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橙色的火焰冲天而起,点燃了曾经的圣山,一队人马不疾不徐地走着,家康总觉得,他隐隐约约能听见山里传来阵阵哭嚎和咒骂。
就算是他,听着这些声音,也觉得有些不安。
真的⋯⋯有必要杀这麽多人吗⋯⋯
家康微微垂下眼,偷偷的看了信长的背影一眼,再看看那冲天的火焰,心里有些动摇,他是不是该去把人弄出来?
很多人是无辜的⋯⋯
走在前方的信长微微回过头,红色的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家康。」
信长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方扬起了一片尘土,一名少年领着大约三五十人正往陷入火海的比叡山狂奔,也不知道是来做什麽的⋯⋯
信长转头给了秀吉一个眼神,秀吉领命,立刻带人上前把人拦下,开什麽玩笑,他们等会可是要扫荡显如的势力,免得他由着其他和尚在後方继续敛财拖後腿的,要释放了援军进去,信长大人看不上他们这一点人,但没必要自找麻烦不是。
但被拦下的那一波人中为首的那名少年却二话不说,挥刀砍上,眼中布着血丝,浑身神挡杀神、佛挡煞佛的气势,锋利的刀锋直取秀吉的要害,「滚!」
清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愤,家康抬起头,却撞上了一张和那人的轮廓有一分相似,却单纯许多的面孔。
是他的错觉,还是这个男人有那麽一点像鹿鸣⋯⋯
流萤的刀被秀吉接下,但随即刀锋一转,在他的手臂留下伤痕,本想趁机冲出去,但另一把刀带着冰冷的杀气挥下,逼得他连忙扯着缰绳,让胯下的骏马往後一跳,勉强闪过。
信长优雅的收起刀,冷着脸看着看着眼前的人,「做什麽?」
「我妹妹在山上,我要去救她,请让路。」流萤压下心中的焦躁,直觉告诉他,这个黑袍男人不好惹,但是流雨被困在山里,他必须过去,不然他仅剩的一名亲人就要被这把火活活烧死了。
「这位大人,你也看见这座山烧起来了,这时候应该要救人才是,你拦着我是什麽意思!」
看着流萤焦躁的样子,信长缓缓扬起一抹邪气的笑,一股寒意从背脊一点一点的爬上颈子,流萤一瞬间的退缩了,但随即定了定眼神死瞪着他,但信长的下一句话,让他整颗心都凉了,「火,不正是我放的?」
「你⋯⋯」流萤瞪大双眼,倒抽了口气,「流雨⋯⋯我的流雨⋯⋯」
他不该跟妹妹吵架的,如果那时候稍微哄一下妹妹就能把她带离山里,今天就不会出事了,至少流雨不会困在山里,生死未卜⋯⋯
看着信长的笑容,流萤咬了咬牙,「让我过去。」
「不行。」信长满不在乎的说着,「不管你要找谁,别浪费自己的命。」
流萤努力缓下自己的情绪,说起来,这个人会烧山,想必是不在乎山里的人的性命了,又或者跟山里的人有什麽纠葛,这种人,跟他对着来讨不了好,那⋯⋯「大人,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剩她一个亲人了,不然⋯⋯放我一个人进山,我的随从留在外头,我生死自负——」
其他入山口都被封死了,只剩这里可以进山,他一定要进去,把流宇带出来,这是他作为哥哥的义务和责任,也是这些年对流雨不闻不问,最起码的补偿。
「流萤大人!」
流萤才开口,身後的那些人便惊呼出声,但流萤头也不回,只是定定的看着信长,那副固执的样子,家康看在眼里,「真像⋯⋯」
咕哝着,家康叹了口气,鹿鸣只要打定主意要做某些事时,也是这副样子,他都要怀疑这两人有什麽关系了。
信长依旧不肯放人,流萤急得哇哇大叫,就差没哭出来了,家康冷眼看着,如果他出事,鹿鸣一定不会这麽温和,兴致缺缺的想着,家康别开头,这时队伍中的一名士兵看着那名依旧跟信长吵个没完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个机会离开,来到一处湖畔,此时有着酒红色长发的少女正焦急得来回踱步,没比流萤好多少,眼中满是担忧,「我的天啊,鸣你在哪里,求你快出来啊!」
鹿鸣还没出现,山都整座烧起来了她还没出现!
