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10

正文 花舞 — 10

周日,花无寒独自回办公室。

楚湮的陪伴让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回到家里也能在一股温暖中沉沉睡去。只不过,那并不足够,她的心里还是缺了点什麽;而一日找不回来这什麽,她也无法寻回设计的初心。那很逼切,她的心里却很淡然;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没有任何计划,想到什麽便做什麽;醒来时想要回办公室,她便去了,唯一想到要做的便是给楚湮知会一声。

「会让范非陪你回去吗?」楚湮问。听罢,花无寒冷笑了一声。

「湮湮。不要再提范非了。我不需要他。要是我得找一个人陪我,我拉着你不就行了?」

「我行动不便,怎麽陪你到处去?」

「反正,我需要的只有你。」花无寒有点无奈,但也明白楚湮所说不过出於实际考量。「不聊了。我到乐园了。黄昏前就会回来。」

「好。你自己小心。」就像电视剧里的贤妻良母一样,她温婉地叮嘱说,「别忘了吃午餐。晚餐我给你弄你喜欢吃的。」

「嗯。」

挂了线,花无寒在入口处拍了拍自己的职员证,爬了两层楼梯,便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所在。自然是乌灯黑火,她只亮了自己办公桌范围内的几盏灯,坐了下来。沈仲乔给她捡回来的图纸还在案上,她拿在手里细看,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因为乔安还是作品本身就像他所说的一文不值,现在这麽一看,连花无寒自己也看它不顺眼。狠狠地把图纸抓成一团,她瞄准相隔数公尺外范非办公桌旁的垃圾桶一掷,纸团却跌落在他那桌後的一个大型文件柜旁。叹了一口气,花无寒只好站了起来,走到文件柜那头,把纸团捡起来。

虽说这办公室是开放式的,但人们还是习惯以大型的家俬或其他东西将不同的部门划分开来。文件柜的这边是创作工程部,占了这个楼层的八成位置;文件柜的另一边则属娱乐事务部,坐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人员。

娱乐事务部与创作工程部一样直属於总部,负责统筹乐园内娱乐相关的事项,与乐园的後勤团队接触亦相对较多,人员也就散落於各处;这里坐的不过是统筹歌舞表演的人员,负责与总部和各艺术总监联系。因着创作工程部的扩充他们被逼迁离,也就正在为搬办公室而忙着。

平日的工作实在繁忙,即使只相隔那麽几公尺,花无寒也没踏足这文件柜後的另一个世界。好奇往里头一看,便见着与自己部门截然不同的光景。这边的布置较之创作工程部要色彩缤纷得多,不论桌椅、柜台都用上鲜艳夺目的颜色,墙壁上则贴了好几张各类表演的宣传海报,在最当眼的位置则是最新的乐园明星歌舞团海报。

因着即将要搬到另一边的大楼去,部门各处都堆满了纸皮箱和其他需要搬走的东西。毕竟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电子化,要搬走的其实不算多,但体积都不小;单是堆满一个角落的旧海报便能塞满一辆小型客货车,另一角落的一些道具模型、戏服样板等也是让人看着便头痛。所以,花无寒只草草在那区域绕了一圈,便决定离开。

就在离开那区域,路过那堆海报时,一不小心脚趾便往那堆海报踢。因着海报都是贴了在厚硬的纸皮上,那一脚自然是让花无寒痛苦难当,站不稳,失却重心,整个人便不住往那堆海报靠,推倒了好几幅,砸在自己的脚上,一时间狼狈得很。脚还在痛,还得忍着痛去收拾残局,简直是自讨苦吃!好奇心杀死猫,她倒不觉得那王子会像自己此刻那麽逊。

然後,有那麽一幅海报映入眼帘。

加入乐园之初,创作工程部和娱乐事务部曾有过一次相当激烈的争拗,牵涉的是某个表演场地的机件故障所造成的意外;意外导致表演人员严重受伤,亦令该项重头表演项目遭到搁置。这次事故属高度机密,乐园内知道详情的人都签了保密协议,相关消息都被全面封锁。然而,该项表演项目曾经上演,而且得到相当高的评价,因此乐园内外都有人对项目的搁置作多方揣测,谣言满天飞,直到数年後的今日才算是淡化了下来。

躺在花无寒跟前的正是该项表演节目的宣传海报。纵然只占了海报的一角,眼利的花无寒还是发现了那个抓着丝带凌空飞舞的身影挂着一张熟悉的脸。

「无寒?」楚湮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地柜上的钟,其时不过早上十时许,「你不是回公司吗?这麽早就回来了?」

「湮湮。」

花无寒只懂看着楚湮,除了抖着声音唤她的名字,什麽都说不来。从未嚐过情绪纠结若此,未嚐过回忆的画面如此快速地在脑袋里播,像同时看着数百台电视,全都听到看到,人却无法处理当中的情绪。她的身体僵住,不自控地抖着。

