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稳喽!」
司空衍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哥哥司空长乐曾经把自己高高举起放在肩头,一路扛着走在村里曲折的黄土道上,挨家挨户的兜售东西。
村子很小,也很穷,拢共只有几十户人家,多半和司空衍兄弟一样是从边境避难至此,又没有财力在城市定居的人们。
山里贫瘠的矿脉是这个村子唯一的资源,人们把挖出的金属加以锤炼成器,再运出去和别的村子交换物资。因为几乎人人擅铸冶,邻近的村落都管这里叫铁匠村。
司空长乐比司空衍大上十来岁,一开始村里人总把他俩误认成父子。这种时候司空长乐总是笑笑说:「这是我宝贝弟弟,来,阿衍,快叫人,这是刘叔叔。」
司空衍硬是紧闭双唇不肯出声,一副颇不高兴的苦脸。他知道自己要是表现得可爱亲人,那些不认识的大人就该伸手捏他的脸颊,想逗他玩了。他不喜欢这样。
司空长乐赔笑:「这小子怕生,您别见怪啊。」
等到大些,司空衍就不让哥哥扛着他了,甚至手也不让牵,一个人抱着比他还高的箩筐,跌跌撞撞地跟在司空长乐後面帮忙干活。
「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小司空衍早就双腿发软,大汗淋漓,却闷声应道:「不累!」
「是吗?」司空长乐也不说破,擦了擦汗道,「可是哥哥累了,咱们就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好吗?」
司空衍这才说好。
「明明是你累了,还问我要不要休息。」
「哎呀,这都被你发现了。」
兄弟俩坐在树荫下,路过的姑娘见了司空长乐,无不甜甜地同他打招呼:「长乐哥哥,又带你家小苦瓜出来晒太阳呀?」
姑娘们娇柔清亮的笑声让司空衍觉得不大自在,他往哥哥身边挪了一些,问:「她们为什麽笑?」
「笑你成天板着脸,像个小苦瓜呢。」司空长乐忽然伸手去戳弟弟白白软软的脸颊,不出意外的被躲过了。
「可为什麽只有你在的时候她们才出声?平常光见我一个,她们才不理睬呢。」
「这个嘛……」司空长乐尴尬一笑,双手叠在脑後躺了下去,「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麽呢?」
「她们喜欢你。」
「小孩子瞎说什麽。」司空长乐斥责道,眼睛却是笑的。
哥哥很讨人喜欢,这一点司空衍从小就知道。他长得好看,性格又温柔,见了谁都是爽朗一笑,教人如沐春风。
最厉害的是他的一双巧手,大到牛才能拉动的犁,小到姑娘耳坠上的花,甚至是些旁人从没想过的新鲜玩意儿,他都能一手包办。
不多时候,在这遍地都是铁匠的地方,哥哥居然从中脱颖而出,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甚至有人专程从外地来,就为了委托他订制一面藏有机关巧思的镜子,回去献给自家夫人。
「再寻常的东西,承载的也是人的心念意志。但凡有机会做,我必要做到最好,而且世间仅有,独一无二。」
司空衍年纪大到能帮忙制作後,每每躲在门後偷听哥哥和客人谈话,总听他这麽说。
但其实司空长乐私底下更常说的是:「哎呀……这可不好办,待我想想,待我想想啊……」
他咬着笔,铺开图纸苦思冥想,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夜。
「你为什麽不做些简单的东西就好了?想出一样新款式的功夫,都够你做其他一打生意了。」
「为什麽……」司空长乐从一堆机銛零件中抬起头,「因为我喜欢啊,这还要有什麽原因吗?」
司空衍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能帮到人的都是好事,我很开心。」
「你开心就好。」
「那你呢?你喜欢做这些吗?」
司空长乐认真地审视司空衍,那清澈的目光让他有些心虚。
「普普通通吧。」
「可我昨天看见你在认真读我的手稿。」
「我只是……不想将来丢了你的面子罢了。」
司空长乐没有反驳他,只是招手道:「过来。」
司空衍十分警惕:「你想干嘛?」
青年一个饿虎扑食,将自己年幼的弟弟圈在怀里,一顿揉搓:「别不好意思嘛,你愿意继承衣钵,为兄甚是欣慰。」
「谁要继承你的破衣钵……」司空衍死命挣扎,「司空长乐你放开我!」
「好好好……咳!还凶得很呢。」司空长乐吃了弟弟一记肘击,不得不松手放人。他躺在满地的图纸上,感慨道:「臭小子,不过是兄弟之间抱一抱,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我是别人吗?」
「你是!」
「呜……」司空长乐颇为受伤地在地上打起滚来,同时腹中传来一阵饥饿的响声。
司空衍听见了,没好气道:「昨天替你备的晚餐你是不是又没吃?」
「这不是……正想到关键处,就没顾上……唉唉唉你去哪?对不起我下次肯定好好吃饭求你不要让我自己下厨……」
