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诺瓦音乐学院的校区不大，但如果认真参观的话，还是可以在里头耗上一整天的时间。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艺术学校，校园里许多院馆都是从一八九七年创校以来保存下来的古建筑，灰石色斑驳的墙砖错落在蓊郁的林道之中，编织成如画般的美景。
不若昨日深夜里的大雪，今早的天空绽放着蔚蓝的色彩，虽然路面及草坪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空气也是乾冽得冻人，可难得在冬日露脸的阳光却也自天边的浮云後头现身，洒落了一地的暖煦。
在巴黎念完高中後才回台湾念书的宋茜对於这样的景象很是怀念。
虽然是假日，校园里还是会不时传来各种乐器演奏的声响，有时是手风琴的鸣音，有时是小提琴的悠扬，有时则是管乐的沉稳。
一路上，宋茜都像个初次出游的孩子那般踩着雀跃的步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连和路过的陌生人都能愉悦地用英文交谈上几句，纯然天真的像坠落凡间的天使。
在带她来学校以前，尹洵先开着车带她回饭店，让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也把行李收拾好，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问问，本来还想让她跟着乐团的人们一起搭车去机场，结果正当他打算替她把行李放上巴士时，她却拉住了他的手然後告诉他，她昨天就已经把回程的机票改成了今天晚上的班机。
他不晓得宋茜什麽时候学会了先斩後奏，却也只能配合地把她的行李放进了自己的後车厢，然後顺从她的要求把她带来了汉诺瓦。
她总是这样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任性的可以。
可他也总是这样，无论她想做什麽、无论她多麽任性，都还是包容。
他喜欢宋茜的孩子气，喜欢她的任性，因为这些都是他渴望却永远不能展露的情绪。
从小到大，他不能任性、不能孩子气，他必须像尹浩一样成熟、稳重、体贴，否则他的父母就会露出不悦的神色，用着饱含斥责的眼神无声地告诉他，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他。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宋茜和她说话时总是闪烁着明亮如星光的眼眸，他喜欢她说话时总是愉悦轻扬的语调，喜欢她总是明媚如月的笑容，喜欢那些在他身上看不见的快乐。
她是第一个不认识尹浩却主动和他说话的人。
这二十年来，他其实每天都在後悔，後悔当年认识她的时候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後悔十年前重新遇见她的时候没有提起她年幼时短暂的相遇，後悔七年前尹浩告诉自己他喜欢上宋茜时没有早一步先和宋茜坦白他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心意，後悔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沉默，後悔自己连和尹浩竞争的勇气都没有。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後悔，深深地後悔着。
「尹洵，我能进去里面看看吗？」
经过一间摆着钢琴的教室时，宋茜回头看向那个始终不发一语地跟在自己身後的男人，弯着笑眼问道。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得到应许，宋茜拉开门走入里头，大略环视了四周。这间教室并不大，只摆了约莫十张左右的桌椅，阳光穿过教室旁的树影自左侧一整排的窗户照进了里头，在桌椅上留下了摇曳的光点。
原来这些年来，尹洵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弹琴的。
凝着那台摆在教室左前方的黑色钢琴，她无声勾唇，眼波柔软，眸底思念荡漾。
她好想念他的琴声。
每个睡不着的夜晚，她都疯狂想念着。
指尖轻轻抚过琴盖边缘，宋茜微微侧过身看着他，「尹洵，可以弹琴给我听吗？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她眼底的期待很深，深的像是把过去六年里堆积得浓烈而化不开的思念都揉进了这次的注视当中，一点也没有要掩饰什麽。
「……」
尹洵喉咙一紧，别眼躲开她炽热的注视，不让自己看透她眼里的情绪究竟是什麽。
轻叹了口气，他走至钢琴前，拉开琴椅坐了下来，掀开了琴盖。
过了这麽多年，他依然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想听什麽？」
「都好。」只要是他弹的曲子，都好。
尹洵没有看她太过温柔的目光，只是缓慢地将双手摆上琴键。
当他弹下前四个音的时候，宋茜就听出了这首曲子，是萧邦的升F大调第五号夜曲。
小的时候，父亲总习惯在睡前听着萧邦的夜曲来沉淀一整天的心情，而她听着听着也就养成了同样的习惯，後来长大了以後，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就会听萧邦的夜曲。
尹洵也知道她这个习惯，所以每次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故意把房门关上，假装在里头练琴不想让她打扰，却每一次都只弹萧邦的夜曲，一弹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总是用着不让任何人看穿的方式在表达对她的关心，她以前却老是认为他讨厌她，甚至还在心里责怪他太过冷情，明知道她不开心却连说几句安慰的话都不肯。
柔和的琴声悠扬着，宋茜看着他此刻专注而闭上双眼的侧脸，眼角扬起了连自己也不晓得的笑意。
她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静地看着一个人，也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太可惜了。
太可惜她没有把她的小提琴一起带来，否则她就能和他一起合奏了。
「尹洵。」
琴音渐弱，她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在他耳边轻喊了声。
感受到了她此刻就近在咫尺的距离，在黑白琴键间跳跃的手指蓦地停下来所有动作，尹洵屏息着没有转过头，深怕重蹈昨晚错误的覆辙。
宋茜看穿了他心里的顾虑却没选择戳破，只是噙着笑，轻声提起那段他其实已经听过了不下百次的话语，把内心的想望藏进了这次的问句里。
「等你回来之後，我们一起合奏吧？卡农好不好？我最喜欢听我爸妈合奏卡农了。」
她想说的其实是，她想要和他一起合奏，想要和她喜欢的男人一起合奏。
可是她不能这麽说，因为尹洵会躲开，在她和尹浩分开之前，他会一直躲开她，就像过去这七年他习惯的那样，假装若无其事地躲开她。
「……」
尹洵其实知道她在说什麽，宋茜根本不晓得九岁那年她就曾经和他说过，她希望未来可以遇上一个和他父亲一样会弹钢琴的男人，然後可以和她一起合奏着那曲她父母定情的卡农。
她在跟他表白是吗？
她在还没和尹浩分开的这个时候，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告诉他，她其实喜欢他吗？
他越来越搞不懂宋茜了，不管是昨夜的那个吻，还是今天的这段话，他全部都不懂。
在她有着尹浩女朋友的身分的这个时候，她怎麽能够把这些话说出口？
又或者说，他不知道的其实是……她是什麽时候看穿他的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