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然。
前厅内除了端王仍坐在椅子上,为客的卿婉婉一行人在稍早前被总管亲送出府,只余他一人盯着前方地上。
──她刚刚跪在那里,目光坚定地说不需要他的帮助。
「玉靡。」他拿过小几上上的茶盏,浅淡一声,他的面前立着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垂首低眉等着他命令。
他捧着杯盏未喝,似乎仍在思量,眸光半敛间,那抹如江南烟雨的朦胧眼光,似水雾散漫开来,浑身皆是诗意的味道。
皎白如玉,玲珑无瑕。
「……你跟着去卿府守着她。」他指尖轻捏杯壁,气息吞吐间又道:「若她有性命之虞时护她性命周全即可,其余之事不用插手,万不可教她察觉。非性命攸关之事,不用回报。」
「属下领命。」
音落,面前已无人。
他这才将杯沿凑到唇边,呷啜一口。
她既这时便有傲骨,这几年间又是如何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卿府,果然水深吗。
或者,她是藏锋呢?若是藏锋……似是思及某事,倏忽顿默。
她既不愿蒙受自己的照顾,便只能暗中守护她了。
他又啜了口清茶,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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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卿婉婉闭眼安坐。
飞濂和飞清未曾进府,大致上的状况皆透过飞湘所言,然飞湘因主仆阶级有别,未能抬眼细瞧,从始至终又只有端王说话,自然无法详说。
两人眼下亦不知是何状况,眼见卿婉婉似乎身心俱疲,便也不好再问。
唯能更加细心地照料,以求不负夫人所托。
既然谢绝端王帮助,自然要回卿府了,而此处距离卿府不过再半个时辰就到,今後该如何──至少姑娘此时,都得咬牙受了。
似乎能感受到飞濂飞清的担忧,她微睁一丝眼缝,以唇语道:「无事,有我呢。」
飞濂和飞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她一笑。
姑娘心中自有成算,那就好了。
卿府自从收到消息,整个府邸皆在等人到来,从边境回雁京约莫半个月的路程,偏生等了一个多月还见不着人,教人生起些许不耐。这会马车方停在府前,仆侍赶忙一路嚷进来。
卿府四房人口,先後接到消息,从各自的院子缓步踱到前厅。
本来嘛,只是一个小辈,要不是念在是长房嫡女,又是许久未见,哪能出动这许多人来见她。
从踏进卿府开始,卿婉婉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走在仆人身後进府。
卿婉婉站在前厅院中,未曾进厅,双手不觉地交叠在身後──自披上甲胄亲上战场後,她已许久不曾端着女儿家的闺秀之姿。
外人面前或许还会装掩,但这处,她却不想。
横竖是要颠了上辈子的做小伏低,扮柔弱不适宜,况且,这偌大卿府,亦无人会为她出头──
又是作给谁瞧?
院中絮絮飞雪,她一袭陈旧的斗篷穿在身上,未有半分尴尬窘困,反倒有种沉肃勤俭,质朴而直接的凛冽。
一张小脸还未长开,柔弱秀雅的轮廓已隐约可见。唯那双黛眉,瞅着如新月弯弓娇俏,可眼尾的线条带有几分凌厉,似柔又刚,眼神淡的厉害。
全然不似八岁的女孩儿。
除飞湘和飞清两人留在她身边伺候,剩下的两人则去她的院子里整理车上的行李──从边境回得匆忙,一路上虽然走走停停,却未多添物什,飞灩和飞濂说是去整理行囊,也是顺道去瞧院子现下怎麽回事。
「姑娘。」飞湘低喊一声,卿婉婉即放下负在身後的手。
这些日子,卿婉婉因遭变故,变得越发沉稳静肃,往日活泼娇俏的模样已然不复,几人未曾多想,只当她心中恸极,心疼之余更是欣慰。
路还这样长呢,要是一直如往常那样,没有父母庇护,回到卿府哪能讨好?
