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颜眨了眨乾涩的眼,也许是哀莫大於心死,她没能落下一滴泪。
她看了一眼早已掉光绿叶的桃花树,心中绝望更甚,灼颜缓缓踱步进入屋内,发现屋内家徒四壁,能搬的都搬光了。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这的确很像她父母会做的事。
灼颜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角落的水缸,那是家里用来接雨水的容器,因为屋顶是用茅草铺成的。而近日刚下过一场大雨。
她心中微微一动,走到水缸前,里头的水大约还有一半,灼颜微微弯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灼颜眸中黑得深沉,手缓缓抚摸自己越渐粗糙,却不难看出底子极好的面容,心中不禁怨愤难当。
她为什麽要长的这样好看?如果她长的嘴歪眼斜,也许就不会有人想买她了、也许她现在还能赚钱,再用这些钱给弟弟治病,让他过上更好的人生……
她也不用遭受那些污辱。
如果没有这张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灼颜十指握拳又松开,下定了决心。
灼颜到厨房找了半天,却只能找出几颗打火石,她摩擦几下,发现还能用,当即将屋顶上还算乾燥的茅草全都卸了下来,铺在屋内。这对她并不难,早在小时候她就已习惯爬上爬下的为家里修补房顶了。
只是这收藏着她与弟弟的回忆,要烧去还是有点不舍。
但她也没有办法了,她不想被抓回去,也不想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
灼颜咬着唇,喉头哽咽。
她只能在这里结束。
窗外天色微亮,此刻已接近五更天,平常这个时候她该打水为她名义上的丈夫洗漱了。
不知道府里何时会发现她不见,她的速度得再快一点。
打火石迟迟无法燃起火花,灼颜却一点都不紧张,她想着就算府里找到她在这里,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但一想到自己在府里那悲惨的境遇,灼颜又有些害怕了,她不怕死,只怕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失去了弟弟,也许她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
可失去了弟弟,她哪里还算个人?
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这一刻,手心的打火石冒出了火花,点燃了茅草,虽说这茅草还算乾燥,但因近日下雨的影响,还是有着些许湿气,无法燃烧的很快。
灼颜有些苦恼,她踱了踱有些发麻的脚,脑中突发奇想,伸手将布包里的纸钱全都倒了上去。这些钱本是她想带着弟弟走後,先给弟弟治病的救命钱,但弟弟死了,这些钱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还不如用来圆她最後的愿望!
有了纸钱的助燃,火势蔓延的很快,屋子本就破败,此刻更显得摇摇欲坠。阵阵浓烟呛的灼颜有些难受,她扶住身前缺了一只脚的椅子,眼前阵阵发黑,却在眨眼间,瞄见了屋外的桃花树此刻生机勃勃,花开得灿烂,以及屋内漫天飞舞的桃花。
此刻,花瓣点缀,阵阵清风,宛如置身仙境。
却在霎那间,屋内狂风大作,硬是将桃花铺成的美景给吹散了。
黑的透亮的发丝随风扬起,轻拍着灼颜的脸,也遮挡她的视线。
灼颜不自觉眯起了眼,再次睁开眼时,却瞪大了双眼,看着一朵桃花缓缓飘落,没入她的眉间,眉心一暖,给她的感觉极为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灼颜的恍惚神情直到火舌舔上了她的裙摆,灼热感与烧焦味让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正置身火海,她转头一看,屋内黑烟密布,屋外的桃花树也被火势波及,何来的桃花?
可吸入的浓烟过於多了,灼颜很快便无法思考,还有些呼吸困难,她再没力气站立,气若游丝的倒在地上。
但她还不能倒下,还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灼颜强撑着一口气,用力撑起身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面带微笑朝火海扑去,不过一会儿整个身子便成了火人。感受到脸上的刺痛,本该是疼痛难忍,此刻却是让灼颜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
过於美丽是一把双刃剑,她自认无法驾驭。
灼颜缓缓躺倒在火海中,心中的那股悲伤不知道是对谁,也许是对弟弟、也许是对自己。
抑或着,是对她拚尽全力,却仍不施舍慈悲的这世界。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流泪了,只是还没落地便蒸发了。
如此一来,好运也不算消失。
她很少许愿的,因为总觉得有一天会将好运都用光,她总是一直存着、存着……舍不得用。
可是就要死了,偶尔任性一回又何妨?
