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韡儿、韡儿」
暝黑、伸手不见五指,四下森冷而无生气,空气潮湿的很,董韡游移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构着了两旁的壁面,摸着质地似是石材矿类的冰凉。
那个甚麽都没的地方,她无助惶恐,沿着石壁,双手轻抚,慢慢朝前行走。好不容易前头透出了星微的弱亮,董韡亦步亦趋的挪动笨重的身子。
耳边彷佛有人叫唤,似是兀伦格尔、又像阿爹……
忽而,那星点大小的光亮突的就大了几圈,足以将她尽都噬了去。里头恍惚间有个人影朝自己而来……
「兀伦!」一眼即认清了来人…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婿吗?看上去他是半点伤都没,阿爹八成没对他如何。
一把拥上兀伦,董韡恨不得就一世如此,在这个鬼地方也罢,再别提甚麽董府,诚如那时出逃的他俩,拥有好大一片自由天空。
「韡儿,我是来与你道别的」声音自兀伦格尔德膛中传来,却不闷音,反而格外清晰,心语正是如此吧?他垂首,望向董韡那双银色眸子,就向过往一样柔情的几乎要沁出水来。
闻言,董韡不可置信的回视兀伦,伸起小手就是抚上那髭须横下颚却清爽俐落的侧脸,泪珠不觉夺眶,扑簌簌的掉,她颤抖着嗓子道:「你要去哪儿?你走了我和孩子怎麽办?」
没有多的语句,兀伦再道:「你别担心,尔玛随我一起,我们父子俩会过得很好,你腹中这个小家伙…也会很好」
语罢,便蹲身下去,将整个侧脸贴上董韡的肚皮,阖眼听着甚麽似的,相当投入道:「这孩子,着素衣而至,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毫无瑕疵……」
董韡这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浑身轻飘飘的不知何所以,忽然,兀伦一个使劲,将董韡推出几丈之外,自己则是掉入後头那一团星云般的光团深渊中。董韡再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张嘴
一如既往,兀伦仍是用他那温暖灿烂的笑颜回了董韡,不多言。
她想哭、想叫,想将最心爱的男子再唤回来,却怎麽也不成,渐渐的,她又察觉肚皮上也正发着星点般的光芒,且下腹处是阵阵的酸疼…意识逐渐涣散,让她措手不及,只得阖眼……
「韡儿!韡儿!」
再次张眼,约莫是三天以後了。
在那日,自吕良那儿返家,又踌躇了几日,总算鼓起勇气带着兀伦回了董府去。
一至府口,康泰出来应门,一会儿才认出为躲避追缉而浑身包的严实的小姐,见着小姐大腹、一旁又是当年小儿子的玩伴,两人牵着个小娃儿,康泰自是领会了状况何如,赶紧入内禀报。
董韡原以为自行回府,阿爹是不会对她一家四口有甚麽苛责,不过她仅猜对了一半。董卓的确舍不得刁难自己的骨肉董韡,可这混小子兀伦,还有那个小孽种真是大大让他老大见了不满,连忙叫了侍卫架了去衙里,等着处决。
兀伦格尔早有这心理准备,被架走时神色倒是坦然,二子尔玛尚不懂事,也仅是觉得被逼着不断走路,小脚酸疼。
可董韡哪里能接受?急忙去拦、去求,要阿爹放过丈夫、孩子,董卓自是不肯,坚硬的态度让董韡心伤不已,不曾想却因此动了胎气,晕了过去。
在董韡半梦半醒间,下身早已见红,热血大量出逃,董卓着急不已,炮制当年尔娅生产时,赶紧招入大夫、产士、女医,这才催生,保住了女儿以及孙儿,孩子顺利降生。
胎儿落地後,董韡早已失去意识,昏睡良久,直到三日後的今天,方悠悠转醒。
董卓也在榻边守候了三日了,总算寻回了闺女,没什麽比得这小妮子更重要些。
「阿爹……」
瞧着韡儿眼睑抽搐,想着可能将要醒了,董卓赶紧吩咐下去,让人拿吃食、进补品,自己则是继续看着慢慢醒来的女儿,眼眶尽润。
阔别了这麽些年,总算让自己给找回了她,起码尔娅在天之灵也不会不宁,自己这才对得起自己最心爱之人呀!