看着鸢尾焦躁的样子,藏在暗处的鹫翅也蹙起眉头,「鹿鸣,出事?」
「我不知道,鸣说处理完千叶流萤的事就会来会合,怎麽还不出来!」
鸢尾说着,那名扮成士兵的白卫在她身後跪下,「鸢尾大人,千叶流萤出现在信长军前,想要上山。」
「知道了,你退下。」鸢尾听着,脚步顿了一下,待那名白卫离去,便转向鹫翅,眼神变得凝重,「千叶流萤已经在山下了,但鸣还没跟我们会合,出事了。」
鹫翅微微颔首,转身正要离开,一声声迟缓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匹浑身如火焰般红毛的骏马跛着一只前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来,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平时一惯的高傲,就算走得慢,依旧不见一丝狼狈。
两人正错愕着,看着眼前这匹马,她们是知道的,这匹马是鹿鸣亲手照顾长大的,跟鹿鸣形影不离,只听鹿鸣的话,既然牠没事,那鹿鸣⋯⋯
「嘶——」
赤红的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後,四腿一软,跪在草地上,两人这才看见马背上的人儿。
「鹿鸣!」
「鸣大人!」
「让我进山!」
流萤低吼着,信长无动於衷,只是转向山门,手一抬,织田军便无视流萤的人马,而是转向从山门里狼狈逃出的和尚们,为首的一人,拄着锡杖不断的咳着,想必吸了不少烟,家康回过头一个眼神,德川军的将领领兵补上织田军的漏缝,把这些人包围起来。
「织田信长⋯⋯」为首的那人握着锡杖,勉强直起腰,漆黑的眼中闪过浓浓的怒火,「你⋯⋯你竟敢⋯⋯」
「我都烧山了,有什麽不敢。」信长扬起淡淡地笑,「显如,好久不见了。」
「你⋯⋯山上有多少无辜的人,你就这麽一把火烧了!」
显如怒吼着,信长却回头看向家康,面色认真,「家康,你看着,有些人不能心慈手软的留下,否则後患无穷。」
家康眼中闪过一抹疑惑,显如眼中的怒火更盛,身後的和尚们一个个面露怒容,不知是谁带头吼了起来,「第六天魔王!」
「魔王!」
「恶鬼!」
对面越喊越大声,织田军的将士们握紧手中的兵器,恨恨地看着他们,竟敢这麽说信长大人,简直不知死活!
「信长大人是上天派来扶持天皇的猛虎,烧死你们这堆比叡山妖孽,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突然,织田军也喊了起来,声音渐渐盖过和尚们,听着他们喊的话,信长和家康有些茫然的互看了一眼,这是什麽东西,怎麽没听过?
但不管,气势压过去就赢了。
决定事後再来查查是怎麽一回事,信长抬起手,阻止部下们继续起哄,毫无温度的双眼看向显如,「事到如今,你还要垂死挣扎,又或者,自己把你的首级交上。」
「信长——」
显如怒吼着,同时,信长身後的将旗一挥,大军一涌而上,一时间,比叡山门外,血液染红了土壤,信长太刀一挥,在显如那张俊秀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沟,但最终,一直到破晓时,所有人看着满地的屍体和红色的大地,露出一抹怒意。
显如逃了。
家康彷佛能看见,不久後的将来,显如聚集人手前来报复。
斩草,就要除根,如今将根留下,草迟早会长起来。
看了眼家康那张凝重的小脸,信长的大手在他的头顶拍了拍,「下次见到鹿鸣,跟我说一声,我有事找她。」
「鹿鸣⋯⋯?」家康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
「嗯。」
信长应了声,驾着马就走了,秀吉犹豫了一会,走到家康身边,「回去吧,家康。」
「嗯。」
家康瞥了他一眼,跟着信长一起离开,留下默默垂泪的秀吉,家康在敷衍他吗,居然跟信长大人一样用一个字就打发他,呜呜,他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时间重来的话他打死都不会那样刺激家康!