所以啊,所以。
让她最後许一个愿望吧。
灼颜灼颜,这辈子她自毁面容,若是下辈子再转世为女人,别再给她一张好看的脸。
*
「你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吗?就这样自我了结了?」
苓巽听完灼颜上一世的故事,竟没有半点同情,还皱着眉质疑灼颜当时的决定。
灼颜早就料到苓巽的反应,毕竟这故事隔了好久才重见天日,就连她也无法找回当初绝望到无以复加的感觉了。
灼颜的纤纤玉指抚过自己细腻的肌肤,意有所指,「没办法,我那时候还不是妖啊,一个逃跑的已婚女子根本没办法跟官府对抗……更何况,我的弟弟死了,我也没有理由留在那了,不如早死早超生。」
苓巽眼珠一转,不再提及过去,却对灼颜的话语带保留,「他是你的亲生弟弟?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是啊。」
「我怎麽觉得你对你弟弟不一般?」
「是不一般啊。」
「嗯……」苓巽思考了一阵,脑中的线路渐渐清晰,她看向灼颜,一语中的,「所以你弟弟就是拙墨?」
灼颜笑着点头。
苓巽抿着唇,将灼颜原本的故事和今天的故事做了连接,满脑子只剩一句造化弄人。
「事到如今,我叫你别等也不太可能了。」苓巽叹了口气,她挥挥手,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显现在她手中。
灼颜在看到这面镜子时眼睛就亮了起来,她不可置信的惊呼,「天啊!早知道这故事能让你拿出轮回镜的话,我一定早几百年说啊!」
轮回镜能够看到前世今生,如此一来,她原本遥不可及的愿望,竟是一下便触手可及。
苓巽被灼颜的反应逗笑了,她眉眼弯弯地看着灼颜,语气中却夹杂着些许冷酷,「所以你就知道,别人那些情啊爱啊的故事,我听得有多腻了。」
想跟对方永远在一起、想让对方对自己死心踏地、想要对方回心转意、想要获得对方的原谅……苓巽听着各式各样的愿望,发现全都夹杂着私慾。
这份情感是美好的,因为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所以才许愿,但想要不劳而获是丑陋的,为世人所唾弃的。
灼颜愣愣地看着苓巽,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阿巽……?」
这几百年来,灼颜第一次瞧见苓巽这般样子。
虽然早就知道苓巽同她是妖,性子清冷,但她从未见过,有妖能像苓巽一样,冷的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情感,好似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她那坚硬如磐石的心。
宛如一座晶莹剔透,周遭却给人一种锋利感觉的寒冷冰雕。
「这面镜子不是我的,是我向客栈里的一位客人借的。」
察觉自己失态,苓巽敛起笑容,并不对灼颜多作回应。她用手指轻点镜面,宛如一只虚空的手在水面上拨弄,光滑平整的镜面竟是泛起阵阵水纹。
「所以,抓紧时间吧。」
还不待灼颜回应,顿时,两人齐齐消失。
铜镜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即,碰的一声,窗户关上了,连带那些飘落在屋内的花瓣也全都消失无踪。
轻微的叹息响起,似是包含着万千无奈与痛心,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显现,取走了掉落在地上的铜镜。
「小丫头,也不想想是谁的本命法器,说摔就摔……」
那声音渐渐远去,细听之下彷佛还带着锋棱。
「还以为借轮回镜只是要看前世今生,没想到连穿越时间这种凶险至极的事也干得出来。」
「回来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
夜色如墨倾倒,灯火却是缠绵了数十条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灼颜是第一次被拉入轮回镜中──应该说也没多少人有这种机会,以至於她现在还有些晕眩。
她不自觉的虚靠在苓巽身旁,却发现苓巽的脸色也一样苍白。
灼颜的脸陡然僵住,手指微微发抖地指着苓巽,「阿巽,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是第一次进来轮回镜啊?」
苓巽眨了眨眼,终於把那股恶心的反胃感压了下去,脆生生地说:「是啊。」
「……那我们如何回去?」
苓巽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总有办法。」
灼颜被这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堵得说不出一句话,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过了好一阵才赌气似的说:「要是没办法我们都不用出去了,就在这过一辈子吧!」
说出这话後,灼颜指尖僵硬,睫毛止不住的颤动,落寞与期待两种情绪在心里诡异的翻腾。
此时此地,明月似钩,月色清冷,数百盏熟悉的、造型各异的灯燃烧着火光,为出尘的夜平添一丝烟火。
她刚到此处便发现了。
这是她见过的第一场灯会,也是初遇拙墨之时。
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却注定了一生纠缠,不死不休。
毕竟,她转世成了一只画皮,而她亲爱的弟弟,却仍是人类。
虽说身体已经比前世健康结实了许多,但人类始终没办法承受住妖物的阴气。
而她实在懦弱无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违背自己前世的愿望,为自己的脸画上一张张旖旎美艳的虚妄,何其讽刺。
更何况,她还亲手……
手心中突地包裹了一些温暖,像极了当年与拙墨互相约定、许诺誓言的一瞬,灼颜愕然抬头,发现苓巽表情平淡,目光清澈的望着她。
苓巽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害怕,走吧,去找拙墨。」她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你的愿望,你得要自己达成。」
苓巽的语气极轻,却如同一座大钟敲在灼颜心中,驱散这四百年来迷蒙的雾。
灼颜呼吸一窒,回握了苓巽的手,她笑着点头,「你说的对。」
这是她自己许下的愿望,如果连她都没有办法了,又怎能奢望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