心动过,我还曾经想:等你从锅里出来,能和寻常人一样生活在人群里,不会碰谁谁中毒,我就跟你定下一辈子,反正这天下大概也没谁比你更爱我了;或者治不好也没关系,顶多我跟你到深山隐居,我戴个手套保护自己,照样也能跟你过......我幻想过很多,因为我也曾经,想跟你厮守终生。」
百足一语不发的听着,幽黑的双眼里翻起过波涛汹涌,但最後,终究是化成一汪莫可奈何的平静。
他轻叹了一口气,对经年累月折磨过双方的过往,只能下一个苍白无力,却发自肺腑的评价:
「这样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在百足纵身跃下滚滚云海之前,曲兮看见他在暖黄的黄昏里,给了他最後一抹释然且温柔的笑: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再爱你一次。」
然後梦到这里就醒了。
曲兮猛地一睁眼,胸口那好像心脏被人挖出来一样的撕心裂肺让他不自觉的倒抽了一口气,一时有点分不清楚今夕何年。
他就不明白了,他梦境里附身的人是不是找虐来着?明明看人家跳下去自己会心痛得痛不欲生,为什麽还要一眼不眨的一直看着!
还有,这到底是什麽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人生启示,他大概目睹了整个故事,脑子的心得的确也跟百足下的评价差不多,就是他的可惜二字前後缀满了脏话......
他挺纳闷,这两个人也不是彼此没感觉不能强求,明明那个身体的主人早就已经心动,都害臊得失去理智变智障了,为什麽最後会是这种结局呢?
憋憋憋,憋尼玛呢憋,早点跟对方表明心意不好吗?直接跟对方挑明:「我爱你,但我要去蹭别人喜酒」这样不好吗?!为什麽这两个人谁也不问!!一个人在那儿猜有意思吗?!早说不就完事儿了?!
曲兮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如果他有办法养成那个身体的主人,他一定要让他成为一个一点都不含蓄的老流氓!看到长在自己审美上的人直接就去追的那种!
一连串暴躁的心理活动结束,刺鼻的消毒水味跟异常沉重的四肢才勉强把曲兮魂飞天外的三魂七魄拽回原位。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打石膏的左手、右脚,辨认了一下自己身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某家医院的病房,这才後知後觉的想起来:他是二十一世纪的死大学生,然後在回家的路途上,出车祸了......
他记得,当他骑着他心爱的小摩托从校门出来时,那时刚绿灯,他那年纪跟他一样大的机车因为起步贼慢,所以刚起步的时候他都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看风景。他只来得及听见後面传来不知道催谁的喇叭声,然後跟在他车尾的那台车就好像无视他存在一样直接把他撞了......
现在的马路三宝终於进化到连直行都不会了吗?操。
在曲兮回忆他被撞的情景时,他忽然想到他被撞之前看到的景色,正好就是一片黄澄澄的夕阳......
他才刚为这奇妙的巧合出了三秒神,他就听到围在病床边帘子外传来脚步声,自家亲娘一见他醒了,张口第一句话不是慰问,而是用杠铃般的笑声笑他骑老爷车竟然也能出车祸......
人间不值得。
曲兮感觉自己已经看淡生死了。
他娘坐到他病床旁边,因为曲兮的手脚不能拍,於是就非常用力地用手指捅了曲兮软绵绵的腰间肉,非常不意外的看见曲兮弓了一下身子,眉清目秀的脸瞬间扭曲成恶鬼样。
在曲兮愤怒暴起之前,他娘扬了一下下巴,曲兮顺着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帘子外头,还停留着另一双男人的脚。
「肇事的车主,听说你不醒所以看你来了。顺带一提,人还挺帅。」
曲兮翻了翻白眼,还来不及吐槽「你儿子又不弯」,帘子外头就探了一颗脑袋进来。
两人甫一打照面,都是一愣。
曲兮认得出来,即便穿着打扮不一样了,但那张鬼斧神工的脸他印象很深,那个撞他的车主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对方同样也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如画的眉目间闪烁着惊疑不定。良久,他才非常不确定的问曲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曲兮看着对方,沉默了将近十秒,他才终於弯起一个自然的弧度:
「有这回事吗?如果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大美人,没道理我没跟你要过电话号码......嘶!老妈你什麽时候能记得你儿子是伤患!很痛!」
「你对一个陌生人也能耍流氓!真是越活越没廉耻!你别介意哈,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又没礼貌又不正经的......」
「啊、没事,看见他这麽有活力我就放心了......曲同学你好,我就是肇事的车主,敝姓白,关於赔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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