司空衍从厨房探出脑袋,怒道:「在给你盛饭呢!瞎嚷嚷什麽!」
司空长乐这才松了一口气。
「依我这种上辈子得罪过灶神的命,这辈子怕是都做不出能吃的东西了。」
司空衍耻笑他:「可不是?小时候没被你毒死真是奇迹。」
那一年司空衍正开始蹿个子,几乎就要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俩人走在铁匠村入春以来便毒辣的日头底下,看见了道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李嫂?」
司空长乐快步上前,只见李嫂身子软软地倚靠着一棵树,跪坐在地上,身下积了一滩骇人的血泊。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李嫂空洞的双眼骤然亮起一丝最後的火光,她尚未等他们走近,便几乎是恶狠狠地扑向司空长乐,伸手死死抱住他的腿。
「求求你……不要杀……」她苦苦哀求,口中鲜红的血沫飞溅到青年破旧但整洁的衣服上。司空长乐低头一看,发现她的肚子已被划开了,一动作,便可怖地掉出体外,湿漉漉地拖了一地。
司空长乐胃中翻腾,喉头发苦,仍是安慰道:「别说话了,李嫂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司空衍在不远处喊道:「这里有人,应该还有救。」
原是树後还藏着个昏迷的孩子,一只手被人从小臂处齐齐削断,血已流不出多少,瘆人的白骨却从断面清清楚楚地显露在外。
尽管穷乡僻壤,山匪肆虐已不算稀奇,真正目睹这般受害的场景,两人还是不免脸色发白,恶心颤抖。
孩子的命最终是保下来了。司空长乐强自镇定将他送去医治,然而一出行脚大夫家,便再难忍受地呕吐起来。
司空衍知道哥哥心善,平常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自然难以接受这般惨烈景象。
但事情并未就此落幕。从那天起,司空长乐就像失了魂,将自己关在冶坊中没日没夜地锻造东西。
一次司空衍耐不住好奇踏进冶坊,便觉一阵热浪铺面袭来。炉中火烧得正旺,司空长乐站在炉前,正全神贯注地锻打一块已被锤成细长形状的熟铁。
他仿佛陷入了狂热忘我的境界,自顾自地,不眠不休地进行一道道复杂的工序。司空衍从这般景况意识到,哥哥似乎在打造什麽不同寻常之物。
他默默在一旁看着它渐渐成形,最终,当司空长乐小心翼翼地擦拭掉金属光滑表面上的水痕时,司空衍看清了这是一口轻盈柔韧,寒气逼人的短刀。
与任何用於烹饪或裁切的刀具都不同,这是……
「为何要造这种兵戈之物?」司空衍忍不住问。
「嘘……」司空长乐示意噤声,好像说话大声些会把他的作品吵醒似的。
青年捧着刀来到户外,面对着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屏气凝神,忽然手起刀落斜斜一斩。
树干应声断裂,枝叶轰然倾倒。
司空衍上前观察,见树干断面极其平整,不由得惊呼:「好利的刀!」
司空长乐却摇摇头,眼睛里熠熠的光慢慢熄灭了。他懊丧道:「这不够……铸法不对……这和普通的刀没什麽区别。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司空衍看来,每一次哥哥视为失败品的东西,在他看来都其实没有任何问题。这或许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即便司空长乐总说弟弟将来定会超越自己,但司空衍很早就明白,这不过是善意的谎言。
一个月後,司空长乐终於造出了能让自己满意的刀,他把它送给了那个幸存的孩子。
孩子看到刀的瞬间大哭起来,大夫说他自从母亲死後就再没说过话,怕是痴傻了。
司空长乐温柔地捉住他的手,教他怎麽握这把刀。
刀是专门为孩子造的,刃极轻,刀柄厚实不易脱手,鞘上又雕有好看的花纹。孩子把玩着,渐渐止住了哭声。
「坏人用它来作恶,但是你也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司空长乐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脸上挂着泪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最近脸色很不好。」
天热了,兄弟俩打了一天的铁,浑身发汗,在冶坊外头的棚下歇着乘凉。日色渐晚,蝉声倒是不知疲倦地愈发喧闹。
司空衍盛了碗凉茶递给司空长乐:「还在想那天的事吗?」
「或许吧。」
「为何?当时场面确实血腥,但至於让你魂不守舍到如今吗?」
司空长乐低头啜了一口茶,道:「我看到李嫂那样,就想到咱的爹娘了。」
司空衍默然。他只知爹娘死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是哥哥带着他逃离被战火侵袭的故乡,来到了这里。关於此事的细节,哥哥从未与他提过。