可这世上没有後悔药啊!
家康跟着信长走了,眼神却不自觉得落在那名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青年身上,他早下了马,也让他的随从们先离去,自己一个人留下,只是看着一片漆黑,什麽都不剩的比叡山发愣。
看了他几眼,家康让自己的家臣带兵先回去休息,自己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比叡山。
「你想怎样?织田信长的共犯⋯⋯」流萤那双死灰般的眼望向他,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泪光,「那是我妹妹啊,你们⋯⋯要是让我进山,我也许还能救她,我就这麽一个亲人了⋯⋯」
也不管家康事不是在听,流萤只是自言自语着,缓缓地又看向比叡山,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想做些什麽,拚死拚活的逃出生天,什麽也不管不顾的努力,想要复兴千叶家,只是因为,他想要给妹妹一个家,但现在,妹妹死了,他还要这些做什麽⋯⋯
啊啊,流雨说,她不要当公主了,那是不是⋯⋯他逼死了流雨呢⋯⋯
什麽都没了,他不想管了。
看着他沮丧的样子,家康垂下眼,他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如果我死了,不知道鹿鸣会不会跟你一样⋯⋯」
「⋯⋯鹿鸣?」
流萤转向他,眼神中透出一抹好奇,家康看看四下没人,便盘腿坐了下来,「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一开始,她就一直把自己当姊姊,一直照顾我。」
「听起来是个温柔的女人。」流萤苦涩的笑了下,「流雨也很温柔,温柔到很傻⋯⋯那个鹿鸣一定是个好姊姊。」
「她是好姊姊,但我不是个好弟弟。」家康微微垂下眼,感觉到流萤疑惑的视线,家康语调也些烦躁的开口,「明明那麽喜欢擅作主张,又爱欺负人,还常常把无聊当有趣,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想想要爱惜一下自己⋯⋯」
听着家康抱怨,流萤也盘起腿,撑着头看着抱怨不断的家康,眼中透出一抹兴味,「你喜欢她?」
「我——」家康猛的打住,别开头,「⋯⋯」
看着他,流萤轻笑了声,看这孩子年纪不大,昨晚一副老成的样子,结果还是个小孩子,还是会为这种事困扰啊⋯⋯「那你那个姊姊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家康有些丧气的说着。「也许她再也不想见我也说不定,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嗯,我想不会的。」流萤微微垂下眼,「如果是流雨,她一定不会气太久,你的鹿鸣也一样吧?」
「我怎麽知道⋯⋯」
家康叹了口气,正要再开口,却听见一声细小的叫声,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焦黑下有什麽东西在挣扎着,家康看了眼流萤後大步走上前,流萤想了想便跟在他身後,家康拨开埋着那小东西的残渣後,只见一只脏兮兮的小鹿瞪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
「还有生物活着⋯⋯?」
流萤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家康小心的把牠抱起来後快速的检查了一下,右後腿骨折,其他没什麽问题,真是命大,居然活下来了,这麽说起来⋯⋯「说不定你妹妹还活着,只是逃跑了。」
家康心不在焉地说完,抱着小鹿就要离开,流萤心里却突然放晴了,流雨这麽聪明,一定逃走了吧!
