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早上来接你们。」熊熊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一如既往简短讲完必要事项随即开车离开。
金瑜第一次到孙妍沫的家，她曾经预想的场景是由孙妍沫带着她悠转，她适当赞美几句，怀着新鲜的期待参观，可不是像现在彷佛手里抱着一只黑猫小心翼翼走着。
「那里是逃生门。」孙妍沫提醒。
「去朋友家难道不用先搞清楚逃生路线吗？」金瑜说。
从逃生门前的左侧回廊转进去，来到门口摆有五叶松的大门前。这里每一扇不锈钢门宛如从同个铸模制造出来，金瑜记住这棵五叶松，下次来时就不会迷路了。
打开门之後，孙妈妈拿了乾净的拖鞋给金瑜换上，避免冰冷的地板对脚的伤害。
乾净到几乎没有任何杂质的住所，像是刚落成的新居。
客厅有一半是给猫咪玩的摆饰，沿着墙壁钉起的木栈道，猫跳台铺着孙妈妈以前当空姐时去各国买的地图毯子。一尘不染的厨房不像是常常清理，反倒像是没在使用，一点缺角磨损都没有。
除此之外，没有独具个性的物品，常见的沙发组、液晶电视、电脑桌椅、书柜、CD柜，主要以黑白色系构成极简风格。书柜里摆满书与杂志，从书的装订与名称来看，是具学术性质的实用书籍，同样也没有沾染灰尘。
书籍的清理又比一般家俱更费事，必须一排一层慢慢用软毛刷去除灰尘，想必是花了大把时间才能有如此成效。
这间房子给四个人住刚好，三个人不拥挤，两个人稍嫌空旷了。
一个人与一只猫只有孤单可言。
大理石地板寒气逼人，不穿鞋真会冻着脚底。日光灯刺眼亮白。唯一和外头环境接触的只有露天阳台，这对老家位在南投山区的金瑜实在难以想像。
孙妈妈打开冰箱，把快见底的食材一包包拿出来仔细检查。
「你们先去洗澡，妍沫你把衣服借金瑜穿，洗完之後喝碗汤。」孙妈妈打开水龙头洗乾净双手。
金瑜刚踏入孙妍沫的房间，马上闻到一股猫的味道。
加加老远就听见声音，一打开房门，马上弓起身子跑远，警戒瞪着孙妍沫。金瑜不晓得这什麽状况，她们家只养过吉娃娃，那是绝对不可能摆脱的宠物。孙妍沫虽然如此疲惫，依旧保持耐性和加加对望，唤着她的名字，最後加加慢慢走过来，舔了舔她的脚，闻一闻裤管，用身体摩擦。
金瑜发现这股气味的来源并不是猫本身，而是猫砂，孙妍沫惯性拿起铲子开始清理猫砂盆，清理到一半掉下斗大泪珠。金瑜一阵惊慌，她连忙张望，看见窝在枕头上变成一团棉花的加加。
「她会待在你的枕头上，是因为有你的气味吧？」金瑜转移话题问道。
「加加喜欢舔人，我想她藉此留下自己的气味。」孙妍沫擦了擦眼睛。「你的气味是柠檬。」
「柠檬？」金瑜坐在地毯上，这房间比客厅温暖，显得有人性多了，主要还是墙壁贴满了甜美笑容几乎闪瞎眼睛的Rana海报。「我妈妈喜欢喝柠檬汁，可能是这样被她影响了。莱姆其实和柠檬不同喔，莱姆比较甘甜，却少了些果香。英国要买到一颗酸到软牙的绿色柠檬并不容易，那边几乎都是偏甜的黄色柠檬。如果去超市问有没有绿色柠檬，店员会认为你是不是把莱姆搞混了，这倒是我妈妈的一个憾事。」
「那麽你是柠檬加莱姆。」孙妍沫说。
「第一次听到的说法。」
「又香又甜。」
「好，你要借我衣服洗澡了吗？」
孙妍沫打开衣柜，翻找衣服的手顿然停住，「你不是洗过澡了吗？」她狐疑问道。
「孙妈妈说要借你的衣服来穿，总是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至少要乾乾净净穿上才是。」
