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杂音，隐隐约约听得出是那叫谢衣的人在安抚大发脾气的师尊，没等多久，声音再次清晰，这次说的人换成谢衣了。
『阿曙，抱歉，我已尽力了，但师尊他面子薄，那些话他到底说不出口，可太凶的话又怕你听了难过，所以就由我来替他说吧──』
到底是什麽样的话会让大祭司说不出口？古曙超好奇谢衣到底都写了些什麽肉麻兮兮的要大祭司念？
『从你的留言中，师尊知道你收徒还私自下山，当下非常生气，认为你太不知轻重，虽然他能理解，可你先斩後奏的行为不可取，他本还盘算要命十二把你带回来惩戒一番，但被华月阻止了……我亦不赞同。』
『师尊他冷静下来後，虽然还是有点气，但已经不再追究，所以阿曙你放心，尽管去做你想做的吧。虽然师尊为人严厉、刻薄、吝啬（中间穿插大祭司气急败坏的一声『孽徒！』）──但你我都知道，他也是个温柔的人，对亲近的人几乎毫无底限。』
古曙内心微动，敛下的眼眸透着一抹柔和。
『……接下来，是我要对你说的话。阿曙，你的徒弟是叫百里屠苏，对吧？』
从谢衣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百里屠苏视线转向那只正在尽忠运作的凝音鸟上，有点好奇对方会说什麽。
『依你所述，此少年聪慧过人，根骨极佳，且本性隐忍不拔、坚毅刻苦，虽然待人冷淡了点，实则细心又体贴，是个好徒儿──我替你高兴，收到了这样好的徒弟，有机会带他回来吧，让我且瞧瞧到底你这徒弟长得什麽样～』
百里屠苏微怔，原来他在二师父眼中是这样的吗？内心突然感到别扭，他没有注意到耳尖微微泛红，显然是害羞了。
当事人古曙听到这段也感到有点羞耻，私底下夸人就算了，现在光明正大地被说出来，饶是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你下山……我不便多说。只身为你的挚友，不免会担心你……阿曙，一切万事小心，若有任何困难，切记莫要再隐瞒我们了，只要你需要，你一通传信，我们就会立刻想办法帮你──阿曙，我们都在。』
「……」古曙闭了下眼睛，突然觉得嘴里尝到微苦的滋味。
『我的话就先说到这儿了。……哦，另外我和师尊都有备些东西给你，想必在旅途中会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都交给十二了，他会再转交给你，记得收好啊。』
『嗯、下一个……瞳，换你了，放下你手中的蛊虫！』
呵……原本还有些感动的情绪，都在谢衣呼唤人时，消散大半儿去，古曙轻笑出声。
『哦，说完了，谢衣这次废话居然不多……』瞳声音相对来说偏中低，尾音习惯性地会微微上扬，如草字书一笔勾线看得人心有点儿发痒。
『你……莫忘了当初为何会去崑仑山，下山多日，你胸口早已发作了吧，料想你的性子，恐怕於人面前还装得一副没事的样子，你真是能忍。』
「……！」百里屠苏内心一惊，这个叫瞳的所说──莫不是二师父身体有恙！？
除了红玉，其他人皆是一脸吃惊地看向古曙，听瞳的意思，古曙身有旧疾，还是在胸口处？
古曙本人眼角微抽，虽然他知道依瞳的性子肯定说不出一句好话来，连教训人的心思都懒得发作，但是吧要不要开头就这麽直戳命点啊？更糟糕的是他旁边还有人，毫无避讳，这下得好好想想待会儿怎麽交代了。
『下山的後果，你自当清楚。……下界灵气汇聚之地不多，且清纯之气更是少有，即便你医法高超也难有办法抑制──碰巧，前些日子我在明珠海一带发现特殊的石头，可容纳灵气，可维持二十八天不散，我先备了十颗让谢衣打磨制成项链，你务必戴上，若是快用完了再传信于我。』
瞳的话说完了，之後有一段沉默的时间，想来下一个人还没准备好，趁此间隙，几人纷纷围住古曙。
「二师父身上有旧伤？！」百里屠苏最是关心古曙，率先开口，语气难得带上几分严厉，隐含一丝焦虑。
「阿曙哥……伤在哪里？是不是很痛？你不要逞强……」风晴雪一脸担忧地说。
「对啊对啊，有伤就要说，逞强没用，那不是男子汉的行为！只会让身边的人更担心……」方兰生在这种时候脑子最是清醒，他的关怀坦然又真诚，不比其他人少。「少恭医术很厉害的，让他看看，说不定、说不定能治好──」
大家的关心令古曙倍感温暖，他唇边含笑，然後缓缓摇头，抬手抚摸上心口处，轻声道：「……这伤好不了，无法可治。当初会去崑仑山，并非为了医治伤口，而是藉山中清纯之气缓解疼痛。」
「怎麽会呢？什麽样的伤会治不好……」襄铃忧心忡忡。
古曙默然不语，显然对心口上的伤不想多言。
一旁欧阳少恭回想古曙之前在芳梅林的话，再对应适才透过凝音鸟的人所述，心底有些猜测，他沉吟道：「……在下入青玉坛後，曾翻阅过一本古籍，是关於一场人、妖、魔的战事。距今两百十七年前，妖王相柳封印被解作乱人界，各路英雄豪杰、修仙门派纷纷挺身而出，然妖王相柳得魔域相助，实力大增，其麾下妖将亦是不容小觑，此战役牺牲惨烈，诸多修为高深的修道门人殒落……亦使一些大门派就此式微。」