「韡儿!」他乐得大喊。
董韡憋着嘴,看向这麽久以来未曾见过半面的阿爹,一下子便哇的哭出来,彷佛仍像过往一样,她还是他掌中那颗翡翠明珠,那麽的光彩夺目,不容许旁人有所玷污。
「乖、乖、乖,回来便好,你没了那些日子,阿爹都不知该怎麽和你娘亲交代」董卓鼻中一阵酸楚,看着归来的女儿气韵上再不复当年那样子小女儿家的光采,便知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
「女儿不孝,私自离家、擅毁婚约,让阿爹难做……」董韡一面哭着,一面说着,哭的催人心肝。
「好了,别哭了,一会儿阿爹让萧姨娘她们给你炖了蔘汤补补,你刚生产,可别这麽哭下去,若哭下病根,阿爹可要怎麽再给你补身呢?」董卓搂着娃儿,心中不觉是宠溺万千,话里虽嚷着补身多难,却不知让他猎了整个草原的獐子给宝贝炖补,也只是毫毛细碎、一指之力罢了。
然,生产二字似是触动了董韡的鬓边大筋,她一骨脑的不顾涕泗肆流,赶紧自董卓怀里起身问道:「阿爹!我的孩子呢?韡儿的孩子呢?阿爹给放去哪儿了?还有兀伦呢?尔玛呢?」
兀伦?尔玛?估摸着是那浑小子和他那个污辱了韡儿才得来的孽种。听了着实让人腹内火涨三把,不愿多提两人的董卓面上登即垮了下来,可他实在难以将气加诸宝贝女儿头上,话锋一转,立刻招了门外的小侍去准备准备些什麽。
董韡见着阿爹沈默,半句也不吭,心中的不安大大增加,正想追问下去,却见方才阿爹交代的那小侍领着一位妇人,两人一前一後的入了内室;那半老妇人的手中还捧着一团布袄,相貌相当慈蔼。
「韡儿来,你瞅瞅」董卓命那老妪捧上那团布绒,接过呈了给董韡。
大手轻轻将布绒揭开,只见一张小脸儿登时就在里头。
是个娃儿,仍沉沉睡的香,面容红润而肤色白皙,相当有董韡的样子,也极像当年的尔娅。
看着董韡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娃儿接过手中,一脸喜孜孜的样子止不住泪,董卓定定道:「这可是你的孩儿,那日你差点没了性命也撑着给产下」
董韡闻言,急将那奶娃捧在面旁亲亲蹭蹭,娃儿乳香未退,是莫名好闻的一剂安神药。她哽咽着搂着孩子,双眸泪溢向老父道:「多谢阿爹,韡儿才能保这孩子安然降生」
董卓不是个没心肝儿的,见此景不禁老泪胡乱流了一把,当年尔娅产後出红,自个儿给抱着韡儿去让爱妻瞅最後那眼,尔娅也是这般神情。
都说母子一脉,如今他做了祖父,女儿诚然如爱妻一样的护子。
然而精神了没多久,董韡想起了夫婿及二子的下落,方才一时高兴的过了头,差点儿给人糊了去,才想再问,门外却见一将官拱手朝里边的董卓回禀。
「董大人,羌族乱党与其孽子已於方才服法,屍首该如何处置,请大人指点一二」
事情宣的不是时候,那人刚刚说完便让董卓发了好大脾气给赶了出去,才刚刚稳了董韡的情绪,却不想如此噩耗还是流进她耳中。
原想着执押兀伦父子回衙里大牢当日便给他父子一个痛快,奈何董韡那时昏厥不醒又大大出红,董卓实在放不下心,只愿守在府里,故而思量着待女儿的胎稳妥产下後再将那兀伦格尔给正法了也不迟。
