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繡球花協奏曲 — Erster Satz Allegro III 音控室

正文 繡球花協奏曲 — Erster Satz Allegro III 音控室

孤寂的世界响起了一段旋律。

简单的几个音符不断回绕。

是木质吉他的弹奏。非常微弱,但又极为清晰。顺着声响,看到一双有些粗糙,但却非常灵活的手指,在弦上跳跃。

背着吉他的男人站在昏暗的空间,顶着一头蓬乱的长卷发,贴身的素丝质色衬衫扎进纯白喇叭裤内,领口打着暗红色的蝴蝶结;他低着头,专注地拨动琴弦,抖动的左脚踩踏着节拍,让心脏随之缩张。男人的鼻梁上挂着深褐色墨镜,隐藏住自己的目光,但并不妨碍他的每根指头都准确地落在乐谱的脉搏上。

不久,另一段相彷的旋律响起,安插在吉他的音符之间,像是跑者的撑杆一样,让音色越来越浑厚、高升──微低的女声顺着吉他的节奏滑了进来,两种音色逐渐交融,有时像是接力赛的队友,有时又像对垒在网球场上的敌手,两者的对话越来越紧密,终於谱出一段和谐的舞台──

穿着牛仔长裤的两名少女站了上来,一边低吟,一边一步一步走到台前。她们回眸看了一眼吉他手,吉他的琴弦便揭开布幕;她们四目相视,互相点了点头,身後便洒出了烟雾。

两名少女都未施朱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裹着纯白的衬衫,穿着与身形都如同姐妹似的她们微启双唇,配合着伴奏,随意哼起了一个音,舞台底下就出现满满的人潮。他们在艳阳天下倒着热汗,睁大双眼,颤抖着嘴角预备呐喊,距离舞台较远的人则蹦蹦跳跳,甚至爬上了路边的榕树。

吉他的节奏到一个段落之後,少女们开始引吭高歌──

世界却在这一刻变得静默。

其中一位少女站在前方,起劲地张大嘴巴,另一名少女与吉他手则不时开口附和,并摇摆着身体,轻点着头部,台下的观众也兴奋地挥动双手,跟着台上人物的动作一起晃动──但一切都是这麽寂静,没有丝毫声音。

虽然琴弦的振幅并不激烈,少女喉间的起落并不急剧,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少女的汗越流越多,让衬衫紧贴着身躯;吉他手古铜色的手臂肌肉,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男性魅力,甚至忍不住趁空档拿开了墨镜,单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另一手则继续拨动琴弦。台下的观众仍在鼓掌声援,却一群又一群地,像被啃蚀一般凭空消失。

最後,台前只剩漆黑的空间。不知何时,连艳阳、灯光、烟雾都也失去踪影。

少女们缓缓阖上了嘴。吉他手也按下了和弦,琴弦逐渐停止颤动。

一切依旧寂静无声。

精疲力尽的少女们,纤细的身体仍止不出喘息。

此时男人已经站到台前,站在少女们的身边。站在中间的少女看了看左手边的吉他手,然後又望向右手边的女孩,她牵起两人的手,对台前展露出灿烂的笑靥……

三个人的身影,慢慢泛黄了。

台前只站着最後一个人──我呆然地看着这一幕,整个世界重新回到孤寂。

二年级的社员凭空消失之事姑且不论,就我所知,原本新加入「古典音乐欣赏社」的一年级社员,包括我跟柯佩雅在内,应该有十一人。

本校的规定是每位学生都必须至少参与一个社团。然而避免所有学生都跑去加入热门社团,因此各社都有招收社员的上限,且为了公平起见,新生在入学不久後,便会根据学生填写的志愿单,输入电脑程式分配社团。此外,还有一些社团并不能自由参与,必须受老师推荐,或是经过筛选考试才能加入,譬如军乐社、校仪队、司仪团等等与校方公共活动相关的社团。

这大费周章的结果就是:新生不一定会加入自己所喜爱的社团。甚至可能被迫加入自己根本没兴趣的社团。

不过这也并非没有转寰的余地:一年级下学期之後,只要在双方社长同意之下,向班联会提出申请就可以转社。但大多数学生即使原先并非心甘情愿加入某社,经过一个学期的社团活动之後也改变了想法,所以实际转社的学生并不多;此外,因为校方只规定「至少参与一个社团」,於是一些学生事实上会同时参与很多社团,原本究竟所属於哪个社团是,便显得并不重要。

