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号病房。
「根据毒性反应，两名患者误食毒鹅膏菌种，安排四点时进行器官移植。」下颏满是胡子落腮，发型一如刺蝟炸毛的成年男性，身穿白袍，吊儿郎当直往地上蹲坐，头戴特殊镜片，拿起全息笔在浮空落笔，笔尖起落，是一长串用简写取代的公式：「七号房的不急，倒是咱们这实验体玩得有点大了，先用奈米机器顶着吧。」
说完，摩娑下巴尖，灿灿一笑。
甘一轩将全息笔置入口袋，顺手把耳机也拔了。这耳机与黄葛蕾的配置如出一辙，里头传来的讯息却是大相迳庭，长时间全神贯注的集中状态，对他似乎毫无影响，只站起身来，朝病舱里的少年人看一眼，揶揄的笑道：「杂讯多到都藏不住，这回又是想玩什麽把戏？」
房间里一整个医疗团队，倒也无人搭理他这个主治医生。
光屏障仍未被解除，医护纷纷兵荒马乱，率先送来血液透析器等设备净体，试图为两名病患缓解毒性，尽可能争取手术时间，以避免撒手人寰的局面发生。
但若是有人在此细心观察，则会发现两间病房的营养舱有明显区别。
范冰卿沉睡不醒，鼻间插上透明管线，银光在液体之中流动，药剂散发的清香久久未散，大半身体由黑水所浸泡，後脑杓轻陷入枕，全身上下，仅仅只能一展他头颅至锁骨的白皙轮廓。
夏毅然却不同。
早晨满是甜味的营养单剂，被光点作为能量源，尽速分解消化，如若不是因为剧情提早收尾，只怕这一群奈米机器吞噬到最後，那所谓的单剂也会犹如开水澄澈乾净。
但他终究是提前醒来了。
在水下睁眼，万物似模糊在波光中，夏毅然手扶着舱体，黑发湿漉地披散在肩，他疲惫的抹脸，将湿发後梳，斯文俊雅的容颜隐有苦涩，意识感受到从虚态空间出来以後导致的失重感，生理钟尚还需要调节，可也没多少时间能给他适应。
「先等等，别急着起身，」一名女护士手轻轻搭在夏毅然的腕上，见其配合动作，态度也松缓许多：「暂时要替先生您做MARS透析，过程会有点痛苦，请忍耐。」
忍下胃中恶心，夏毅然礼貌回应：「谢谢。嫌疑人那里怎麽样了？」
他说话时，头已经转向营养舱前附近的三叠式屏风，不久听见旋转椅滚轮摩擦地面的响声，一个少女从屏风後方探出头来，又从嘴里取出棒棒糖，说道：「还是那副德性，半死不活，可惜了一招以毒攻毒，居然没把自己给吃死。」
黄小博士至始至终都没说出过一句好听话。
「先把权限授予我，」夏毅然坐卧在营养舱里，贴身的受验服紧贴皮肤，肌理更显性感，视觉诱惑却被他身上所具备的气质给彻底压制住，抽手抹去快要滑落到喉结的水珠，他唇形在嘴角处微微翘起，好似是在笑一般，「大致状况已经了解到差不多，这方面，我需要刘警官你的协助。」
「哼－－？」黄葛蕾侧靠椅背，用脚踢在地板前行，「没想到你会是个工作狂。」
她倒是没有拒绝，呆坐着，用滑轮滑到夏毅然放置衣物的空床，一点也不在乎终端机的表盘样式，直接甩手抛给刚吃下毒蘑菇汤的病人，对於病患毫无体恤心思。
夏毅然轻松接过表盘，指纹印开启能源。
年轻护士蹙眉，「先生，您现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没事。」夏毅然摇摇头，很快签好保密协议，刀眉紧锁，显然是打定了要罔顾自身健康的主意。护士无奈，蹲身在旁，利用分子吸附治疗毒血。
黄葛蕾随口问：「要提供连接贴片吗？」
夏毅然从表盘调整时针的表把抽出，轻轻扣一下，滑出挂耳式贴片，笑道：「我这有。」
他说完，一刻不停又阖上眼，透过贴片在精神域中获取资料。
未做过整理的繁琐文档纷沓而至，处处可见官僚作风，部分程序冗赘，重复率大约占有13%，不过，许是因为报告是由医生写就，比起堆砌的文词，长年在档案上敷衍填画的随笔反而更令人懊恼，倒还不如直做成密码，好歹能起些研究的心思。
夏毅然试图从中寻找出两个关键点。
先是热寄源菌。
热寄源菌是次寄生菌种，成长期与源丝菌为共生关系，前者替源丝菌巩固繁衍，一旦源丝菌成熟，寄体会开始出现高烧状态，无自觉抽搐、奔跑，直至寻找到合适环境，以菌丝切断神经。直至寄体死亡，源丝菌散发特殊气体，引诱食肉动物以进行二度寄生。