刚好定了今日的刑,才要动,这董韡便有苏醒之态,董卓不觉得处置乱党是什麽要紧事儿,着了心腹替自个儿担待着,而自己守家里头等女儿醒来便是,谁料那头刑处完了、这头宝贝女儿醒了,这该死不懂轻重的小将就把两事儿浆糊一般的纠葛绸缠在一块儿。
董韡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这乱党、孽子说的不是旁的,便是自己最心爱之人和两人的骨肉……
闻言,她再不得精神起来,只觉眼前一黑,手中的孩子她是再没力气托住、阿爹她亦是无力再多言什麽,疲惫的身躯就想这麽放倒,再也不问今夕是何夕。
董韡再次昏厥过去,方於产子後三日的下午。
而那通传小兵让董卓斥退後,登即被罚了个痛快,腿都给打瘸了。
着素衣而至……素明、白灿,挽丧的惨白、流离的苍白、心亡的死白。灿灿皎皎、冷冷凄凄。
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一生无父的悲催光景,双亲具亡的孤子,得疼。毫无瑕疵,比做天上人间的一株萝花,再美也得附着高枝儿。
再再醒来,已是当日的三更天了,董韡哭肿了眼,甚至连起身都没半点气力,幸好董卓为了她寝起方便,早已拨了以前伺候着的青叶回到董韡房里,而偏间处则是让那日抱着董韡幼子的奶娘伺候着幼子一块睡下。
她虚弱的嗓子都已嘶哑,没多唤几声,那青叶怕是断断不会听得小姐吩咐。幸好青叶是个警醒胚子,心底清楚小姐身子不好,夜半恐有需要,不敢熟睡、单单浅眠。
「小姐何事吩咐?」只听得几声呼唤,青叶遂疾疾起身赶紧到了董韡榻旁,将其扶将起身。
见了小姐满脸的狼狈,青叶心头着实疼了好大一下,她打小便侍奉於董韡身侧,可以算得是与董韡一块儿长大的;董韡这人虽爱娇了些,却万万算不上是个骄矜虐奴的主儿,对於青叶以及她其他伺候着姨娘们的二位姊妹,绿萼、桃蕾,皆是相当宽厚,甚麽好吃好用的,都给这三个与自个儿年纪相仿的姑娘们留上一份。
「我的孩子,青叶,替我抱过来」董韡虚着身子,朝青叶吩咐道。
青叶本想推托,夜深露重,小主子必定熟睡了,才出生的娃儿正需睡眠茁壮。回头想想哄妥孩子也仅是半刻之事,遂从了董韡的意思,醒了奶娘给董韡抱来了小主子。
「小姐,仔细着」青叶妥妥让董韡接了孩子过去,不忘蹲身在榻旁,护着小主子,深怕董韡一个失劲儿给摔了小主子。
不见还好,董韡一看了这娃儿,原先止住的泪水又不禁溃堤奔逃,眉眼处和自己是一个样,又略有兀伦那样深遂之态,虽仍十足是个粉腮扑扑的糯米团子,却已有几分自个儿当年的样子了。
「可起名了?」董韡拧着眉头,红通了鼻子却不敢让泪水落在孩子身上,只怕晦气,没准让这娃儿往後也如自个儿一样,快将一世眼泪流尽。
「不曾,大人说小小姐还小,这事儿不急,况且又是那羌人的……」这话才出口,青叶便知自己是说错了,後半截的几字还不敢出口,赶忙着扑通一跪再道:「奴婢失言了,小姐切不要放在心上」
小小姐?敢情这孩子是个女娃儿,莫怪长了一水儿父母俩齐生的好样子,白玉润泽的小脸上,粉腮轻彤、秀眉浅浅,看的董韡是舍不得搁下。然而听了羌人这字眼,倒是让董韡那颗因幼女顺利降生的尖子心,又悬荡起来……
羌人……莫不是阿爹有了别的心思?折了兀伦连带一个亲孙儿还不够,现下这个刚出世的,也巴不得赶紧拉做一夥儿填了不成?