看着家康的背影,流萤想了一会,脑海中浮现出鹿鸣昨天的笑颜。
既然流雨不要那些,他也不想复国了,他现在的手下们也大多是从其他地方召集来的,对祖国也不是那麽纠结,而且父母的遗言是,好好活着,照顾好妹妹,其他都好,那麽⋯⋯他不如就找个大名依附,然後安安份份的当个听话的家臣,只要主子不倒,他就能安心的过日子,流雨回家後也有个不错的身份,好嫁得出去,这麽说起来⋯⋯
流萤看向家康时,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眼下织田信长势力正在兴起,前途不可限量,那跟着他的德川家康岂不是也⋯⋯
流萤打定主意後,牵过自己的马跟上了家康,发现他跟了上来,家康微微蹙起眉头,「有事?」
「你是三河国的德川家康?」流萤问道。
「是又怎麽样?」家康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是千叶流萤,我想⋯⋯」
「不要。」
「您就收了我当家臣吧!我需要有人帮我找流雨!」
「休想。」
「家康大人,您都救了这只小鹿了,想必是心善之人,就行行好帮在下一把吧!让我当个随从也行!」
「⋯⋯这只鹿是储备粮,你妹妹能当储备粮吗?」
家康才不承认,自己是心疼这只小鹿,更不是因为某人的名字叫鹿鸣,本以为这样流萤就会退缩了,但没想到这个人⋯⋯「我妹妹当不成储备粮,但是可以赏心悦目啊!」
流萤露出灿烂的笑,「我妹妹可是个美人啊,家康大人,而且流雨擅长照顾人,可以替您照顾那位鹿鸣大人——」
家康有些无语地回过头,一脸怜悯的看着他,「流萤。」
「是!」
「有病要治。」脑子有病也是种病。
「那就麻烦家康大人了!」
「⋯⋯」
「流雨也麻烦家康大人了⋯⋯」
此刻,家康无比後悔,他刚刚为什麽要跟他搭话,但後来他无比庆幸,有流萤在,替他劝住鹿鸣,鹿鸣才不至於远远的逃开他。
这时,灵川的情报点乱成一团,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房间,灵川的大夫不断刮下已经烧坏的血肉,被褥上的少女咬着牙,湛蓝的眼中带着泪光,却始终不哀号一声,鸢尾紧握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鹫翅定定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鸢⋯⋯鸢尾,鹫翅⋯⋯」
感觉到她们的紧张,鹿鸣勉强自己扯起温和的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开口,「你们⋯⋯」
「支开,不准。」鹫翅抢先开口,毫无起伏的声音带着固执,她们要留在这里,陪着鹿鸣。
鸢尾上前在她身边跪坐下来,握起她的一只手,眼神哀伤,「你抛弃了自己的归处和恋情,决定从此只藏身於暗中,我们不知道这麽做对不对,但我们⋯⋯如果德川不在,我们就要陪着你,不能让你一个人。」
鹿鸣正要开口,但伤口被热铁一烙,痛得她倒抽了口气,等疼痛缓过之後,才苦笑着开口,「什麽抛不抛弃,这次被火一烧,我的背注定留疤,家康看了也觉得碍眼吧。」
「想哪里去了,要是他真的爱你,还差这一点疤吗?」鸢尾接过鹫翅递上的白布,替她擦拭额头的冷汗,「你还没试过,为什麽要放弃⋯⋯」
「我⋯⋯上杉谦信⋯⋯」又是一阵切除血肉的疼痛,鹿鸣一句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没必要⋯⋯让家康⋯⋯做无谓的努力⋯⋯」
「鹿鸣⋯⋯」鸢尾垂下眼,声音有些哽咽,「笨蛋。」
听她这麽说,鹿鸣沙哑的笑了声,眼角带着泪光,「是啊,我跟家康,都是笨蛋,而且胆小的要命。」
因为怕失去,所以家康要藏、不能说,因为怕万劫不覆,所以她要逃、不去试。
她已经决定了,从此就当家康的影子,默默守着他,要是她执意跟着家康,那迟早会出事,所以和家康⋯⋯是不可能的。
鹿鸣闭上眼,一滴清泪顺着染血的面颊流下,滴落时,已经被染的血红。
鹫翅微微垂下眼,「千叶兄妹都是一个样。」
低声地说着,不是平常断断续续的词句,鹫翅闭上眼,这对兄妹,总是做出自以为最好的安排,非要撞破头,才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