她敛去眼色,徐缓转身,两手交叠在腰侧,屈膝行礼。
老太太凝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倒是身侧的老太爷上前半步将人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边冷,快些进来。」
她低首轻颔,由着老太爷将她领进厅内。
飞湘和飞清不着痕迹对视一眼,跟在两人後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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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不喜卿婉婉的母亲顾蓉,卿府上下皆知,但碍於她是大房嫡妻,又是长子卿成昭亲自求娶,顾蓉的父亲与老太爷又是军中同袍,有过命恩情,种种因素下,就算老太太再不喜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对她颐指气使。
可嫁进了卿家,便是卿家人。老太太是她的婆母,为此少不了时常在小事上刁难她,顾蓉为家和忍了下来,老太太反倒变本加厉,趁着顾蓉怀孕时,诱骗长子临幸自己好友的女儿,逼着大儿子抬她进门当平妻──卿成昭是个有脾气的,当卿婉婉满月之後,进宫向皇上请旨,领着一家人戍边去了。
卿府本就是卿成昭当家。
他一走,老太爷一气下怒不管事,老太太直接将府中中馈交由好友女儿陈芷兮,府内老太太顶着,底下的二房、三房四房又敬着自家哥哥,虽觉母亲此事做得不厚道,可毕竟还是母亲,不好多言,便由着去了。
本以为再过几年,大哥心气顺了就会回来,没成想,事隔多年,回来的只剩一个嫡女。
二房和三房的人陆续进来,看见站在厅中的卿婉婉,一时间皆不知该言何是好。
小女孩家家的,着一身陈旧的斗篷单薄地站在那里,明明是脆弱无依、回家来寻求庇护的,可腰板挺得笔直,浑身瞧着清冷孤单,可一点也不害怕软弱。
反倒生出一股将门女儿的沉肃。
竟在她身上看见那两人的影子。
二房和三房到齐後,不免将目光落在大房的位置上。
人还未至。
二房和三房对视一眼,心里有几分不赞同,与此同时,陈芷兮带着她的女儿进来了。
她一来,上位的老太太眉目温和许多。
「祖母!」娇声脆啼,清越婉转。
小小一团雪玉般的人儿,在卿婉婉未及仔细打量前,已扑到老太太膝头。
比之二房、三房的子女,安静乖巧地站在父母身後,明眼人皆能瞧清,这小姑娘在府里是怎样得天独厚、倍受娇宠的存在。
卿婉婉清冷的面庞上不见其他情绪,唯唇角扯动分毫,半晌如雪珠蒸融,转瞬消没。
她伤势犹在,并不开口。
早前她的状况也经飞湘的口说出,旁的话是半个字儿也不曾说,飞湘恭敬地站卿婉婉身後。
一片沉寂的当下,盘算着若是眼前这些人要对自家姑娘不利,她得及时护着。
陈氏步行过来之际,已从打开的厅门瞧见了她──大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女。
单薄纤弱的背影,可不知为何,那挺直的背脊,硬是散出了刚直不折的味道……倒是与他有些像。
陈氏抿唇,敛去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踏进门时更是好好打量她一番。
眼前的小女孩跟她多年呵宠的女儿一般大,可气度却差了不只十万八千里远。
她一双眼眉淡淡望来,不卑不亢的,一点也不似骤然失怙的幼小孤女。
「还愣着作甚,快喊一声母亲。」上位的老太太忽然发声,引得全场的人神色各异。
陈氏虽是後面进门,但身分上来说是卿成昭平妻,与顾蓉的地位相当,顾蓉一死,大房自然以她为尊,喊她一声母亲,亦是情理之中。
可是卿婉婉不愿。
纵然重活一世,又是在稚幼的躯壳里,可她内里的芯子是上辈子,将半壁江山巩固的铁血女将军──上辈子最後那几年,无人能逼她做她不愿的事。
哪怕当下这个情势,她半点也无那时的优势傍身。
她几不可见地扯了唇角,微侧过身让飞湘上前答话,飞湘搁在腿旁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平静地道:「老太太,我家姑娘伤了嗓子,说不得话。」
明明是回府前就已先捎回来知会过的消息,这会居然半点也记不得──足可见老太太对她有多不上心!
