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璎珞阶前语 — 第一卷 第四章 他年此日应惆怅

正文 璎珞阶前语 — 第一卷 第四章 他年此日应惆怅

(一)

花枝掩映,似有淡淡云雾朦胧在眼前挥之不去。

又是这个花园。

和长乐宫的后花园布置得很像,但长乐的桃花不及这的烂漫,更多的只有海棠。

海棠无香,可面前烂漫无比的花树也没有任何的味道。

很不真实的感觉……

是了,我是在梦里。

是谁的梦?

想起来了,这里是卫玫母妃的洛水苑。

那得更正一下,是长乐模仿了这里的布置。

小时候卫玫与卫珞常在这,一得空闲便来嬉戏。

园中一处靠偏殿角落里,一个约摸六七岁大的女孩和一个十二三的少年正坐在那殿外的台阶处。

这里经过的人少,不易被发现,久而久之就成了二人秘密的小天地。

“阿兄~咱们哪天也去放纸鸢吧?”女孩望着天空憧憬道。

少年开始微微皱起了眉头,估计又在思考会不会被父皇认为玩物丧志责骂一通或是被言官抓住把柄参上一本之类的事。

毕竟父皇这两年对立储一事上了心,做臣子的要注意,做皇子的更是要当心。

他现如今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那时候就已端倪初显,老爱人前端得个小大人的架势。不过这在卫玫面前根本绷不住多久。

“……阿兄、阿兄!你说好不好嘛?”

女孩已经开始撇嘴了。

“嗯……好。”

一物降一物乃世间公理,古人诚不欺矣。

她把头悄悄歪靠向一旁的少年,眯起眼睛想要舒服地打个小盹。

阳光把他的衣裳熨烫出微微的暖意。

“阿玫……”他稍稍侧过身,好让她枕得不那么硌。

“……唔?”也不知是不是阳光太暖,女孩的声音中浮现出一丝慵懒,似是被熏起了些子困意。

“阿玫以后想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她扭了扭脖子稍微调整了下姿势,伸出手向空中画出一小段圆弧,从西方摇摆到东方,最后正至中天。

她将手在半空悬停,阳光透过指缝沁透下来。

这一刻,仿佛只要她轻轻一握便能把太阳留驻掌间。

“我要嫁给天底下最最厉害的人!”她嘴角被光线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是笃定。

这回轮到卫珞不是滋味了。

在他的观念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人能力再大,也是有限的。人世间真正具有极大能量的,是国家。

国家的命运掌握在某一群人手中,而帝王无疑是他们之中最具有话语权的一个。

当今天下,四海既定,万方来朝。经过父皇这一代人扫平北匈,定南疆,天底下再无势均之敌立于卧榻。宗室之女,也不必沦再为和亲的工具。

周围只剩下好些不起眼的小国,差一点的,连大卫的一个郡都及不上,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傻丫头究竟在想什么?

“阿兄……”

女孩直起身,似乎还准备说什么,不过声音有点小听不太清。

我不由自主准备再靠近一些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衣摆拂过花丛深处的声音。

我下意识回头,只来得及瞥见一道血红的裙角,那红灼灼地直闯入我的眼中,刺得我心口一阵绞痛。

我决定追上去。

像是那个鬼使神差追着兔子而落入迷境的女孩。

循着那道身影的方向,我开始向着草茵和灌木丛进发。

她的速度很快,似乎下一刻它便要彻底消失,顾不上许多,我加快了脚步。

不觉间,周围已全然被叶影树荫笼罩,阳光被枝条与藤蔓间的缝隙切割得细碎,想要努力去感受它们的存在也只余斑驳,万分寂寥。

来时的路已经望不见了,前方又被笼盖在阴影之下,荆棘丛生。

更糟的是,似乎有藤条缠住了我的脚腕,挣脱不开。

一时之间,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是说……已经……不会有事……我!”

“……魂魄……所未见……尽力……逢凶化吉……”

耳边似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谁?

声音越过幽深的树丛愈发清晰,名字就在嘴边,待我唤起。

等等……等等!

