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自蝉鸣的深处悠扬响起,薰风兴奋拂过满校园的欢送布条与旗帜,掠过毕业生的学士袍角,偷听他们的交头接耳与欢笑、相拥惜别与眷恋,最後调皮卷走他们抛在空中的学士帽,留下踏出下一步的勇气作为交换。
毕业了,要学习脱去学生的稚气,学会浸淫於社会的染缸,能不被排斥也不被完全同化。
她一个小大二躲在户外典礼会场的一角,和身边的老人一起偷吸这股感性的氛围。
因为确认他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她也不用再刻意躲着他,显得是自己做贼心虚、欲盖弥彰就不好了,所以她现在只须找回从容和他相处的感觉。事实上比想像中的容易,她觉得自己往拿得起放得下的豪迈女子汉之路又进了一步
她抬眼偷看林墨的侧脸,还是一贯的淡漠无比,彷佛对眼前的景象没有憧憬。他是获得资格直升本系研究所的,所以去年的此刻他并不是主角,明年才是。
不过她第一次发现,藏在淡漠里的、呃,怎麽形容那种感觉呢,庆幸?他好像对於自己延迟登上那舞台感到轻松,甚至有些侥幸。
「真想看学长穿学士袍。」她轻松道,完全没有想隐藏试探的意思,「你长得这麽高,穿起来一定很挺拔!不过要是跟他站在一起,也是要略输一筹的。」
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没能留下一张他们两人同框的学士服纪念,纬荷相信这是比他注定缺席她的毕业典礼更遗憾的事。
想起他,心里还是泛不停的酸涩,眼里的光彩悄悄沉了下去,嘴角还是为林墨撑着一丝笑。
「只剩硕士袍了。」这股优越没有丝毫兴奋,甚至不配称作优越。「你是基於私心才有失公允。若我也是基於私心……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想看到。」
「真傲娇耶。」
林墨瞥她一眼就发现她的勉强,也不去顾及:「才不是。有多少人是真正准备好离开校园呢?谁会准备好让世俗的脏水泼上身,还得假笑着把那当成长大的彩绘。」
「这样说你可能会伤心,还好他的终点是在灿烂的大学时光,以Sun的身份被人们记住,被後人景仰。而不是出了社会,继续跳舞被视为前途不明,做不了艺人,只成为一名伴舞舞者,还要隐藏锋芒去映衬跟不上拍子的主角。然後呢?发展得好就有更多这样暴殄天物的事,或是沉潜成为幕後编舞却没有人识得;发展不好,就总是在对兴趣的渴望和工作的厌倦中挣扎。我不忍心看他穿西装打领带,赶打卡时间,不想看他再一次被迫变得中规中矩。」
他始终怀念童年那个恣意狂妄的调皮小孩,他希望他无拘无束绽放。
是不是因为,人总希望保存那些永远不属於自己却向往的东西?
「我承认你比我了解李牧醒,但这有没有可能只是你愤世嫉俗的臆想而已?」纬荷显然不认同,她也害怕去想像那样「成熟」的李牧醒。以现在的环境,无论是他的本科系或是才艺,确实都不是吃香的。
他走後第十五天,他们是否开始用诡辩安慰自己,他的离去没有遗憾?
「谁知道呢。」令她意外的,一向决断的林墨也不敢肯定自己提出的观点。
她眼珠一转,「学长,你该不是因为害怕毕业,才读研究所的吧?」
「并不是。」他有稍纵即逝的窘迫,解释:「我是想精益求精好对付他的病。现在他先走了,这个硕士学位至少能让我投身这个领域不会显得那麽没意义。」
医学系跟物理治疗学系之间的鸿沟,确实不是喊喊「选你所爱,爱你所选」口号就能克服不去比较、自欺欺人的。
纬荷不想说那些宽慰效果有限的陈腔滥调,毕竟都走到这一步了,直说:「那你会让我看你毕业的样子吗?」
「我不会刻意隐瞒你,也不会特地告诉你。」他不咸不淡的说。
林墨就是这样,即使一起经历了许多事,还是给人忽远忽近的感觉。
不过有「近」过,就代表他有把她当成朋友吧。
「你在道歉大会上的说词拟定了没?」走在绿荫隧道上,林墨开口。
纬荷绊了一下,「呃……还没,不过我有认真在想,很有诚意的!」
「唉,效率这麽差,下次我可不会再同意你的提议了。」他恨铁不成钢。
不要说得好像自己都没责任好吗!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喽。」
原定在周六上午的新人社课为了避开毕业典礼的人潮而改至下午,他们简单垫过肚子,十二点半就先来开排练室的门。他们显然还不够早,因为排练室外已经有人在等了。
在他们到来之前,那人的视线穿透玻璃,肆意折射在整间排练室,这个熟悉又不再熟悉的地方。