要说羌人,当前阿爹能够安居西凉一方、坐拥兵权,羌族人给的好处可是功不可没;她亲母尔娅可不是羌人?这罪该万死的羌人女子照旧嫁了阿爹,成了他此生最锺爱之人、又替他生了这麽个糖贻丸。若不是这麽多的羌族伯伯叔叔们给与阿爹支持,阿爹哪里有顺心遂意的一天?
如今,只因他恨极了当年兀伦格尔擅自带离董韡,便要了他父子俩的性命;要得知道,尔玛不是旁人,便也是他董卓得亲孙呀!怎的他狠得下这颗心?他既狠得起心料理了尔玛父子,遑论手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婴孩?
「你说的不假,她确是我与羌族人所生,但我何尝不是羌人种?!」紧抱着那娃儿,董韡越说是越发的委屈愤慨,这可是他的小孙女儿,与自个儿一般的女娃,他竟也狠得下杀心?
「我也是他与那低贱的羌人所生的杂种,怎的他就不杀我?」她将孩子摆到了榻上,深怕自己误伤了娃儿,身子不知哪来的气力,挺了起身,兀自立在床头继而道:「最好他便将我也杀了,我一家子人都让他给折了,他倒好,留得我一条命求死不得,现又不准我留着我闺女儿?他惜他的女儿,我便惜不得我的?」
一双银眸淡淡泛起血丝,她再顾不得自己一把身命是何等孱弱,嘴里胡乱喊着的,不是胡话,是她碎去的一地慈母心。一个孩子为保命送了人、一个随着父亲去了,於下这个没了父亲当是受怜,却是福星不担待、上天不垂怜的要让她亲祖父给害了……
不成,她忍不得,一下子三个全没有了,叫她这个做娘的怎麽舍得?平平都是父母身,怎的他便如此残忍?近乎冷血!她董韡一直以来哪里受过甚麽委屈?幼时让人宠着;嫁人虽几经波折,总归是自己挑的。如今三个孩子都留不得,她怎麽可能甚麽都不说便让它过去了?
董韡房里的震动,闹的附近厢房的仆婢们都起了身,急急给大人、夫人去报了信。
王夫人离得董韡最是近,故而早早的便到了董韡房中,见了歇斯底里的董韡,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两日里躺卧在榻、身子弱甚的董韡,今儿却似着了魔般的发狂,将房中的一器一物通通杂了个粉碎,雷霆大作、势如暴雨。
好在歇在萧夫人房里的董卓不一会儿便带着夫人赶到,见状也只有傻了眼的份儿。光光听闻董韡念在口里的那些话,便让他心生酸楚。青叶伶俐,趁着小姐搁下小小姐的空档,将娃儿一把抱了出,怕大的疯魔给伤了小的。
现下董卓、夫人仨相视,不知该怎麽拿主意。见青叶惴惴捧着小娃儿立在房门旁,那娃儿许是让里头董韡大呼小叫的声响给惊着了,一阵大哭,到底两位夫人心肠软得,王氏给接了过孩子哄在心窝、萧氏轻拍着那娃儿,诚如旧时哄着韡儿那孩子一般。
此景看得董卓不禁心下一愣,恍惚间明了甚麽似的,思起那被自个儿料理了的羌人和那与韡儿所生的儿,再想到眼前这个,算起都是自己的外孙……可羌人如今最为汉廷所忌惮,且看着一波波西羌人都让其他将领给除了不少,即使今日他留了那冤孽兀伦一条命、保了女儿和外孙一家,来日让人诬陷告了个包庇乱党,後果可不是今日得以揣测的这般简单……
「韡儿啊,休再伤神了,阿爹心疼、阿爹心疼呀!」不等多想,董卓登即踏进房里,两位夫人亦跟进。他不敢擅自上前一把捉住董韡,深怕使劲太过会伤了闺女儿筋骨,只敢在丈外如此说道,面上愁容万千。