或许,还是故意趁此时给她一个下马威。
「说不了话,身子也动不了了吗?」
如飞湘所忖,便是实在的刁难。嗓子有碍可略过不喊,但这礼数却不好再不行了吧?况且,本就是天经地义。
飞湘微抬眼,捏紧手中的拳头,忍耐着心中怒火。
卿婉婉淡瞥一眼端着居高临下姿态的陈氏,不慌不忙地朝她侧身行礼,规矩端正,标准的无法挑剔。
她不能说话,行礼後便站直身躯。
陈氏受她一礼,似乎还算满意,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春菲阁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之後就住那里,所用物品一应俱全。要是还有缺的,再让下人通报一声,我再差人给你办。」
飞湘微蹙眉。
老爷和夫人未迁出府前,住在春礼院,姑娘身为两人唯一的孩子,就算另辟居所也是在春礼院最近的春葶阁才是,而且,那处也是老爷早前说好要给姑娘的──
伏在老太太膝头的大房二女卿茉茉,仿似读到飞湘的不甘,半直起身子朝卿婉婉勾起天真烂漫一笑。
「之前我的春晓阁走水,春礼院内又没有几个地方收拾好,只好先住进春葶阁,如今时日已久我也住惯了,不好再挪腾,只好委屈大姊姊了。还望姊姊体谅妹妹则个,你且回来,咱们也不好伤了姊妹间的感情是吧。」
卿婉婉静静地瞧着她,淡漠的脸上忽然牵出一抹浅笑,瞬间又消弥无形,她轻颔首,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懂。
老太太见状皱眉,还欲多说什麽,卿婉婉的身形恰好晃了一晃,飞湘赶忙扶住她。
「姑娘!是不是伤口又疼了?」飞湘语气略急,看也不看老太君,朝上座的老太爷道:「姑娘一路回来,脚伤、背伤复发多次,好不容易缓了些,眼下又发作了,还望老太爷允准奴婢先将姑娘带下去歇息。」
老太爷方才差点要下来扶她,闻飞湘这句,忙不迭应好,唤来下人领飞湘到春菲阁去。「快去吧,等会我叫大夫走一趟。」
「谢谢老太爷。」卿婉婉似乎体力不支,晕厥在飞湘怀里,被飞湘一把抱走,徒留大厅众人面面相觑。
适才飞湘说得很清楚:脚伤、背伤复发多次。
可老太太在人说不出话时,以不可抗辩之姿迫人行礼,又为了施展威严教她一站许久都不赐座,方导致伤口复发。
老太爷站起身来,朝老太太瞥了一眼。「你当初逼走阿昭,教他死在外头,如今连他的血脉,也不能好好对待?婉婉是阿蓉的血脉不错,但同样也是阿昭的孩子,皆是你的孙儿啊!糊涂!」说罢,甩袖离开大厅。
老太太唯有瞬间变了脸色,当下冷嗤一声。「好了,既见过了就退下吧。」
二房和余下的两房互看一眼,都有些尴尬,却未多说什麽,向老太太拜别後便先後离开厅堂。
只留下陈氏和二姑娘陪伴。
他们算是明白了,老太太今日这出,是明着暗着告诉他们──即便大姑娘是大哥的血脉,但她只要是顾蓉所出,她就不会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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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湘在接稳卿婉婉的那一刻已察觉她是装的。
但她依旧抱着卿婉婉,跟着奴仆往春菲阁的方向走,飞清亦跟在身後,眼眉间还有一丝不忿。
饶是二姑娘话说得好听,也不妨人听清那惺惺作态下的恶心心思。
早知道回卿府後会面临什麽,却没想过这群人也让人缓缓的时间也不给,姑娘可是一连失去两位至亲啊!又还这样小……不知心里要难过成什麽样子。
飞湘光是想,心里就发疼。
「姑娘莫伤心,春菲阁是离春礼院远了点,但环境清幽,好养身子、也少人叨扰。」她微垂首,低声与她说话。
不料这一瞧,却见卿婉婉朝她一笑。
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也没瞧见半点伤怀的情绪。
她愣了愣。
但她忍了没问,一直到进了春菲阁,奴仆退下後,飞湘抱着她进屋下地後,她才问:「姑娘可还好?」
卿婉婉未回答,顾盼间以眼神寻人。
飞灩和飞濂正好从一旁的月门走来,看来是摸索完周边的状况了。
卿婉婉率先走进屋内,其余几人互瞧一眼,跟着走进屋里。
甫踏进屋,她没有直往屋中的长榻过去,而是伫在门边徐徐环顾一周,看着眼前有些熟悉、又不甚熟悉的地方。
──前生一直到她死前,都不曾住过春葶阁,也没动过想进去的念头。
或许,曾经是有的,但仅仅是出自於对父母亲最後的孺慕思念。
想去瞧瞧他们曾经留了什麽给她,幻想着能从那些物什里汲取一点温暖,欺骗自己仍有血亲在世。
但是啊,她哪里有血亲?这府里,全是吃人的魔鬼。
她小心翼翼、做小伏低、讨好讨巧,最後得到什麽呢?