惨了!纬荷心中暗叫,「就说我还没准备好了,马上来个大Boss!」
「嗯哼。」某人十分无良
「嗨,圆圆学妹。」大Boss也发现了他们,率先开口打招呼,嗯,只跟她。
久违的称呼一瞬将她带进尘封的记忆,称呼发明人的善意让她惶恐的心稍微落定,尽管她觉得莫名其妙。
「修学长,好久不见。」於是她也礼貌的回覆,但随即就不知道该说什麽,林墨只在一旁袖手旁观,让她觉得摊上了一个猪队友外,突然切入正题要跟他解开心结也很怪。
「这里真的变了很多。新的镜子明亮但是太锐利了,我还是喜欢之前的,虽然总有擦不去的斑点,却映衬出Mars的舞姿有多夺人耳目。」
初初入社时,她也折服於那道身影,所以此刻纬荷按捺住吐嘈,林墨已经嗤了一声,细不可闻。
「换了也好,让我少几分留恋。」说这话时他脸上是真正的感慨,令轮椅上的他更显苍白无力。
车祸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他还脱离不了这个讨厌的工具,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再无法跳舞,就这麽自欺欺人、百般挣扎的迎来大学生活的终点。
「下任火星选定了吗?」他沉默一阵,问道。
林墨没有搭话的意思,「应该还没。」这是纬荷回答的。
「哦,那结果出来後记得跟他说,做人收敛一点,不要有了这个头衔就得意忘形,不需要为了战队、为了跳舞牺牲一切,请他先做好他自己,然後才是火星。」他绽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这样你们才会体认到,行星战队是真正失去我了。」
撇开他与她的过节以及後续牵扯过多的纷争,他确实是让支木叶大行星战队在街舞界大放异彩的推手之一,用他超越舞蹈的活力四射感染观众,阳光痞子的形象圈粉无数,却一连错过两届决赛,毕业这天只能在轮椅上,对着深锁的排练室黯淡怀想殒落的辉煌。
这样一想,她才是造成分裂乱象的导火线吧。修宇腾虽然人品可议,但他得到的惩罚也够多了,而她却能安稳的站在这里,因为李牧醒和林墨的关系,俨然是隐藏版的权力核心,明明没有为战队贡献过什麽。
她是不是也挺恬不知耻的呢?
「对不起修宇腾!」纬荷凭着这个念头一鼓作气向他弯腰低头,「我们不应该因为後来发生的那些事,忽视你为团队做过的努力。我们不应该在你出事的时候不闻不问。而我……我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那麽殷勤得和你一起练舞、应该要更坚决拒绝你错生的情感、应该要两位学长不要因为我而做出破坏战队和气的事。」
即使某人一再强调从来都不是因为她,至多是李牧醒授意的,但李牧醒会做出这麽不理智的决定,她责无旁贷。
「蒋纬荷,我确实由爱生恨想要伤害过你,伤害已经造成,遗憾也无法抹去;我痛快过,也承受痛苦了,看看如今的你我,你安然无恙,傍得靠山,还有许多机会等着你自信展现,所以不用勉强找理由为你自己道歉,同样我也不认为自己还欠你。」修宇腾道,眼神忽然犀利,「不过,你说『我们』就不对了,有人并不觉得需要跟你一起做这场戏啊。」
「呵,她跟你说这些是她太有风度,不想带着怨恨送走你,还想挽回我的形象,简直是滥好人。」林墨冷冷开口,勾起一个官方的笑,「我呢,我充其量感谢你为战队的付出,是我们和Sun一起打造出巅峰。我也很遗憾在战队声势坠落之际,你无法参与振兴。」
「林墨!这跟你答应我的不一样!」这番冷嘲热讽算什麽啊!破坏她的苦心!
林墨去了一眼,表示明白,只是拉不下脸:「抱歉,Mars。你觉得这样的道歉虚假,我也觉得,所以我一直用行动在弥补,这样比较实际。」
「是啊,你身为队长,无论如何都要维持战队的运作和比赛成果。我不稀罕当时你们有没有来看我,我罪有应得,你承受压力,终归都走到现在,该习惯的都习惯了,无法释怀的也不必徒劳,反正你我再无瓜葛。」
「你们干嘛把话讲成这样啊!」纬荷气得抓头,她不想放弃完全解开心结的可能,尽管困难又微乎其微。
「没关系的学妹,或许这就是我和林墨最好的结尾了。」他不再称呼他队长,正在将自己一点一点抽离火星这个几乎灼烙在他每一寸发肤的身分。
不是火星,他可能有更宽广的未来,这个称号是荣誉却不代表他全部的光辉,是束缚却比想像中还要好摆脱。
话已至此,这是最佳的转身时刻。他打开固定轮子的卡楯,转动起来却不太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