司空长乐看向弟弟,吸了口长气,娓娓道。
「那天夜里,兵忽然就闯进了村子。我抱着你跑出屋子,拉着爹和娘一起跑。有个兵冲出来砍了一刀,爹马上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司空长乐静静坐着,半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尊坚硬又易碎的石像。司空衍坐到他身边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继续说道。
「娘亲被砍伤了腿,我却什麽也做不了,只能丢下她逃命……最後一眼,我看见娘亲周围站满了兵,他们一人一脚踩在她身上,就这样看着她,拖着血在地上爬。那道血……」司空长乐哽咽道,「拖得好长好长……」
一声格外嘹亮的蝉鸣骤然压过牠窃窃私语的同伴,似乎也想在这久远的话题中插上一嘴。司空衍端着一碗凉茶,心中蔓延着一种礼貌性的哀戚。
「爹娘他们会体谅你的。」最後他也只能这样说。
「我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惨死在面前了。」司空长乐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要不要考虑去当个大夫?」
司空长乐带着鼻音嗤笑一声,反问:「你觉得我分得清哪些草能治病,哪些会毒死人吗?」
「那还是算了吧,你连葱和蒜都分不清。」
「没错,天地可鉴。」
凝重的气氛似乎有所松动,司空衍趁机问:「说真的,你打算怎麽做?」
司空长乐思忖道:「我前阵子听说,北边继武山的居民突发奇想,将赤铁矿混入镰刀、锄头等寻常农具的原料中,铸成後坚韧、锐利无比,经受利刃劈砍上百次仍能完好如初。他们把这些特殊的农具充作武器,多年来头一次抗住了常年侵扰袭击的流寇。」
年轻的铁匠比划着双手侃侃而谈,眼中再次出现了兴奋的光芒。
「此事蔚为奇谈,周遭的村落纷纷效法。你说……若仅仅是稍加改变武器的成分,便能大大增强它的威力,那麽或许一支劲旅的诞生,不光是从训练精兵强将着手,我们这样的匠人也能为此尽绵薄之力!」
司空衍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道:「你倒是有这般远大抱负。」
「才不是什麽远大抱负……」司空长乐嘟囔道,「我只是在想,当年要是咱们村子的人也有足够强的武器保护自己,爹娘或许如今还在。有多少人不必像李嫂这样横死,又有多少孩子能平安长大,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青年说着说着,惊觉自己在一个半大孩子面前过於掏心掏肺,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唉!话是这麽说,可我并不知晓真正的兵器铸造之法……」
「你不是成功造出一把刀来了吗?」司空衍诧异道。
「真正的利刃工艺复杂,非名家名匠不得其门而入,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东西,说不定在行家眼中就是一块废铁。」
「倒也不至於吧……」
司空长乐执拗地说:「不,我必须努力精进自己,才有机会帮到更多人。」
「明白。」
司空衍不再多问,只端起茶碗与司空长乐的相碰。两人以茶代酒,像模像样地一饮而尽,且当做对於前路的遥祝。
哥哥不止技艺高超,心中更有觉悟,是能成大事之人。司空衍对此坚信不疑。
司空长乐的豪言壮语并非空话,不久,他果真独自启程前往了临璩。据说那里如今四海人口汇集,已初见繁荣景象,必不乏能人异士可以拜师学艺,切磋技巧。
司空衍站在村口的石墩上目送他,只见司空长乐走出几步又忽然回头。或许是被拒绝惯了,他张开双臂的动作称得上怯然。
「不抱一下你哥吗?」
司空衍往前走了半步,又被少年人的羞耻心硬生生钉在原地:「不抱,滚。」
「切……那我真走啦!」司空长乐摆摆手,终於转身踏上了村外雨後泥泞的山路。
为什麽这辈子和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是那样呢?为什麽自己没有上前去抱住过他呢?为什麽那时候的自己,就是没有察觉哥哥心里的不安呢?
後来的司空衍无数次这样责问。然而逝去的终究无从追悔,是哥哥用生死教会了他这个过於沉重的道理。
他永远记得司空长乐离开铁匠村时的样子,困扰着泥巴沾鞋,只好一路蹦跳着,扑腾着去甩掉它们。他是该像鸟儿一样飞出这贫瘠的村落,飞得高高的,不被尘泥俗世所阻扰才对。
所以他也没有在信中告诉哥哥,那个得了刀的孩子,有天不慎把刀掉进水里,为了捡它,一瞬间便灭了顶,被冲去了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