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在我做出这样失礼的举止後，她会弃我不顾，即便是发怒甚至是与我置气我都能接受，因为换作是我也会恼怒。
可是她没有。
叶昕彤只是安静走在我身後，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我，站在红绿灯前我停下，虽有些踌躇，但我还是提口气，回头看她。「小叶，你……」我搔头，又道：「你为什麽会当球队经理？」
闻言，她稍稍惊喜地看着我，随即勾唇一笑，跨步走近我。「我可以当作你是想跟我亲近一些吗？」我兀自脸红，手足无措。
这一笑，也融了我们之间的尴尬，雪融之後，便是春暖花开、舒适宜人，至少我跟小叶又找回了初识一个人该有的热络。她没有再提起老师，我更不会主动挖洞给自己跳。
她的滔滔不绝，让我心安几分。
其实她本来就是很能聊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发生刚刚那些插曲，也许我们能很快地熟稔，不过现在倒也不迟。
走进餐厅後我与她相偕并肩坐下，见这吃到饱的火锅店似乎被我们承包似的，我跟她挑了个角落坐下，我问她要不要回到队上，她反倒笑问我是不是在赶她走？我便低头不敢说话了。
我承认我是对熟悉的人才敢张牙舞爪，像是许海岑，又是像老师……我很慢熟，但一但熟悉了、上心了，就是久久难忘。
「不去夹菜吗？」小叶问，见她侧头凑近我，我怔了怔，红着脸向後缩。她浅哂，又问：「我很可怕吗？你怎麽那麽怕我的样子。」
她有一双炯亮的双眼，盈满光彩。左手支头，她歪头朝我勾唇一笑，「我好像懂了……」然而那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未达眼底。
被小叶这麽盯着，我总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她与老师相仿的发型，仅仅是发色不同——她是浅褐色，偏栗子棕，然而老师的则是从未染烫过的乌黑秀发，像片沉墨夜空。
我知道，我又无可遏止的思念老师了。
爱得有多深，伤得就有多重。
「我去替你倒杯热饮吧。」话落，她站起身，华丽无视我的摇头婉拒，见她如此一意孤行，我无奈微笑，却无法讨厌，半点嫌弃的想法都没有。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自我，可当这些行为套在小叶身上时，我倒觉得不违和，见她这样昂首阔步，俨然如王者般的姿态，似乎有点迷人。
「热拿铁跟热可可，你要哪杯？」手边多了两杯咖啡杯，我看着那杯拿铁先是一滞，随即转而拿另一杯热可可，轻轻垂眸。
小叶坐到我的对面，看着她手中那杯拿铁，似乎，也是老师爱喝的呢……不对，老师喜欢的是重拿铁才对。
那我呢？我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麽呢……
我没有注意到小叶越渐深沉的目光，直到她忽地不着边际地说了句「小左，你是很好的人，跟我想的一样……」我这才猛然抬起头看向她，顿时见到她眼底的冷意。
那样的冷冽，如方才球场上她朝着我，又不像是针对我……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指老师了。
「老师也是很好的人。」
她一愣。
我郑重地，再次重申：「小叶，我知道你单独约我出来，是想找我说关於老师的事，在这里，我再次表明我的立场——无论你怎麽诋毁她，我都相信老师。」
小叶沉默，却浅哂低头。
我的气息渐粗，喝了口热可可才缓过来。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这是我第一次强硬出声扞卫老师，我希望是最後一次。
那时，当班导师叫我过去谈话时，我否认了我跟老师的关系，我後悔莫及，现在，既然我有能力替老师说话，我当然——
「小左，你很好，我很欣赏也很喜欢，只是我不确定，那个人值不值得你这般扞卫她——」忽地，她指了指我的後方，笑意渐深。
我打个冷颤。
我不知道为什麽她要意有所指地看着我，我的心猛然一颤，方才的勇气荡然无存……她像是嘲笑我，又像是自嘲自己……心一横，我转过头一看……
我迷恋过老师。
我迷恋她写板书的优雅身影，我喜欢拿起粉笔就像握住全世界那班的老师。在台上讲课的她，别於平常总是藏着若有似无的悲伤，拿着粉笔、教授数学的她总是自信动人、卓荦不凡。
是我触不可及的向往。
老师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咫尺天涯。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两人站在一块是那麽般配，哪像我，好滑稽呢……
蓦然间，我迎上了那双秋水般的眼，我感觉自己自此坠入一片深海……我舍不得移开视线，即便他俩手挽手的画面刺眼，老师脸上的错愕又多麽清晰……我仍不愿别开头。
我只怕，再也见不到她。
我怕，我们之间的缘分如此脆弱，经不起半点折腾……却又不禁想，我能认识老师，不也是她的别有用心吗？若我……不是我妈的女儿，那麽，老师还愿意亲近我吗？我还会喜欢上老师吗？
也许我该问的，是老师还会喜欢我吗？会在乎我吗？
当老师挣脱了他朝我走来时，我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而我，也真的这麽做了——
「思婷！停下！等等！」
老师在後面喊我，我不顾四周投来的目光推开门往前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我知道我不想被她追上！
我只知道，我宁可懦弱地逃走，也不想面对她，面对她其实不爱我的事实……
「左思婷！你回头！」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回头，必定使我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但我也知道，我心甘情愿落入她的怀抱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