楚湮见她这麽呆滞,身体抖着,自然担心不已,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把轮椅往前推,却把花无寒吓得往後退了两步,让她不敢再有动作。

「无寒。怎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湮湮。」

「发生什麽事了?」

她的声音,让花无寒脑袋里的那堆情绪重新排序,各自归位。

那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国王和皇后被皇弟谋害夺位,年幼的皇子被算计逐离皇国,流落荒漠,被游牧民族救起并抚养成人,及後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踏上复仇和重夺皇位的旅程。过程中,他结交了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喜欢上爽朗勇敢的女孩,在仙子的引领下学会了如何以爱和尊重去领导千千万万的人民。

眼前这个女子,这个让自己振作起来的女子,这个鼓励自己不要放弃的女子,这个说会支持自己的女子,正是故事里的飞天仙子,那个从高空堕地不起的舞者。

曾经有人提起,飞天仙子堕地的一刻,现场除了肉体跌落在地的声音外,只有一片寂静。昏暗灯光下鲜血显得暗红,鬼魅一般渐渐往外扩张,渗蚀进舞台的地板。没有人上前,没有人回过神来明白到眼前发生了什麽事,没有人有勇气去接受魔法根本不存在、仙子折翼的事实。

她没有看过那项表演,脑袋里却尽是楚湮浴血在暗黑舞台上的画面。

「为什麽?」终於,她腿软跌倒在地,哭着抱住了楚湮那双再没知觉的腿,「为什麽衪要这麽对你?为什麽?」

为什麽我要这麽对你?

她记起当初听罢表演节目因为人员受伤而无限期停演便觉得那是个糟糕透顶的决定,是懦夫的行为。所谓意外,并非天命若此,而是人为失误;不面对这个失误,取而将它永远埋葬,是对创作者的不尊重,对其他参与演出和制作的人员的不公平,是对观众的不负责任。多少人倾注了心血在其中,项目怎能说停就停?即便是别人认为她冷血,没有顾及伤员的感受,她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

她记起那年乔安不经意地问及众人,对招一个轮椅使用者来当行政助理有何意见时,她是第一个反对的人。那个时候她皱了皱眉,脸上带一丝厌恶地看着乔安,冷漠地说,「找一个没腿的来当跑腿,合理吗?」会议室的众人无不看向她,一脸讶异。她还以为他们讶异於她的直白,说了大家都不敢明说的事。

如今,这些通通涌上来,像千千万万双手扼紧她的咽喉,她却没有挣扎的意欲。

「无寒。」楚湮轻抚她的发,轻叹了一声,拉出一抹花无寒没看到的苦笑,不减温柔地说,「都三年了。不要为我难过了。」

仙子断了翼後,没有掌声,只有无情的话语,她都习惯了。反倒是这样为她伤心难过的,她再承受不了。

「上天怎麽那麽的不公平?衪是盲的吗?衪还能信吗?」花无寒不住地咆吼,彷佛她知道那个衪在听,必须让衪听得清清楚楚。「你这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这种事情偏偏要发生在你身上?为什麽不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去承受?世界上衰人、贱人多的是,为什麽衪不去惩罚他们?要是你该惩受这种折磨,为什麽衪不也让我承受一下?」

「Sshhhh...」楚湮把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背,轻拍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傻瓜。不许说这种傻话。我已经跨过最困难的一关了。不要再为我难过了,好吗?」

楚湮一直保持微笑,安抚怀里还在哭着的花无寒,彷佛那次意外、她残废了的事实已然不重要。但身躯如此贴近,花无寒还是感应到她一瞬即逝的抖震,知道在深心处她还是有着那麽一丝痛。花无寒紧紧抱着楚湮,楚湮也回应以稍稍使了力的触摸,两人便这麽相拥在一起,让时光带着太重的情绪离去。

午饭过後,花无寒像个掉了糖果的小孩,黏着楚湮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彷佛只要离开,她便永远不再回来。楚湮的心里并不特别明白花无寒的情绪,但也没有推开她的理由,挪到沙发上,让花无寒拥着自己。想来,倒像是有点母亲安抚孩子的味道,楚湮不禁失笑,引来花无寒抬首看了看她;两人四目交投,然後不约而同地笑了。

「很多事情,我都想要忘记。但那并不容易。」楚湮让花无寒买来了啤酒和街边小吃,坐在沙发上休息,应其要求说点关於自己的,「我记得第一天坐着轮椅上班,那条路特别长,特别斜;在这条路上,特别风大,特别冷,特别孤独。人们很急很忙,走得很急,无人愿意停下,无人觉得需要停下。我在他们当中很突兀,就像科幻片里出现了一个穿古装的人,是不应该的存在。我唯有把速度放得更慢,让他们先行,好等他们都走了,我在空荡的路上怎麽走也不会有人投诉。至少,在他们眼中,我本来就该是慢的、愚钝的、追不上他们的。」

