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寒没有追问关於董衍曼的事,也没有向楚湮提及。又回到了本来的日程,早上查看私人电邮,晚上给楚湮发上一封,周末则给她寄上一封信、一份小礼物、一帧照片,并不执着於与楚湮通话。
楚湮一直是比较被动的一方,没有主动提出通话的要求,也没有寄过什麽给花无寒。她只回覆电邮,敍述一下身边发生的事,附上一、两帧照片。她也没有主动提起董衍曼。
日子下来,董衍曼彷佛不曾出现过。
但事实上,蓝素的短讯在花无寒的心里札了一刀。没头没尾,不清不楚,让花无寒的心里无限纠结,然後生出众多没有实据支持的想法。最重的那个,自然是楚湮跟董衍曼复合这个可能。脑袋自动补完故事,把中立得很的东西拿来作证据以支持这个想法;每次在心里推反之,脑袋便会嘲笑她未能接受现实,抛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论据,企图说服她说,她已输掉了这场搏奕。
时值初冬,同事们正讨论假日安排;好些将会回家过节,好些会趁机在这国度游览,只有少数的人会留守死城,花无寒是其中之一。她将夥同留下的队员把这年度的项目进度赶出来,然後参与死城内的一些假日义工活动,再挑一、两个晚上到某个举家一同迁到这里来的同事家里吃节日大餐。
「不趁着假期回家追求佳人吗?」同事坏笑。
「我...」花无寒不禁苦笑,摇了摇头,「...还在想清楚。」
「想清楚?」同事讶异,手按在花无寒的肩上道,「还想什麽?你不是说要重新追求她的吗?」
「我是要再追求她。我只是...」花无寒顿了顿,轻叹了一声,「只是想要想清楚自己做得够好了没。你知道,若我不够好,我们...」
「哎吔!」同事摇着头,打断了花无寒的话,「你真是的。你想太多了!别想了!你很好。而且会更好。那女孩要是也是那麽好,她也会看到你的好的。爱情又不是项目,又没有死线,你用不着把它分成设计期、动工期什麽的吧!」
听罢,花无寒苦笑。
她开始明白楚湮,那个对自己和身边人身处的环境很是敏感的女人,体会到当初她所经历的思维斗争。在那罗密欧与茱丽叶式的爱情观下,碰上现实世界里的种种磨折,她的选择无不合理。是以,她推开了自己,即便是自己经历万千後回来,她也没有接受自己。
她要想的正是突破这种思维循环的缺口,否则,她没有回去她身边的理由。
「其实,你们纠结个什麽?」同事的丈夫笑着插话,切下了一片火鸡肉,扔的一般置在花无寒的盘子里,「想来想去,到头来,你爷爷两脚一伸,就什麽纠结也没有了!」
同事狠力地以手肘撞向丈夫,痛得他大叫了一声,但脸上倒还是挂着笑容。花无寒茫然地看着他那张笑得过份灿烂的脸,想不明白怎麽一个见面不到几次的男人能放这样的狠话。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哪一种关系,都是要经营的。就算是仇人,也要经营的;你一天不怨恨,两天不怨恨,很快这种仇人的关系也会没了的。」男人笑着,喝着酒,续说,「所谓经营,不是一个官腔一点的词,而是真确指出了重点,就是把这种作业看成是一盘生意,只不过说的不一定是钱而已。你去经营一盘生意,无论你多有才,有一种东西是避免不了的,就是风险。什麽经济周期、供求、结构性转型、成本控制,甚至一个不好意思美国总统踩到了俄罗斯总统的尾巴,两国搞贸易战甚至是来个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是风险,而且都很难预计。你要搞风险管理,行,但总不能一边搞风险管理,另一边生意就不做了吧!你这盘生意可是做一辈子的。成本都放进去多久了啊?还没开始去跟客人打交道,一股劲儿的只想着风险管理,想着自家公司有没有能力应付...哎。订单可是不等人的,其他公司是可以来抢的啊,花大小姐!」
同样是铜臭满满的说辞,还极尽讽刺之能事,男人的话竟没让花无寒有多少反感。只是,也没有让她一刻便完全同意和接受。
她由心地道谢,吃过了饭,带点醉意回家。住在隔壁的包租公拿来了快递送来的包裹,说了一声节日快乐,便笑着离开。
楚湮寄来了亲手编织的颈巾,低调的深蓝色,软绵绵的茄士咩质料,末端綉有花无寒的英文名字。花无寒把它拿在手里,眼泪便难以阻挡地滑下;不禁缩起肩膀,把脸埋进颈巾里,像是要搜索楚湮的味道。确实,颈巾上附有楚湮家里总爱燃点的檀香气味,一如她就在身边一般。
无寒,
圣诞快乐。要注意保暖,好好照顾身体,别熬坏了。
湮
她很想立即飞回小城,跑到楚湮的身边,将她拥进怀里,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然後对她说,我爱你。很爱很爱。她要告诉她,无论将来遇到什麽困难,让谁来阻挡,她都会抱着她,一关一关的闯过去。她不要楚湮回到董衍曼的身边。她要成为楚湮生命中与她留守到最後的那位,就像她想要自己的生命里挽着自己的手走到最後的是她。
「...等...等那天你我...学会了...爱对方...也能...失去对方。」
想到这,花无寒跌坐在沙发上,脑袋里空白一片。她不明白楚湮明白了的,也就不知道楚湮正在往什麽方向努力。她不知道,却能感觉到自己还没走到那个地方。
一夜无眠,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煮了太阳蛋和烟肉,草草吃了,便坐到电脑前,给楚湮发了一个短讯。放弃了华丽俗套的词藻,她只言简意赅地告诉她,礼物和讯息已收到,心里也就满足了。
没想到,楚湮发来了视像通话邀请。点开,便见蓝素坐在电脑前,毫不遮掩地露出一抺奸计得逞的笑容。
「怎样?很失望吗?我没湮湮那麽漂亮,也长得不差吧!」