凑在耳边的呢喃拉扯着我，老师哽咽地不断对我道歉，说着对不起，我却不知道她的道歉到底是为了什麽。
我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我知道，我仍贪恋着她的体温、她的温柔、她的悲伤……我转身埋入她的怀抱中，抓皱了她的衣摆，我却舍不得松手……
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中，我只看得进老师。
而我知道，老师看进的我，不是我。
忽地，老师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往停车场走，我根本没法挣脱，还没回过神我已经被推进车里，我慌得想下车，就怕有谁看见了我们两个人独处。
「思婷，你就这麽不愿意跟我单独相处吗？」老师压住我，替我系上安全带。她靠得我好近、好近，我直视她的双眼，却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我忍不住後退，紧贴着椅背，轻轻摇头……
「……我不想造成老师的困扰，也不想成为你的麻烦。」
老师压低声音，冷道：「思婷，不要这样说。」我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别开眼，忍着心酸回：「明明就是。」
「思婷……」她想握住我的手，而我甩开了。
见她既不赞同又懊恼的神情，我只觉得莫名的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麽发火的资格。
「思婷，你不是我的麻烦，永远不是。」她不顾我的反抗紧紧抱住我，狭小的空间让我无所适从，推不开也逃不了。
「我明明就是！我知道我是……」我朝她哭吼，一股脑地宣泄那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的悲伤。「老师，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我听见老师轻叹一声，放开了我，在我以为我终於可以下车离开她时，她却毫无迟疑地踩下油门，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她颤抖的手，彷佛是想告诉我，别走。
这段感情，好像就是这样的……一开始是我拼命想守护她，後来我觉得已走投无路时，老师转身走回我身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靠着车窗，轻轻阖上眼。
好希望我这一闭眼就不用再睁开，就不用再与她争吵、与她拉扯，老师很好，非常好，好到我始终不敢相信我能拥有她。
所以失去了，我也只觉得理所当然……即便如此，为什麽我还是会难过呢？
那段车程，我始终没有回握她的手。
就像好多年以後，我仍然握不住她的手，告诉她，我後悔了。
／
我已经忘了，这是我第几次来到老师家。
老师拉着我上楼，我没反抗也没挣扎，直到我被推到床上时，我仍然没有吵着说我要走。
只是当她压住我时，我仰头看她，却发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到底酝酿着什麽。
看着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我们，让我觉得好累……我伸出手轻抚她的脸，捧住。她低头凑近我轻轻吻住我的唇瓣，她的唇带些凉意，既缓慢又绵密……
我没有像平常一样闭起眼享受，而是视线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凝住。
老师的睫毛很长、很长，长睫下藏了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总是溢满柔情荡漾……我感觉到老师的体温逐渐升高，渐渐放松。
那样的暖意，却不及我的心。
她稍稍拉开与我的距离，就在她再一次低头想要吻我时，我用力咬了她——老师错愕地看着我，我奋力推开她，眼泪忍不住簌簌滑落。
我下床，却被老师从後揽住腰。我感觉到她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我的背，我摀着嘴，不让她听见我的哭声。
然而她说的每一句，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你要的，跟我能弥补的，是不是不一样……」
我摇头。
「我不懂啊……思婷，我不懂，我只觉得好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
我多想告诉她，我也是一样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我沉默，彼此僵滞着，直到她轻轻松开手时，我才忍住心酸低声道：「老师，若你懂我，就会懂我那时在镜子上留下的『EBO』，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思婷……」老师这是第几次唤我的名字呢？当她欲摸上我的头发时，我立刻拨开她的手，不愿让她触摸我为她而留的长发。
我想起了初识那时，她告诉我，她觉得我留长发好看……所以我才留长了，半年过去从耳下也留到了及肩。
我记忆中的母亲，是一头长发飘逸。
「我不要成为老师记忆中的样子！」我朝她哭吼，「我只是我！我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妈妈！我再怎麽像，也不会是她！永远不会是……」你喜欢的样子。後半段的话我没能说出口，我害怕，非常害怕。
然而老师早已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很贪心，我也知道老师尽力了，然而我仍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我轻轻关上门，这一次，我知道老师不会再追出来了……
老师泫然欲泣的表情，却仍盘据心头挥之不去。
我们的爱情，就像此刻寂寥的夜空般，找不到任何一丝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