然而,目前是十月下旬。也就是上学期的期初,将近期中的时段,本学年的古典音乐欣赏社一年级新生却几乎全部离开社团了。

会出现如此反常的现象,自然与允许新生离开的人脱离不了关系。

也就是,古典音乐欣赏社的现任社长。

好不容易凑满了字数,我在放学後拿着利用图书馆印表机列印出来的稿件,遵照玫娥学姊的指示,前往体育馆寻找社长。

体育馆位於校园正中心的位置。我们学校‧市立莒光高中位於山坡地上,主要校区的占地面积呈长条型,校舍由高至地的排列大概能分为「宿舍与才艺科教室大楼」、「普通科教室大楼与行政中心、图书馆」、「体育馆与校门」以及「操场与专科教室大楼」四个区块,每天从山脚下慢慢爬坡上学、不时到操场一带上课、再回教室的生活,彷佛是经历一场物理性的法国式序曲(Ouvertureàlafrançaise)一般。

古典音乐欣赏社的活动室位於专科教室大楼,因此我打算先找完社长再前往活动室,这样的安排比较顺路。

体育馆的建筑体分为三层,最上层是阶梯式的座位,而平面层则有宽敞的空间可供学生集会,现在这个时间则由羽球社借用一半的场地进行活动;另外有高度约一个人身长左右的讲台,除了是集会时让校长站在上头发表无聊的冷笑话之外,其深度也可作为表演舞台,此时便有一些学生站在台上,手拿着剧本演练着台词。体育馆的地下层是桌球室、撞球室及学生餐厅,说是地下层,但因为学校位处於山坡地,该层其实比专科教室大楼的二楼还要高,并且两栋建筑中间也架有双层的空桥可供通行。

「……来是来了,但社长人在哪里啊……」我轻声叹道。

一眼望去,羽球社那边没有社长的身影──我也没听说过社长有加入其他社团,并且感觉上任何运动都跟我们社长的形象搭不上边。於是我只好走向舞台:或许那些排练中的学生会知道一些线索。

虽然舞台两侧设有阶梯,不过舞台正式的出入口是在帷幕的後方──也就是後台,其占地空间远比舞台还要大,与其去打扰在舞台上排练的学生,不如到後台询问相关的幕後人员。

正当我这麽想着穿过帷幕、踏上後台的其中一段阶梯时,一道清脆的声音阻挡了我的去路:

「前方是音控室,闲杂人等禁止进入。」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型高挑但稍嫌消瘦的女生站在木质阶梯的顶端。她穿着夏季校服,但不晓得为何在肩上另外披着冬季的制服外套,然而百褶裙底下竟然只套着略过脚踝的短袜,一双皎洁的长腿就这麽暴露在我的眼前,制服衬衫的领口也没扣好,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不说,连锁骨都跑出来见人了;这副模样除了邋遢之外,还真不晓得她到底怕冷还是怕热。

而在她随性的衣着上,左腿的腰际另外挂着一块塑胶名牌,上头用圆滚滚的少女字体写上「音乐总监巫采华」,让她的打扮更为突兀。

「社长,我把这个月的稿件拿来了。」

对方听罢,并没有作出回应,只是呆立在阶梯上数秒钟。

「……呃,你是古典音乐欣赏社的社长,巫采华学姊吧?」

少女此时才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然後慢慢走下阶梯:

「喔喔,你是……玩吉他的那个?不对,他已经去热音社了……是跑田径的?啊,那个也转走了……还是跳芭蕾的?」

「都不是。」在社长终於走到我面前时,我把稿件递到她手中,顺道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制服衬衫,上头绣了校名跟姓名:

「我叫许柏堤,是社内仅存的两位新生其中之一。」

社长接过稿件,先是确认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後开始翻阅文章,过程中还不时抬头瞄了我几眼。

虽然穿着十分邋遢,但她的面容相当白净清秀,黑色的短发未及肩头,既不是标准的学生头,也称不上是鲍伯头,其中一边的发尾较长,在她低头时便微微遮掩住那过度暴露的锁骨。而她的右眉上方也只有一根非常朴素的黑色发夹,几乎完全隐藏在发丝之中,那道幽暗的「一」正像是一个「减号」,恰好与玫娥学姊四个银色的「加号」发圈分庭抗礼。

社长将稿件快速浏览完毕後,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我看。

她的眼睛既不像玫娥学姊那般古灵精怪,也没有柯佩雅那样深不见底;反之,她的目光非常晶莹清澈,从那暗褐色的虹膜中倒映出我的眼睛,而又从我的眼睛中折射出她的瞳孔──如果柯佩雅的眼睛是一潭黑地发亮的沥青沼泽,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社长的眼睛则是清透的冰川湖水,好像可以一眼看穿湖底,但却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那双眼睛就这麽盯着我半晌,而正当我打算开口发问时,顶着一张扑克脸的采华社长突然偏了偏头:

