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靠近那兀自追悔的少年,却见他猛然抬头看我,那眼神彷佛在看死物一样空,『你也是来杀我的麽?』
「不是!」我立即否认,「小雨,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稻香村的司予,司家大哥!我这颗大光头,当年你还盯了许久,问我是不是王婆婆理的头,记得吗?」
他明显一愣,仔细打量起我。
我苦笑的摸着脸,站在原地认他打量,也不再靠近挑战他的防备心。「十年过去了,我已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也难怪你认不出来。」
莫雨垂下眼,稍稍放松下来,「司大哥。你最後竟出家了麽?」
「因缘际会之下,佛祖引领我到他身边修行。」
「……稻香村……那天逃出来的只有我和毛毛,」他紧闭了闭眼,浑身一颤。「我们的村子毁了……毛毛说他不想看,我便代替他记下了所有人的脸。离开前我发誓要替所有人报仇,可我还是太弱了,这十年光是温饱就无比艰难,一个仇都还没报,如今毛毛却……」
我蹲在他身前一小段距离,虽然心里想帮他包紮伤口,却觉得让他发泄出心中的痛与恨才是最紧的。
『毛毛,可怜的毛毛,那些坏人们说几句,你就想不开了。都是我不好,我们住的村子没了,我和你好不容易逃出来,虽然一起流浪,吃不饱穿不暖,这十来年过来好歹身边有个伴,你我如同亲兄弟一般,可是今天……今天你居然为了我跳崖自尽。』莫雨用双手摀住脸,极其压抑地哽咽几声。
我犹豫了半晌,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肩膀──本来想摸摸他的头,又怕他不自在。
掌下的身体有些僵硬,莫雨缓缓抬起脸,尤挂着泪痕语气却压回平静,问我道:『司大哥,此处崖深不见底,念你我与毛毛同在稻香村一场,可以帮我到谷底去找找毛毛的踪迹麽?多年来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我怎麽可以让他曝屍荒野?』
「我自是义不容辞。但你身上也伤得不轻,不赶紧治疗怕是不好。且待我替你上药……」我立刻翻出包裹里的备用药品,却听莫雨激动地打断我。
「不重要!光是我还活着,毛毛却、却葬身谷底这点,我就已经占太大便宜了!又怎麽能、我又怎麽能冒着让他屍身被野兽干扰的险,自己在这里上药?若非我衰弱至此,恨不得自己去底下寻他。」
「但……」我还欲说些什麽,这次打断我的却是师父。
「啧,小司予和小雨你们别争来争去,就让师父大人我去替你们看看吧。我大丐帮轻功卓绝,自是最上等人选。」说完也不等我回应,一个潇洒的纵身便消失在崖边。
「唉。」我叹气,不知该不该担心师父。
紫源山崖高峻险恶,师父轻功虽上乘,这样跳下去也有些冒险。
莫雨却盯着师父消失的地方,低语:「若是、若是我有那样的力量……」他紧了紧双手。
「现在你可让我上药了吧?」
他默然点头。
一边上药,我怕他疼便询问他这十年来的生活以分散他注意力。
十年前稻香村一朝被大火吞噬,眼前这少年硬撑着不过比毛毛还大两岁的小身板,背着他一路躲躲藏藏才终於逃出稻香村。可逃离家园却不是终结,而是颠沛流离的开始。莫雨虽然聪慧,终究只是个六岁大的小孩子,又要照顾时不时想起灾难发生後村民惨状而啜泣害怕的毛毛,身心憔悴。兼之莫雨身负毒血疯病,让两人艰困的流浪生活更加惊险。夏日酷暑、冬日恶寒,两人跌跌走走几乎没有打零工自救的机会,更没有安顿的可能,几乎全靠人们怜悯施舍才存活下来。
好不容易两人都大了,原本都开始打算利用胡乱修练空冥诀的成果做点小差,摆脱乞儿生活,却在那天……
『我和毛毛流浪到洛阳,不过是肚子饿,想找人要口吃的。他不给也就罢了,可他居然用吃过的肉包子丢地上来侮辱我们,我一时按捺不住,伤了人,他们就把我们给逼到这鬼地方来。毛毛虽然小,性子却很烈,怎麽受得住这群坏人的侮辱,一时想不开……毛毛,我的好兄弟。』
我心里叹息,记忆中那是个爱笑也爱哭的孩子,摆弄别人送的布娃娃就乐上半天,其他孩子们说不带他玩便能委屈得直掉泪。那样的孩子竟然刚烈至此,定是把十年来照护他的莫雨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才会选择跳崖一路。
用「愚蠢」来形容毛毛的行为是不对的。
那不是愚蠢,那是至情至性的少年回应亲人爱护的方式啊!