董韡的悲怆早已到了极点,她几乎倾尽一身之力的咒着董卓的不是,听得三位长辈是又气又心疼,见入了内室的董卓,她劈头就骂:「不要过来!你这个冷血无情的老屠夫!」她瞋目气颤颤的瞪着董卓,指着他鼻子就是大嚷:「害死了我娘、又害了我儿我夫,如今还想杀我稚女,我董韡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说到了董卓点儿上,不由得他心底即闻即扬起好大的风浪,然而面对着最宠溺的闺女儿,董卓忍怒不发,只厉着一张铁青的脸道:「阿爹可不是这麽教你的,瞧你如此不分轻重,定是那羌人浑教你好些」
「我就是学足了那些个鄙人的臭腔调,你既想要了我一家性命,不如现在便一刀给我个痛快!也让我好早点到那边和兀伦、和尔玛相聚!」
语毕,在场众人无不譁然,这话儿比前些重上几分,给董卓赏了沉沉一巴掌,他着实也再难拉下脸来,前头闷着堵着得一口气全给迸发出来,大斥董韡:「你真以为我不敢杀她?」他一把将王夫人手中的小孙女儿强抢到怀里,死死捺着,王夫人拦阻不及,反而吃了董卓一脚跌落在地。
董卓冷着眸子、强着嗓子直嚷嚷:「你要再这般胡闹,我现在就杀了她!」那目光森冷,堪比纵横沙场时,把敌命当草芥的铁面将军,教人後怕。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大大惊叹了声,接着便再没声响,大家明白,董大人动气可是动真格的了,连着董韡也不曾看过阿爹此态。
长成的几十年来,阿爹对着她,只有哄、只有疼,打骂这事儿是断不会出现於董府的,今朝却一会子让她伤透了一颗心。不仅杀去了她最亲爱的丈夫以及两人的骨肉,拿着自己的小孙女儿的生死嚷嚷,让人寒心。
原来,这才是阿爹的样子。那些个武夫眼里的董大人。
事及此,董韡被惊的人都醒了七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给瘫了毯上。实也无甚可求了,能说的她使尽吃奶的力气便具给说完,想着被阿爹死死拽在怀里的女儿,泪水即又止不住的流下。
恢复了神智的董韡哭着嗓子,以种近乎苦求的声音向董卓道:「别为难我儿…求你了阿爹!女儿残得一身命,要杀要剐,悉由阿爹处置,只求阿爹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那小娃儿许是给扯着多时,身腹闷痛,开始啼哭。两位姨娘见状,王氏赶紧将小孙女儿自董卓手里抱回,而萧氏相当识趣的趋了董卓旁去、劝抚再三。众仆婢们风向看得准,见姨太太们劝得了董大人,疾疾收拾起来,好似方才一切全然不曾发生过。
三人一走,青叶自去扶了董韡回到床榻,待到下人们打理妥当了、一切尘埃落定,正巧奶娘自方才抱走孩子的王夫人那儿领回娃儿後,入了内室,让董韡再捧了孩子上榻去哄着。
瞅着这小小娃儿,她是满腹心喜掺杂着大半心酸,若是注定她是大不成的命,何以老天还让董韡将她产下?母子情分当真如此的短暂?她若不吵不闹,阿爹必不把她这余下唯一的孩子放在眼里,兴许还直接找天夜里便给这娃儿一个了断。
可即使她闹了吵了,也未必阿爹就吃了她那套。看看方才便是很好的例子,他像是个无事人一般,挟持着这娃娃,他知她要紧着这个小女儿,才出此策借以要胁自己。
董韡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与阿爹算是撕破了脸。或许他看在自己是董家惟一子嗣的份上,她分毫都不会再受损伤,可这娃儿不同。她的女儿可不是他的女儿,与他勉强算不得干系的。孙儿又如何?尔玛照样跟着他父亲去了,也不见董卓蹙过一次半次眉头,若再论到这小女娃,岂可有意料之外的事?