热寄源菌隶属於黄雀在後，通过圈养源丝菌，等待寄体亡故，而後吞噬源丝菌，并将屍体做为繁衍养分，藉以壮大自身。由於寄生後的伪装手段特殊，经由仪器诊断出现误差，治疗风险高达九成，是连奈米机器人都奈何不了，只能透过环境影响寄体安全。
也就是说，当体表温度达到正常恒温状态，三十七摄氏以後，范先生将会自动陷入假死状态。
这对於人体而言，分明唯有仰赖仪器设备的辅助，才有可能长期存活。
当夏毅然阅览资料，发现范先生的最低体温定在十六度时，眉梢一挑，脑海率先浮现出来的画面，是少年的清俊苍白，也是少年不省人事後的瘫倒在地，心跳停止，血液堵塞，经抢救方能挽回的一条脆弱生命。
不过，这还不算是重点。
《脑域开发与跨平台精神具现研究》
《精神域储存尝试与灵肉分割的可能性》
《推行机甲与精神域连接革新》
……
一篇又一篇的学术论文报告，名称与选材之荒唐，简直像是Ｂ级恐怖片里会出现的抓鬼神探，口中叨念出来呼悠人的故事，这故事的署名人是为甘一轩博士，然而也是夏毅然从未见过的名字。
夏毅然凝思沉吟，猜测这或许就是范先生无法离开星球的主要原因，不过，为何又是由范先生作为实验对象？难道，是因为已经到了无法根除菌种的地步，最後只能另寻他法？
屏风後又走来一人，是刘凯石，刘警官。
刘凯石沉抑脸色，兴许是与黄小博士相处不来，导致他的郁闷不乐，只强作精神，问道：「夏先生是已经确认了凶手畏罪自杀？」
「不确定，」夏毅然头也未抬，分神回答：「倒是有一个搜查建议。」
「什麽建议？」刘凯石问。
夏毅然扫了护士的名牌一眼，确认保密协议里也签有医护，才道：「整理近一个月的出境状况，其中范法官的社交关系，或任何与范法官在利益上有关联的人。」
刘凯石不得其解，蹙眉：「这，夏先生是以为还能有其他凶手？」他刚问完，立即摇头，「决不会有这种可能！调查结果，作案者就是第一目击人，不可能摆脱得了嫌疑。虽不知道夏先生是因何而说出这样的话，但是现实可不会靠到处反转破案。」
透析开始，管线内开使分解血液毒素，为了避免下午手术出现差错，并无打上麻醉剂。
「你说得话我明白，」夏毅然面不改色，柔声道：「不过，在虚态空间时，嫌疑人确实有做过暗示。所以，我的建议是双管齐下，该怎麽查就怎麽查，怎麽说，也不能为了坚定自己的正确，就选择忽略实际状况，不是麽？」
「不对，」刘凯石拧着眉头，直接反驳：「证据如此，夏先生想凭嫌疑人的口供来进行质疑，就更不能忽略犯人说谎可能。」
夏毅然仍坚持自己的想法：「万一，凶嫌一开始有备而来呢？」
黄葛蕾这时举手，「我也有异议。」
「这回我站小怂包一票。倒没别的什麽原因，但我怀疑患者的精神状态有问题。Ａ套餐和患者接触过，应该就知道他的表现，抛开最後的投毒，实际上患者也与正常人没有区别，这反而是违背常理，经扫瞄显示，患者确实脑域处於低迷状态，多处区域罕有回应。」
黄葛蕾从资料夹中挪出扫瞄结果，以全息投影呈现大脑区块，大多显示活络度低的青蓝色。
「他在你面前表现的，我想，都不见得会是真的他。」
夏毅然问：「你的意思是？」
黄葛蕾一手插进口袋，答道：「知道双重人格吧？心理疾病的一种，不同名字，代表不同的大脑活动，且已经形成条件反射，最後造成错像，使患者误以为『体内藏有另一个灵魂』。」
「你是指，」夏毅然很快琢磨出含意，出声询问：「嫌疑人有精神疾患，抑或是有这种可能，是嫌疑人打算利用范法官的精神波，制造出双重人格的假象？」
「宾果！」
黄葛蕾禁不住又开始盈起笑靥，「不过，患者还是搞错了几件事情。」
「第一，双重乃至多重人格，具备成长性，也就是会随着主人格的经历作改变，顶多是隐而不出，但绝非是一夕间冒出来的，正是因为如此，大多数患者才拥有敏感多思的特性。」
说到这里，黄葛蕾笑里多出讥讽，手指比出个兔子耳来，说道：「第二，他以为拿个精神波，就可以伪造出人一生的经历？都说久病成医，我看患者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想玩土法炼钢，哪怕说想夸他勇气可嘉吧，难道他还真以为梅莉羊是能一天炼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