「你为什麽要这麽想?」这并不是一道问题,而是花无寒无法回应楚湮而本能作出的反问;她清楚知道楚湮所想的不无道理,正正是大部分人所想。

「我等升降机,」楚湮微笑,拍了拍花无寒的手,「有一家八口推着婴儿车排在我的後面。我进了,他们就进不了,很鼓躁,很不屑,直到升降机门关上,他们终於忍不住。」

反正什麽也玩不了,就别出来碍手碍脚的,阻着地球转。他们如是说。

花无寒听罢垂下了头,无奈、惭愧、悔疚,通通塞在胸口。纵是言辞不一样,她知道自己也在某些时候说过相类似的话,甚至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觉得希特拉的想法没什麽不妥。这刻,她惊觉自己并不如想像中的思想开放、品格高尚,反而眼光狭窄,思想守旧、陈腐,一如凡人一样无时无刻造孽,还自命不凡。

「虽然,心里总会有点不好受,但其实我真的已经习惯了。」

「怎麽可能会习惯?」花无寒苦笑了一声,抬头带点醉意地看着楚湮的眼睛,「我可不习惯!不习惯看到你被欺负。不习惯看到你受委屈。不习惯看到你不开心。以後,我会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通通收口!」

「傻瓜!」楚湮苦笑,脸上闪过一丝迷惘和意乱,若有所思,「人的想法放在脑子里,你封得了他们的咀巴,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思想。思想的好处就是你不碰它,它就只存在於他们的脑子里;虽然消极,但我选择绕个弯,避开冲突。」

所以,她选择走斜道,不再坐升降机。

花无寒有点气,坐直身体,凑近楚湮,一步步将不能後退的她逼到沙发边上,让她不禁有点慌。或许就是这麽一丝慌张,花无寒的心撞了一下,然後便看着她的脸,脑袋开始神游。

飞天仙子是那个表演的主角之一,她的空中飞舞项目亦是重头戏。她的出场气势磅薄,身姿优美动人,在黑暗中如光明般出现在舞台中间,引来观众仰慕的感叹那一瞬便拖着长长的丝带腾跃於空中,双臂如翅膀般盈盈挥动。人如飞仙优雅地在空中飞翔,丝带如翼下的气流,伴随在她身後画出华丽的轨迹。仙子轻盈地着地,如一缕轻烟般消失於黑暗中。

那样的楚湮,一定很美。很美很美。

花无寒心里叹息。那些人是多麽幸运,能亲眼看见她的舞姿,看见她在空中飞行的优雅,而她却只见着一张海报的一角。

「湮湮。我想看你在天空中飞的样子。」

那是完全出於本我的话,不经大脑,灵魂也不知道飘到哪里。过了好一会儿,花无寒才稍稍醒了过来,看着楚湮想要道歉,想要把那句话收回来,却见着楚湮向她微笑,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声好。这反倒是让花无寒被摄着,愣着,呆呆看着楚湮咀角那弧度。

「无寒。」楚湮的声音听进花无寒的耳里,像是什麽悦耳的笛声,让她醉意又浓多几分,「你不让开,我怎麽去拿给你看?」

花无寒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才笨拙地从她的身上爬起来,起来扶着她挪到轮椅上去。楚湮推着轮椅回到房间,拿来了手提电脑,在电邮里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网址。那是某短片网站的频道,上载了各地乐园的表演项目片段。找了一会,才找到要找的,那个因为她而不再存在的表演。

楚湮的部份只占了半个小时的表演内大概三分钟的时间,却是最为吸睛的一幕。就如花无寒听说到的,那首凄美的歌曲响起时,楚湮那优美的身段在舞台中间如仙子般出现,带来了光明。跃於空中,她的腿像是踏着云一般华丽地在空中画了一幅让人赞叹不已的画。即便是她如轻烟一般消失掉,那幅画还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深深刻了在观众的脑海内。

花无寒没有发现,自己正悄然落泪,过去她相信的一切正慢慢瓦解。那表演必须终止,因为那唯一的仙子已无力飞天。

「无寒。不要难过。」楚湮伸手拭去花无寒脸上的泪,微笑,「追梦,怎可能没有痛,没有伤?舞者的事业周期很短,很快便得停下来,不管你有没有成功飞到天上去。我只不过是比预计中早了点停下来,停得比较突兀,比较丑而已。」

她们没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彼此的身旁,反覆听着那伴着她飞翔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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