「小雨,别压抑,若是想哭,便趁此机会发泄吧!莫憋着伤身。」我一边替他紮绷带一边慢慢说着,「也别把稻香村的仇尽往自己身上压着。以前你只知幸存者仅你二人而已,如今我离开少林寺下山历练,到底是回归凡尘,不可再装作不知道、不在意。」
是的。
纵使五年前在师父、方丈苦劝开导下,我能够放下仇恨,做个脱离红尘的和尚。但是如今知道还有人惦记着大仇未报,知道还有人辛苦挣扎只为还恩报仇,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那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乡。
我不愿莫雨为仇恨綑绑,一如当年大家合力将我安抚,但若说如今唯一能替他做的,只怕仅有尽量协助他,别让他孤身犯难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便是如此。
「不,司大哥,」莫雨看着我,「事到如今我也接受了这件事实,没什麽需要发泄的。」
他的双眼已然沉淀。
「待埋葬了毛毛,我会去恶人谷寻找那位。掌握了力量之後,我便去报仇,报毛毛的仇,报稻香村大家的仇。」
「我跟你去。」我立刻接口,「方才那位丐帮弟子是我师父,他亦是恶人谷一员,相信我要加入恶人谷,他会指点我的。到时候,我便同你一起吧!」
「司大哥……」
「喂!司予小徒弟,你不是还没问我恶人谷是什麽样的地方吗?怎麽就这样把自己卖了?再说,恶人谷可不是来者不拒,谷主称你有资质,却不代表你够觉悟。」
师父的声音突然出现,我讶异地转头看他从後面懒洋洋地走过来。
「师父竟如此迅速!可有受伤?」
「毛毛呢?」
「哼!就说依我轻功卓绝,这点山崖高度还不放在眼里。」他一脸嚣张,「至於那个掉下去的小子,没看到。倒是谷底有一堆红衣教徒神色诡异,我懒得惹他们便只巡了一遍,仅仅在水潭发现这只破鞋子,八成是你那弟弟的吧!」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旧鞋,扔给神色激动的莫雨。
「怎麽会只有鞋子!难道……」
「有人把他救走了。」不等莫雨崩溃,师父立即接口,我们则齐齐向他看去。
「别用那麽崇拜的眼神看我,江湖经验、江湖经验。」
「观水潭旁边的脚印,有一组特别可疑。原是两个女人的小脚印,越靠近水潭越浅,显然她们发现有人倒在那里才会施展轻功过去。而後她们从水潭另一头离开却每一步都很沉,显然身负重物,必是抬走那小兄弟……而我猜测,若是那小兄弟已然身亡,便不必大费周章抬走,定是还留着一口气,她们才会急忙救人。」
我由衷地佩服师父,若是我下去寻人,必定无法观察出这些迹象。
莫雨脸上绽放出惊喜,嘴角勾起笑容,「毛毛可能没死、没死……」
我和师父却一瞬间看愣了──想不到这孩子长得竟如此俊美!原先还不查,他这一笑却似所有色彩全在他脸上,令人惊艳。
我不由得跟着露出笑容,「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毛毛这孩子心善,必然逢遇转机,度过此难。」
「喂喂!别把功劳往佛祖身上堆啊!那两个救人的姑娘都哭了。」
「我要去找毛毛!」莫雨收起笑,露出坚定的表情对我们说。
我立刻摇头,「不行,你伤得太重,应当休养。」
不待他辩白,师父不客气地往他头上一敲,「你是谷主看好的人,想来以後会被收为徒弟,还是宝贝一下自己的性命为好。谷主虽然让你去恶人谷寻他,但你若已经决定好跟随谷主,我可以带你去谷主下榻之地。另外,算你运气好,我答应陪我徒弟几个月,我们便代替你去追踪吧,本大爷的情报资源以及能力可不只是好看的!」
盯着我们半晌,莫雨才低下头妥协,「如此,劳烦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