「是练拳击的那个……?」

「……够了,不用勉强想我是谁。」

「抱歉哪,」社长平淡的语气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歉意:「没特色的人我通常记不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这麽没特色。

社长将稿件递还给我之後,莫名其妙地开始在自己身上乱摸,让原本就松垮垮的领口暴露出更多白晢的肤色。

「……呃,社长?」

「你等会儿。」留下谐音跟某位前总统名字很像的这句话之後,社长猛然地转过身去,朝阶梯顶端的音控室往上爬。

「唔哇!」而也正是那样的角度,让我不小心瞥见她裙子底下两腿中间的神秘区块,使得我赶忙别过视线。

至於社长对我的举止并无反应,仍旧一蹬一蹬地爬上阶梯,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翻飞的百褶裙。待她进入音控室後,我才松了一口气,茫然地看向阶梯及半掩的铝制门扉。

古典音乐欣赏社的现任社长‧巫采华学姊,就是这般个性的人。

对我而言,棘手程度可能胜过柯佩雅。

如果说苏玫娥学姊是叮叮当当、嘈嘈切切的活泼音形,柯佩雅的旋律是忽冷忽热、时急时缓,令人苦於应对的话,巫采华社长则完全没有节奏感,行为举止都让人捉摸不定,而且不按牌理出牌的风格也直接影响了社团运作……

譬如刚刚她提到的那些人,大概都是先前被她「退社」的一年级社员。

由於「转社」程序,最快也要到一年级下学期才能施行,并且须要转出社团及转入社团的双方社长同意才能申请,然而「退社」只须要社长单方面向校方举发就能通过。被退社的学生自然会被另外安排参加其他社团──通常是参考当初学生所填写的志愿单──并且有相当大的机会加入自己心仪的社团,但是「退社」毕竟是非常难堪的事;无论对社团来说,还是对被退社的学生而言。

然而巫采华社长在开学不到一个月内,就把除了我跟柯佩雅之外的一年级社员全数开除了。理由好像是:「既然没有心参加社团活动的话,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至於被退社的社员,应该事前都已经跟社长有了默契,非常轻松愉快地加入了其他社团,就结局来说算是皆大欢喜──只是我们社团就面临社员严重不足的窘况。

不过说起来,最没有心参加社团活动的,好像就是巫采华社长本人……从开学到现在,她在活动室只出现过两次:迎新会,及办理新生退社。但是,既然她是在去年社员的投票中当选社长的话,应该对於参与社团活动还是有相当程度的热忱吧──至少根据玫娥学姊的说法,采华学姊是自愿参选的。

「久等了。」音控室的门再度开启,仅穿着袜子的双脚缓步走下阶梯。

将皮鞋脱下应该是避免鞋跟敲击木质阶梯而发出噪音吧,毕竟如果是正式的舞台演出,後台的音控室势必要保持绝对安静的环境,可见社长对於舞台的运作模式已经相当熟稔……或者她单纯只是不想穿鞋子。

有了刚才的经验,我这次早早就别过头去,看向後台的重重帷幕。虽说下楼的角度要比上楼的角度安全一些,她第一次走下楼时我也没特别注意到这件事,不过因为有柯佩雅的前例,我得尽可能避免发生意外……毕竟我可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

「别这麽担心,我今天有穿。」社长边走下阶梯边说道。

「安全裤吗?社长你早说嘛──」我缓缓将头转回去。

「内裤。」

「难道平常是不穿的吗!?」真是太惊人了这个邋遢女!

社长露出好似无奈的表情,微蹙着眉头看着我:「……平常当然也是有穿,你在说什麽啊?」奇怪,刚刚那段对话中有问题的人是我吗?

「那就好歹遮一下吧。」

「都已经穿着内裤了,为什麽还要遮呢?」

社长已经走到我面前,她淡然地问道:「内裤就是为了盖住底下的部位才设计出的,不是吗?」

「……大概吧……」我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理由反驳,只好暗自叹了一口气。

为什麽这个人的面貌长得一副清纯模样,却能讲出这麽劲爆的话……

同时也怨叹当初为什麽是撞见柯佩雅的更衣场景,而不是采华社长的……如果是社长的话,以这个逻辑判断,她应该不会追究我任何责任,并且论身材,社长也比柯佩雅稍微有看头多了……

社长一语不发地从我手中抽回稿件,接着拿起笔来在上头圈划。

「……呃,社长,该不会你刚刚特地跑上去,只是为了拿笔?」

「嗯。」

「直接跟我讲一声不就好了?」我翻开侧背书包的最外层,抽出了一枝笔。

社长看了看我手中的笔,又看了看自己正在使用的笔,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麽不早拿出来?」

「呃,我怎麽会知道你需要用到笔?」

社长偏了偏头:

「……就这麽想要看我的内裤吗?」

「等一下,你的思考逻辑未免太跳跃了吧!?」而且为什麽用这麽认真的语气跟一副貌似受不了的表情!?