花无寒只能牵强地笑。
蓝素给她翻了一记白眼,双手一推,坐在电脑椅子上的整个人便往後退了好一段距离,让在背景里的人都被摄进镜头。纵是眼里只有楚湮,脑袋却没完全失却理智,还是看到了镜头前坐了一共五个女人。
DancingFive。
董衍曼就坐在楚湮的旁边,往镜头拉出了一抺微笑,平淡得看不出来任何情绪,让花无寒心里一度怀疑其余四个女人可有把自己的事与她说及。
「我们在吃大餐。」周子欣笑着说,却被苏晓按着肩膀,插了话。
「就知道你没什麽朋友。人在异乡,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吧!就让你欣赏我们吃吧!」
花无寒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尴尬一笑。
楚湮往董衍曼说了什麽没有让电脑收到音的,送上灿烂笑容,才推着轮椅来到电脑前。
「湮湮。」花无寒第一时间微笑,「你脸色好了很多。我很高兴。」
「最近睡得挺不错。」楚湮也笑了,眼睛弯着,煞是好看,让花无寒不禁心如鹿撞。「你看起来很累。没睡好?」
「嗯。」花无寒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咖啡,「昨晚到同事家里蹭饭吃,喝了点酒,反而睡不好了。」
「一定要注意身体。多休息。」
「嗯。还有几天才到圣诞,你们这麽早就吃大餐了?」
「是的。这年的胡桃夹子是衍曼担岗,她只有这晚有空,所以就选在今晚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想不到要再说什麽,心里竟然有挂线的冲动,却又舍不得。
就在她想到要说什麽时,董衍曼的脸也出现在电脑前。她弯下身,手搭在楚湮的肩上,凑近镜头,笑着。笑声倒是从她们两人遮掩了的背後传来,像是电视里搞笑节目中总播放的罐头声效。
「湮湮。你怎麽不给我介绍介绍?」
「啊。对啊。」楚湮脸泛红,像个被夫君哄着的小媳妇一般,身体缩了缩,「我都忘了。无寒。我给你介绍。这是衍曼。」
「你好。」花无寒努力掩盖尴尬,拉出一抺看不到也感觉得到的囧样笑容。「我看过你跳舞。」
不知道为什麽要说这麽一句奇怪的话,话刚落她便後悔;看着董衍曼笑得开怀,坐了在楚湮的身旁,手却还是搭在她肩上,她的心里更是想要把自己打死便算了。
「我也到过乐园,睡过你设计的酒店。」
说罢,两人背後传来可怖的笑声。笑声像是刺穿了花无寒的脑袋,留下了一个大洞,她开始想着好一大堆东西。
当初,同样以舞蹈为终生事业的董衍曼被楚湮因跳舞而致残这个事实所困扰,无法跳舞而且患上了抑郁,楚湮才忍痛放她离开,从此没再见面。如今,她们又再遇上,毫无顾忌地伴在一起,是否意味着她已摆脱心魔,能再回到楚湮的身边?
若然董衍曼决心再度追求楚湮,自己可还有胜算?那个她,花无寒再无奈和愤慨,也不得不承认在楚湮心中占有很重的位置。她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很多、很重,要复合,怎麽比较都是比自己和楚湮更有可能。
若然她们复合了,自己可有这个胸襟去祝福她们,然後默默守在她们身边,当一个称职的好友?周子欣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与别人在一起,而又不时需要自己的关心?
「无寒。你累了吗?」
「吓?」花无寒这才回过神来,睁大了眼,淡然地笑,摇了摇头,「没事。今天反正不用上班,我也睡不着。」
这其实是谎话。花无寒本来就因为失眠而累着,这麽一顿思维交战更是把她的灵魂再摧残了点。
就在这一瞬,楚湮侧着脸与董衍曼耳语,然後笑得灿烂。董衍曼也往她的耳边说了什麽,便也笑了。
这个画面让花无寒的心里打了个突,人也全然清醒了,眼睛也睁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
接着,楚湮拿起了手提电脑,置在自己的双腿上,花无寒便只能看见她的腹部。她听到楚湮说要进房间一会儿,女人们便起哄,苏晓大叫了一声。「花无寒你可别霸着我们湮湮!」这才让花无寒醒过来,楚湮是要跟她单独谈话。
她很紧张,手心冒汗,背项都僵直了,脑袋当了机。她就只懂直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等待着;直到楚湮把电脑置在桌上,调较好了角度,往她笑了,她才醒了过来。
「无寒。」楚湮温柔的声音响彻了这个房间,花无寒感到一股热,从心底火速漫延至全身。「你的样子很憔悴,是没有时间休息吗?」
「我...」花无寒稍稍垂下了头,苦笑了一下,「只是昨晚失眠了。」
「无寒。」欲言又止,楚湮涨红着脸,低下头去,又稍稍抬眼看了看花无寒。
「怎麽了,湮湮?」
「我...」
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要破胸口而出。因着这样的心跳,脉动很强烈,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因着血管里的汹涌而不断在动。房间里的空气像是被一刻抽乾了般,她自觉下一秒便呼吸不了。脑袋像是被金刚箍箍着,愈发被压逼,头痛欲裂。汗水已浸没皮肤上的每个毛孔,堵住,像是下一刻便会缺堤冲破堤坝。
她实在不知道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可能接受任何打击。
「无寒。」楚湮抬起了脸,冲她笑着,羞涩地道,「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