着素衣而至,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
「素明白灿…便唤你白儿了」纤纤玉指轻轻挠着娃娃的腮帮子,惹得熟睡的娃娃搔痒鼓动,俨然一副慈母育儿的样子,遥想当年提祢布皆、尔玛,皆是她这样一手一个哄过来的。
如今,想来是不可能的了。
事情了尽,匆匆过了半月,董卓与董韡之间的矛盾依旧未曾消弭。
董卓惦记着闺女儿,也明白那日自己所为的确大伤妮子的一颗孺暮之心,深怕再轻言易举,又会坏了父女两的感情。那羌族留下的孽女想来也是可怜,生为女子而无父,若给留下一条小命,将来不知该何以立足。
他董家是不会与罪人之後有所瓜葛的,即便他心软留了她,为着女儿前途细细打算,也仅有送走孩子的这条路能选,保得董家与女儿清白。
如此一来,失怙的一介女流,你说能成什麽气候?
而董韡这儿,依然无法忘怀当日夜里,董卓是如何大嗓门的恶言相向,恨只恨自己终究天真太过,投奔本家前,不曾想过其中利弊,一味的不愿继续苦着日子下去,这才累了兀伦及尔玛为自己惨死、提祢布皆早早在异地生活。
她日思夜想,便是要找出个万全之策,保得这幼女周全。哪怕撩了自己进去,也是值得,毕竟在她眼睛里还看得见的,就只这个孩子了,她与兀伦的孩子。
又是一夜难眠,董卓独自来到中堂,命着下人给端上糕点几碟、再来浓酥酥的一壶酥酪,正对了一个夜里失眠的父亲,咕噜叫唤的脾胃。
他吃着正香,却不由得想起女儿出走前的日子。
那些个他俩仍然亲昵的好日子,只要他父女两合心,便仿佛尔娅依然在。就是如此想着,故他对於韡儿,一宠便是十几二十年。
过往,这小妮子是多麽依赖自己,晚上偶有天边几道雷响,总让她小女儿家心惊胆跳,嚷嚷着要和姨娘、阿爹挤一床睡;夜半无眠可寻的乐子就更多了,赖着阿爹带她去散心走走、吹吹凉风,回了房里不一会儿便睡了,多好。更常的是与阿爹偷偷吃上一碟桂花糕,趁着姨娘睡着,父女两不怕让人念叨这、念叨那。
都过去了,这个娃儿,如今已然长大,做了他人的母亲,也懂得保护亲子了,诚如当年求着自己舍母保子的尔娅……
「你们母女俩,就一个样子,叫为夫怎能不屈服?唉…」他临着栏杆,朝着武苑的方向望去,见天顶一轮明月皎洁挂着,耐人寻味。
「阿爹…」
月色洒下一地,董卓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回头一看,却见穿得一身素的董韡正在长廊与中堂的交会处,一脸如同以往的娇俏倩丽。
「韡儿,夜深了,怎的你仍不睡?」董卓不敢走近,只是待在原地,两人之间的矛盾尚未说开,他做甚都觉得搁手。
「阿爹…韡儿知错了……」只见董韡忽地便跪下身来,膝头在地上磕出好大声响,眼泪瞬间便滑下脸庞道:「韡儿真真错的离谱,爹爹别因韡儿气坏了身子」
闻言,董卓哪里顾得矛盾不矛盾,闺女儿磕破膝盖心疼都来不及了,遑论让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赶紧将董韡拉起身扶了入一旁的坐榻上,满心是酸楚的喜悦,觉着日子是总算云开月明了。