「好，有道理。」
孙妍沫挑选适合金瑜的波希米亚雪纺洋装，小露香肩是这款式的一大卖点，穿上去的效果应该很不得了。又选了件黑色小可爱，负起保护金瑜的责任。
她以为金瑜会跟她一起进浴室，毕竟在宿舍都这麽做了。不过今天本人好像没那个意思，金瑜简直像另一只不受控制的虎斑猫，啃咬着面容扭曲的加加的脖子。
「在做什麽？」
「确立模式是很重要的！」
「是吗？」
「加加的名字是出自加啦宝贝，加啦宝贝，这首歌吗？」
孙妍沫假装没听见金瑜的话快步走进浴室。
膝盖的伤进入第三期增生期，被水碰到也不太痛了，话虽如此，总像是少了点什麽。孙妍沫和一般女生不同的是，对於把身体清洗乾净的步骤只视为工作之一而非享受，如果一盆水倒下来就可以清洁溜溜，那麽她不会在浴室花费太多时间，宁可把这时间用来练习舞蹈，或多背几个韩文单字。
开始习惯利用面膜、眼膜，也是因为睡眠不足吃不了妆，眼袋浮肿像个吊死鬼，老师叫她们要好好保养才有的行为。
没有不美丽的女人，只有不勤劳的女人。
孙妍沫把保养身体视为工作。
然而，与金瑜一起化妆，看她摆出和自己不同品牌的唇蜜、护唇膏、BB霜就觉得挺有意思。一起化身歌剧魅影敷着晚安面膜这段期间不会枯燥乏味。洗个澡也有像到了三温暖的蜜趣。金瑜既是她的同事，也是她的挚友。
无论这番话某部分人听了会感到不悦──这也是能够理解──她们的身体是公司的重要资产，像孙妍沫这种不爱惜自己的家伙应该令公司很头疼。
叶董看过了她的相关报告吧，如今更添一笔恶劣事蹟。公司没有严格要求她们的品行。不过进公司前有做过详细调查，诸如不良嗜好，引起争端的发言，男朋友女朋友等等。
自从MI(X)的鹿艺洁片面毁约回国发展，公司对这方面就非常敏感。不到两年的时间举办新一轮的选秀节目除了有宣示意味，一方面要把练习生汰旧换新，此後会更加严格审视新进练习生的品性。
洗完澡，换金瑜去浴室。孙妍沫在房间试着哄加加吃饭，母亲晚上做的水煮鸡肉佐鲔鱼肉泥她只吃了两、三口。
孙妍沫了解她妹妹。等金瑜洗完澡，她虽然没胃口，还是把加加抱来客厅，和金瑜一起吃母亲煮的消夜。
简单用鸡汤块煮好的香菇姜丝鸡汤，盛了两碗，金黄色油渍漂浮在汤上，香气浓郁。然而母亲不太做菜，总是用许多调味包，口味死咸油腻，孙妍沫自然不是什麽美食家，只要吃饱有力气就行了，为了控制体重也常常吃难以下咽的五谷杂粮、糙米饭，或单纯一颗不抹盐的水煮蛋。
不过只要有气味，就能引加加上勾。
「啜啜吸滋。」
孙妍沫埋首汤碗。
金瑜眼色很快，配合地喝汤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加加果然跳上桌，到处嗅来嗅去。
「你的在这边喔。」金瑜把猫碗推到加加面前。
她抗议似的喵了一声，舌头默默舔着碗里的鸡肉丝。
孙妍沫总算安下心里的大石头。
金瑜左一句孙妈妈右一句孙妈妈，热切聊了起来。谈金瑜出生哪里，怎麽会从英国回来，比赛的情形，父母的职业。孙妍沫都不觉得自己和母亲可以聊得那麽尽兴。
但是金瑜没有爸爸。
「你有看我们的比赛吗？」
孙妍沫在家庭话题搞得大家都尴尬前转移焦点。
「你爸爸也有，他说表演很精彩，隔天的报告都没办法专心写。」
爸爸就像个小孩子。
「这次第四代预警系统上线做测试，他还要在日本待上一个月左右。」