脚下的大地发出了恐怖的震荡,瞬间将所有依附于她表面上的铺陈撕裂开来。

我看见了。

远方的天空在剧烈翻腾,如蒙烙炙如坠鼎镬。仅仅一瞬,这火烧般的颜色开始变深,从一个角落起,向整片天空蔓延,宛如一盆鲜血从头淋下。

脚下的大地如预料之中一样裂开形成无数鸿沟,血雨倾盆而下,汇成深渊。

我无处可逃,还未来得及等头顶的天空被完全染成血海,便坠了下去,耳中只辨得连绵不断的雨在倾泻。

(二)

我悚然惊醒,直直从榻上坐了起来。

又是噩梦。

胃囊因突如其来的坠落而剧烈收缩,现在里头还有些恶心的感觉在翻涌,差点令我干呕出声。

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泪花,我捂住脸。虽然知道是梦,但着实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天色尚早,左右没了睡意,索性我便起身开始洗漱。

顺便嘱咐好侍女别跟某人汇报云云,我可不想再惹什么麻烦。

我这便宜哥哥美则美矣,但想想他整天板着一张酷若寒霜的脸,冷到三九天还没到呢就能把周围都冻上……

实在是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呐!

简单地用了些早膳之后,天已放明。我想透透气,便正好去花园里逛逛,反正……也无事可做。

园子东南有一座池塘,池底连着宫渠,外通曲水。

当然,水遁跑路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

但历来皇家防刺客甚严,水渠下面早不知道布置了多少隘口机关,别说从水路潜入了,你就是想投毒都很难。

再说我一只旱鸭子,闭息都坚持不了半分钟的,就别想潜水的事了。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没事来这里坐坐的。

这里离一出偏殿很近,除开规模小了一点点,几乎是完全翻照了洛水苑的形制。

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感,不过信息量终归没有直接接触故人或旧物来得那么大,处于可接受范围以内。

至少,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头疼抽搐到晕过去……

我也晓得为什么卫珞要暂时把我限制在这里。

不然万一我偷跑出去,被回忆杀活活头疼死那就搞笑了。

还是慢慢来吧,等哪天我没那么容易头痛的时候再做打算好了。

总而言之,我还是很乐意在这种地方转转的,就当是免费观看脑内小电影了。

啧,怎么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高考前抱本字典都能津津有味地看半小时的日子了???

不管了不管了。

园里,花开得真是不错。

相比花满枝头,我更爱落英缤纷。

一片片花瓣从它们生长的枝头飘落,至归于尘土、流水之中的那段时间,在我看来是最美的。

因为它呈现出一种难以复刻的决绝与宁静。

即便是出自同一朵花,将落未落前,零落成泥后,亦无法再体会到这一刻、这一种微妙的状态与情绪。

难以言喻,更教人无处诉说。

唯有经历着,才能把握。

哪怕……仅仅一瞬。

一阵风起,又有无数花雨自枝头坠落。风拂动我的衣摆,吹乱我的发丝。

仲春时节,天气晴好,花开秾秀,可堪得良辰美景。

偏我还在感叹物华伤逝,几乎满足了所有小言女主的标配了,这时候再天降个男二就该齐活了╮( ̄▽ ̄)╭。

不过这大内之中,除开皇帝,还有什么男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就算禁卫军,也遵循规定的路线结队巡逻,想单独跑到这内院中来场“奇遇”?想都别……

等等,听!

有脚步声?

明明我都说了想一个人静一静来着。

该不是某人又来了吧?

不对啊,这个点他应该还在早朝呢……

我转过身,正对上来人的目光。

“阿玫,还记得我么?”

我的心神又开始恍惚起来。

疏朗俊逸,濯濯芳树。

君子之嘉,佩之以玉华。

这些溢美之词,完全可以毫不吝惜地砸到他身上。

这是……又要进入回忆模式了么?

眼前人的眉眼渐渐与记忆中相重合。

你是……

“……子珏哥哥?!”