「内裤的事先摆一边去,」「是你莫名其妙提起的吧!」啊,忍不住大声吐嘈了。「这个地方有问题:」

社长将稿件摊在我面前,然後用笔点了一段文字:

「加布里耶(GiovanniGabrieli)在1597年创作的〈Sonatapian’eforte〉,不可能翻译成〈钢琴奏鸣曲〉;钢琴是1710年才发明出来的……这段文字,你是抄来的吧?」

「啊……」我看着她圈点出来的文字,不禁感到惭愧:「对,这地方是直接看辞典写的……我当时没有想这麽多。」

「顶多翻译成〈强弱声奏鸣曲〉?……还有这段的文字,语意不通;这里对展开部(Sviluppo)的解释交待不清楚,这边则是太多赘词……并且讲科莱里的作品有必要补充加布里耶的段落?还是说你是在凑字数?」

「……对不起。」在社长那双清澈的眼眸下,我连想藉口都企图都没有,只能难堪地向她低头道歉。

只是有关加布里耶的段落,当初我是遵照玫娥学姊的建议才加上的……或许两人的着眼点不同,也不能说学姊的建议是错误的吧;但目前还是听从社长的想法比较妥当。

「後天。」社长把整篇稿件退还给我。

「呃,是在後天以前修改完的意思吗……」我翻了翻稿件,虽然乍看来是满江红,但需要大幅度修改的地方并不多:「明天交给你,可以吗?」

社长摇了摇头:「明天不是戏剧班的时间,我不会在这里。」

戏剧班……原来在舞台上排演的那些学生是戏剧班的啊,怪不得举手投足看起来比一般话剧社学生要熟练许多。

而社长言下之意,似乎也没打算跟我约在其他地方,因此我便不再追问她明天会出现在哪里。

「不过话说回来,社长居然可以在这麽短的时间内,就能把稿件看完,还挑得出错误……并且社长懂得真多,连钢琴是哪一年发明的都知道。」

「毕竟我学过钢琴。」少女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呃,这应该是两回事吧……算了。」

看着她那用着扑克脸偏着头,露出貌似的无辜表情,我也不想多说了。

毕竟是古典音乐欣赏社的社长嘛,对音乐史有这般程度的了解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我如此说服自己。

然而也许正是因为得知她对音乐知识的熟悉,又或是因为她那单纯的目光令人埋藏不住心事,更多的可能只是因为我一时不假思索──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了那个疑问:

「社长,你觉得『C』是什麽?」

对於我唐突的提问,她没有出现一贯的偏头举动。

而是别过头去,回避了我的目光。

少女骤然转变的表情,恐怕让我毕生难忘。那双清透的眼睛忽然间浑浊了起来,向来淡然的神情顿时变地复杂。

「……社长?」我胆怯地轻唤她,却被更大的声音所打断──

「小巫──!要配音乐排演罗──诶?你是……?」

一位女学生穿过帷幕,从我的身後窜出。

「……古音社的社员。」社长已经在一瞬间恢复平常的模样:「我知道了。」

女学生看了我一眼,虽然一瞬间眯起眼来,露出感兴趣的目光,不过旋即别过头去继续跟社长补充道:「从序幕开始喔。」之後,她的身影便从帷幕间消失。

而此时社长已经走上了阶梯,方才一直回避的湛蓝色布料就大剌剌地从橘色百褶裙底下显露出来,不过我根本没有心思回避──我看着社长的背影,逐渐要被音控室的门扉所掩盖,却没办法──也没有理由出声阻止……

在门扉关上的前一刻,少女虽然侧着脸,但可以见到她此时的面容有如被重石所压迫般地痛苦:

「如果那个女人──苏玫娥还是『D』的话,我或许只被当成『C』了吧。」

我呆然看着紧闭的门扉,对於社长留下的话语不得其解,却强烈地感受到好像有数百条荆棘从她的身上缓缓地伸展,逐渐蔓延到我的心头。

而此时,帷幕外的舞台响起了配乐──彷佛是社长对那句答覆的回响──

──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管乐器伴随着隐隐的弦音,宛如乐谱被剪刀撕碎打散之後勉强凑成一片一般……

只是让人更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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