「阿爹的心肝儿啊,阿爹这般对你,你肯定吓坏了,不说了不说了,以後不说了」
就像她幼时失了得意,总找他惜惜,董卓不可能置这惟一的女儿不理太久的。
董韡明白,此一让步说是妥协也算是了了自己於父女情分上的心愿,阿爹最是疼爱自己,如若临走前让他抱着遗憾便是大大的不孝,趁着最後此番,将前嫌尽释,也才走的开脚……
「阿爹…女儿不孝,做了这许多伤了阿爹心口子的事儿,阿爹、阿爹还愿让女儿回来……」她又给跪了下身子,泪湿着一双银眸道,董卓不愿闺女儿独自跪着地疼,遂也一块儿长跪着,将董韡拽怀里轻轻抚着背脊。
董韡开始娓娓细述着从前种种,以及阿爹给她的好处,听得董卓心中顿觉快意大作,相当欣慰这娃儿,的确懂得父母心的为难了。
他不愿闺女儿再再如此哭下去,身子一抽一抽的换不过气,总是不好,想着要抽开这娃儿的身、给扶了起身时,却见她嘴角竟开始汨汨出血……
「韡儿?!韡儿!韡儿,你这是怎麽了?」他惊慌失措,见着女儿上下无外伤,只那身子又给瘫软大半倒入自己怀里。
敢情方才身子的颤抖,不是啜泣的抽动,而是中毒所致的抽搐。
如此下去当是不成的,连忙叫醒仆婢们,遣了康泰去寻街口的张大夫、让红花唤了两房侧室来。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捧着董韡进入偏间,深怕一个不小心,娃儿就如同陶瓷做的偶,碰了即碎。
「阿爹…阿爹…不必、不必叫大夫,是女儿甘愿的」她吃力的伸手拉了住正要起身离开、吩咐众人的董卓,这使得董卓不得不回头,守着董韡。
「阿爹…女儿不孝、行事不顾头尾,做错了好些事,声名都败坏了……如今以死才得以报了阿爹的养育之恩……不连累阿爹的好名声」字句艰难的董韡仍是一字不差的将脑中盘算已久的话语,一一说尽,她血泪尽出的样子,让董卓不禁为之鼻酸。
「女儿将要走了…阿爹能否…能否替女儿将一件事做了?」被董卓抓住的那只小手苍白如槁,她渴求的望着董卓。
董卓不愿意闺女儿有什麽遗憾,遂迅速点了点头,做首肯道:「什麽阿爹都愿意,你说」
闻言,原先不断发颤、抽搐着的董韡这才缓下了身子,用尽最後气力般的说:「韡儿的孩子…将要和韡儿一样,做个没娘亲的娃儿了……阿爹能否替韡儿好好、好好带大她?」
「既韡儿活不成了…便让她代替韡儿陪伴、陪伴阿爹余生,可好?」
乱了主意的董卓哪里有说不的份?连忙点头答好,两方姨太太这会儿也来了,哭红了一屋子人的鼻子,尤以董卓那一口一个韡儿,让听者最是不舍。
「莫哭啦…阿爹……」见着董韡益发扭曲的面容、话音已难以辨识,董卓只得低下头去,仔细给听清了闺女儿最终想交代些什麽。
此时的董韡不仅口鼻,乃至眼目、耳窝皆然汨血、已入膏肓。一旁的张大夫,人是找来了,不过看了一眼便要董府节哀,说是哪怕大罗神仙下凡,这姑娘也救不得了……
「就…就唤董白,让她来日长大、千万做个……清白人……」
火轮子缓缓浮升、芳草花蕊舒展新生,远边山海之象烧得连绵千里的火云是彻晴彻朗的好兆头。
然而这董府前夜里,倒似南柯一梦,大戏做完,日子依然得过。
「日子在走、生者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