「古籍记载，危祸人界的主使者相柳最後是被上古神眷一族後裔斩杀，其肉身、精魂、心魄皆灭散，这才彻底终结了祸乱，然而那位後代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说到这里欧阳少恭停住，眼神晦涩地投向古曙的胸口处。
「什麽代价？少恭，你别话说到一半啊……」方兰生心急地催促。
「……代价就是──与相柳的决战中，被相柳的魔剑一刺胸口，穿心而过！」出声的是古曙，他手指微微用力地抓着胸口处的布料，苦笑：「虽然及时反应过来，护住心脉，可也只是保住一条命罢了。心口的剑伤痊癒不了，好在魔气能清除，才避免了伤口受其侵蚀，二度致命。」
「──！」方兰生等人惊愕。
襄铃双手捂住嘴巴，大大灵动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怎麽……怎麽会……阿曙哥哥，一定、一定很疼……」
古曙敛眸不语，唇边的笑容变得苦涩。很疼啊……他当时都要以为会死了，从相柳那狠戾的一剑中，他感受到的不只有相柳如滚滚阎火毁天灭地的力量，还有隐约的来自天道之威，所以那一剑他避不过，所以他差一点就真的被了结生命，就此灰飞烟灭。
差一点点，他就无法继续走下去，完成他的心愿……
那样的恐惧，他实是不愿再经历第二次了。
此时，心中难受苦闷的不只有古曙，有人比他更痛，痛在心上，痛得连灵魂都要一震。
百里屠苏目光艰涩地落在古曙的胸口上，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得手臂肌肉都微微鼓起。在这两百年间，他的二师父都受其伤所苦，就算在天墉城有清气缓解痛感，可伤口犹在，怎麽可能真的就舒服了？
就没有办法……真的、没有……？
百里屠苏突地胸口一股似如岩浆滚烫的情绪翻涌，烧得他整颗心都热得发疼，眼膜逐渐染上一片红，就在他心乱间几乎要下意识催生煞气──一只温热的手啪地打上他的额眉间。
「……」百里屠苏身上隐隐翻滚的气势瞬间咻地降下去。
「那麽难看的脸色是要摆给谁看呀？」古曙清润悦耳的嗓音在耳畔炸开，百里屠苏身子微微僵住。「有什麽不满的直说便是，只顾摆脸色，谁知道你在想什麽？」
「……弟子……没有……」百里屠苏语气弱弱。
古曙轻轻一笑，拿开手，盯着百里屠苏的眼神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他的乖徒儿最见不得放在心上的人受到伤害，那比自己受伤了还要更疼，真是傻啊。
「屠苏，二师父心口的这道伤，很疼，可也正因为这份疼痛，这道伤的存在，让二师父切实感受到活着的不易……它虽然碍眼极了，可也起到了提醒的作用，同时也代表荣誉的标章，这是拯救了天下苍生的荣誉……你家二师父这麽厉害，难道不该与有荣焉？不该为此高兴？」
百里屠苏对上古曙隐含笑意的眼眸，心绪虽已平静下来，却还余留着淡淡的苦涩，他薄唇微动，正欲开口，一旁飘在空中搁置的凝音鸟突然响起女声，打破了围绕在几人间的沉闷气氛。
『……曙儿。』
古曙神情微滞，紧接着唰地转身望向凝音鸟，那道清冽的声音──是师傅！
『你的决意，师傅都已明白了。师傅不会阻止你，尽管放开去做。只是你本性温良又易心软，这没什麽不好，可到底容易受伤……师傅总是担心，你会因为人、因为事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却又百般隐忍，所以当初才会强硬地要你去往天墉城後设禁地、远离人。』
『师傅如今所求，是族人生活安乐，不须再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再是我的徒儿能够平安好好活着……说实话，师傅宁可你平平淡淡地去过生活，不理俗事，可师傅也明白，这是强求了，你不会允许自己成那冷酷不问世事的人，你啊……总是顾虑旁人，对自己却照顾不好，所以才让师傅放心不下呀。』
师傅……古曙神情动容，眼眶微微湿热，他几乎能够想像，他的师傅廉贞祭司对着凝音鸟留言时的表情，一定很温柔却又无奈吧，毕竟他向来任性，长久下来都未有一刻让师傅对他这个徒弟安心。
『曙儿，切记量力而行，你现在身怀旧伤，不可强行过多施术，难保伤势不会加重。』
『莫忘你的身後有师傅、有尊上，有吾等一族……莫忘在南方海上有一座岛是你的归处，我们会等你，等你回家。』
廉贞祭司的声音消失了，留言也到此结束，凝音鸟完成了使命闭合嘴喙，十二伸手接下停止运作的凝音鸟。