母亲总是装作一副没什麽大不了的样子，孙妍沫非常讨厌她这个样子。她宁可母亲大大方方说出心里头的怨恨，说出为什麽是她牺牲了一切，爸爸却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抛弃了家庭。
然而世上并没所谓公平正义的天秤，没办法衡量数千万人的性命与两个人的幸福。如果有个正确答案的框架就好了，顺着框架走，孙妍沫想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怨恨谁，到底该不该去爱谁。
事实明朗前，孙妍沫不敢表明心迹。
金瑜偷偷瞄了她的侧脸说：「孙妈妈，我想妍沫的意思是想请伯父、伯母一起来现场看表演，比赛还会继续一个多月，如果你们能抽空来的话──」
孙妍沫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累了，先回去睡了。」
金瑜没有跟上去。
「啊，不用勉强吃完没关系。」孙妈妈说着就要收拾碗盘。
「不，很好吃，我会吃完。」金瑜拿起汤匙舀进剩下半碗的鸡汤。
她不晓得孙妍沫渴望得到母亲认同的心是如此迫切，以至庞大的情绪难以消解。
孙妈妈收拾完碗盘後，将金瑜赶回房间，要她好好休息。
金瑜站在挂有熊娃娃吊饰的门前，她忽然找不到开门的方式。
她没有感觉过害怕，不，更精确地说，金瑜利用其他情绪覆盖过去了。真的感觉不行，就快速唱着没什麽意义的字眼，穿插几个不好听的字眼，让自己变得强势是很厉害的武装。
现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光是看见孙妍沫的表情，就痛得无法言语。
房间开着一盏小夜灯，妍沫侧身躺着，加加从金瑜脚边窜过，跳上床。
幸好孙妈妈帮她在地毯铺了床垫与棉被，金瑜尽可能屏住呼吸躺下，连棉被都小心翼翼拉到胸口。
「为什麽？」
昏黄灯光竟然刺得让金瑜一点无法睁开眼。
「妍沫……」
「为什麽老是抢在我开口之前先说出口……为什麽……认为你可以代替我发声……」
对啊，为什麽，金瑜也不了解。
她们再要好，终归是朋友，介入别人的家庭关系已经超出了底线。
但是，心里实在太多悲伤了。
「对不起。」金瑜说。
不是故意要这麽做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希望你原谅我。
「不……今天发生太多事，脑袋转不过来，抱歉……晚安。」
「晚安。」
孙妍沫打开发光的手机，是铉洙哥传给她的讯息，询问她有没有事。孙妍沫真的很疲倦，不过铉洙哥是前辈也不能不回应。她反问铉洙哥怎麽得知。这才晓得公司半夜召开会议，就是为了处理她的事。
不用担心，公司不会让她的名字外流，只是以PDnim的个性，会把她叫去问话。
陆铉洙希望她能保证一件事。
──无论如何都要把出道摆在第一顺位。
孙妍沫知道铉洙哥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身边的每个人不都是包含真心吗？
母亲不问她晚上的事，不问她膝盖的伤，只是让她好好吃饭。
不想要某个人担心，所以隐瞒自己的心情，因为那些担心到头来只会反向刺伤自己。她和她母亲不知不觉中演变成这种关系。
小金鱼睡着了。
小金鱼哭了。
「对不起。」
孙妍沫握住她柔软的手。
因为她一点也不坚强，非常非常的胆小，无法面对面说出口的心意，又怎麽能传达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