前生毒酒入喉前,她手脚筋脉尽被挑断,在牢中吞忍诸多刑罚,而她的血亲──却在外头享受她用身躯鲜血换来的荣耀。
当真是情何以堪。
於她来说,即便重活一世,父母亲情对她已不能再微末,她甚至想不起父母音容样貌了。
……也好。
她说过的。
若有来生,只愿生得一副铁石心肠。
是她之愿。
「……姑娘?」
飞清立在她身侧,明显感觉她周身气场与之前大相迳庭,不禁出声一喊。
卿婉婉收回思绪,慢悠悠地轻晃了头,示意她无事。
她举步往前走,如同巡视一般将整个屋子看过一遍,边在心里衡算哪里要做改动。
住了多年,比起卿茉茉百般争抢的也要到手的春葶阁,她其实更中意这处。
她走到一旁的桌案,抽过纸张捏袖研墨,在纸上写:
──比起春葶阁我更锺意这处,你们也莫要伤怀什麽,从今而後我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这里有几处不合我心意,想略做些更动,你们且照我指示去做。
──既踏入卿府,则安之。
四人凑到桌案边看她写字,待最後一句落下,不约而同看向她。
她依旧是那副泰山崩於前依旧面色皆不改的样子。
四人心中不知是安慰多些还是酸楚多点。
却是极有默契地道:「奴婢任凭姑娘差遣。」
卿婉婉勾唇浅笑。
这一趟路途以来第一抹安然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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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飞湘分配春菲阁内伺候的奴仆在院内劳动时,卿婉婉一人坐在屋内的长榻上,捧着飞清沏好的热茶细喝。
一边细忖着当年的记忆。
好半晌忽而嗤笑一声。
想什麽呢,当初卖乖讨巧才沦落到人尽可欺的处境,这一次既不任人欺辱,之前的事便也不会照原样发展了。
……陈氏啊。
若她这一回不再柔顺听话,不晓得她能拿她如何?
自重生以来她的路,在回府前已反覆琢磨,基本上有了大概的轮廓……此生她不愿重蹈覆辙的话,若不是找个人嫁了,便是继承父亲的遗志,守护好大楚边境。
上一世她为了搏他欢心,又信他的承诺,毅然从军,为他取得兵权。最後虽是不得善终的下场,可那一路的鲜血拼搏,她不曾有悔。
也是那几年,她恍然惊觉自己前些年的时光皆是虚度。
既如此,今生便这样吧。
前生半点温暖求不得,今生她便不求了。
浮生之大,总还有一点念想值得去做。
「姑娘,要不先睡会?」飞清不知何时回到卿婉婉身前,微弯身子细声与她说话。
卿婉婉仰眸。
飞清继续道:「今儿姑娘也累了半天了,歇会儿做个样子也好。」
卿婉婉微扯一抹唇弧,颔首应了。
也是,自个儿方才用旧伤复发的由头离开那里,这会是不好一回屋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飞清跟在她身後:「姑娘先睡会,晚些起来後,这卿府上下是个什麽状况,飞湘便能问完了。」
她由着飞清扶到床上躺好。
卿府是什麽状况没人比她更明白,可一点也不妨碍这份被处处仔细的心意,她捉过飞清的袖口,朝她一笑。
看在飞清眼里有些腼腆。
飞清不禁伸手抚上她的额发。「姑娘不怕,总归还有我们呢。」
她弯着眼眉笑了。
她不怕的。
至此前方,管它是何魑魅魍魉、人鬼杀神──她都不会再惧,会护好她们每一个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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