古曙背对着其他人，低垂着头，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是什麽样的表情，心情又是如何。
大抵无人能够明白此时此刻翻滚着的心情吧──
『归处』、『回家』这两个词，对古曙而言是一种奢侈的妄想，他是不被天道承认的存在，外在看似是人，可处於世界之外，便是非人非鬼、非仙非妖、非神非魔的存在，连所谓的纯灵也算不上，谁都不是的『异种』，这样的他，其实普天之下没有一处能够容得下他。
他虽然视族人所在的地方是『家乡』，可自己心底却有几分不确定，像他这样的存在真的能有一个家吗？
可现在，他的师傅说──那座岛是他的归处，是他能够随时回去的家，那个家有等待他的人们，他们都是他的家人。
忽然间他想，就是因为他身边的人不管他如何，都愿意接纳他，所以并非只有自己的意志他才能一直坚持走下去，才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难事。
他真的很幸福了。
真的。
「……天府祭司大人，这是大祭司大人他们准备好给你的东西。」十二收回凝音鸟後，拿出一片竹简递给古曙：「所有东西都收在里面了。」
古曙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几乎要溃堤的思念，收拾好情绪後，才伸手接过那片竹简，他嘴角略略勾起，眸中带有暖意地看着十二：「谢谢你，十二。」
十二摇头，可能是见古曙此时心绪不平，语气便缓和许多：「您快别这麽说，十二不过是做转达而已……天府祭司大人，您嘱托之事待有结果，十二会立刻予您消息，也请大人旅途中保重，廉贞祭司大人他们都还在等您回去。」
「我明白……」古曙微微捏紧竹简，唇边笑意温柔至极：「我会多加注意，不让自己出事的。」他从来习惯性地为了别人，下意识忽略自己，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死』，如今为了身边关怀他的人们，他不能再这麽不知节制放任自己糟蹋了。
要学会珍惜自己呀。
十二点点头，然後望向古曙身後的百里屠苏等人，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天府祭司大人便拜托诸位了。」以他的地位、身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这算是逾越了，可撇开这两样，他也单单是一个关心古曙的人。
百里屠苏颔首，「二师父是在下之师。」即便没有十二那句嘱托，依他和古曙的关系，也必定会关照好人，向来弟子照顾师父天经地义。
「哎，你放心吧，既然知道阿曙有伤，就不会让他事事都出头了！我和木头脸都很能打！」方兰生握了握拳头挥舞两下，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拍拍胸脯保证道。他下意识略过欧阳少恭和三位姑娘，前者坦白说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後者嘛、毕竟都是女生，虽然其中一个是女妖怪，但遇到麻烦总不能让女生出面吧，哪有好好一个男儿郎躲在女孩子後面的道理？
「臭呆瓜看不起人，襄铃也很厉害好不好！」襄铃嘟嘴，不满地瞪了方兰生一眼，她到底涉世不深，无法体悟像方兰生这样大男人的想法。
「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方兰生这下手足无措了，可真是多说多错。
欧阳少恭轻笑地摇摇头，然後往前一跨步，向十二行礼：「在下身为青玉坛丹芷长老，想来以在下的身份担保，足可令阁下及阁下身後诸位放心，百里少侠等人皆为高人，各个身手不凡，必不会让阿曙遭遇危险。」
风晴雪点头附和：「少恭说得对～别担心，有我们在呢，绝对不会让阿曙哥出事的。」
红玉也在这时几步走到古曙身旁，朱唇微勾，语气轻淡吐出三个字：「且放心。」却让人能够意会出那包含在短短一句话下的重视。
十二对上红玉的目光，面具下的眼神微微变化，相比较其他人，他对红玉的话更信任，毕竟彼此都认识，都知道底细。
得到大家的保证後，十二便离开了。信息已带到、东西已转交，他不便再逗留，何况他也有重要的事得去做。
「走吧，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从竹简里翻出一条灵石打磨制成的项链，戴上的那一刻古曙感受着蕴藏其中的清气，心口的痛感顿时减轻许多，不免微微松口气。然後收好竹简，看向其他人，微笑道。
今天之内要赶到甘泉村，因此百里屠苏等人有什麽想法也得先暂时压下，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