我双眼大瞪,不敢相信。

他微笑,未置一词。

(三)

神狩十九年之秋,岁在丁酉。

继帝王携诸宫人赴围场秋猎,已将近十日了。

传言三皇子遭遇“意外”下落不明。皇帝急火攻心,竟是病倒了,一时难以回返。

消息传来,整个内庭顿时剑拔弩张、道路以目,无人敢言天家事。

又过了三天,废弃的清凉殿旧址附近,闹鬼之事频传,目击者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据言,起初只是几个走夜路想抄近道的小太监宫女看见有红衣宫装女子出现在废殿一带。

后来,附近巡逻的禁卫里也有不少人听见里头传来女子低抑的哭泣声,待有人壮起胆子大声喝问时,那哭声又消失不见了。

宫闱之内,人心愈发惶然。

又过了两天,那神秘的红衣女子再度出现,禁卫队长遣十多人将废殿团团围住,并朝里面齐发数箭。

可那哭声根本未有停歇的迹象,声音更加凄婉,自废墟中飘出,一会远一会近,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一众人顿时毛骨悚然,险些遁逃。

最后还是小队长下令守住四周,待天明再进去查看。

等天一亮,他们便立刻派三人结一小队踏入废墟搜索。

然而结果却令事情的发展更加扑朔迷离——

他们只在里头找到一条被箭射破的半旧红裙。

那清凉殿原是先皇在世时一位宠妃的住所,四十年前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白地。殿中除去极少数住在外围的仆役,竟是无一幸免。

先皇震怒,当时皇后的只得奉诏彻查,后宫之内光是被牵连出的人便有上百,小到杂役太监,大到贵嫔昭仪。据说慎行司的板子到后来被浸得殷红,洗都洗不干净了。

此事牵连甚广,朝中不少官员因此落马。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险些落得无法收拾,最后先皇无奈,只惩办了几个“首恶”。并引自咎,书罪己诏以告天下。

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那处废墟从此无人敢过问,既无人在上面推倒重建新的居所,更无人前去打理。就这么伫立在那里,任凭荒草丛生。

昔日繁华所在,竟落得这个下场。

当年的的皇后刘氏,正是如今皇后的姑妈。

而在那场大清洗之中屹立不倒,甚至还因此坐收渔利的,也正是刘家。刘氏能有今日烈火烹油之态,未必不是与当年之事有关。

传言一出,宫中顿时炸开了锅,甚至有人骇言,怕不是那妃子的冤魂要寻刘家人来偿命了。

流言纷纷,眼看便要压不住了。皇后刘氏赶紧派了几个方士道人去清凉殿祓除邪祟,外围更是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防止别人进去捣乱。

或者……真要有什么装神弄鬼之辈,这下肯定插翅难逃。

傍晚,十二岁的卫玫用完晚膳,闲来无事去后院花林里散心。

托这场除祟的福,虽然她依然处在被软禁状态,但门口看守的兵力顿时减轻不少。

“你们退下吧,我自己逛会,左右这么点大的园子,丢不了。”

虽说都是为刘氏效命,可目前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何不卖一个好给她?也算给自个留条后路。

身后两个宫女对了番眼色,便退下了。

她缓步林间。

现在秋意渐深,别说花了,便是叶儿也泛出枯黄。

还在枝上的,经过白日的焦燎,有的已经发脆卷边,剩下的早已归于尘土了。

便是这种情景之下,还有宫人在树丛间勤勉地修剪着花枝。

看着那宫女略显高挑而不得不弓着身的背影,卫玫唇角忍不住勾出一丝笑意。

这么多天以来,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新来的,倒是瞧着眼生,不如随我去林中走走?”

“是,殿下。”

“清凉殿的‘恶作剧’果然是你的手笔啊。”看着对方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卫玫差点破功要笑出声来。

她以一种近乎喃喃的音量低声道,并且她很确信身边人绝对能听到的。

“——子珏哥哥。”

谁能想到,名满京华、芝兰宝树的玉华公子此时居然扮作一个相貌平平的宫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内庭之中?并仅用几日便把宫墙之内搅得鸡飞狗跳。

这刘氏管控的大内,看样子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除开身形稍显高挑之外,他这容易的。即便拉个人来仔细瞧上半天,也不定能瞧出什么端倪来,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平时被老侯爷视作奇淫技巧的玩意,如今倒排上了用场。

“看样子,阿兄应当是没事了。”

方钰恢复了本音,轻声道:“得之早有防备,只是受了点轻伤。怕你和娘娘担心,特意派了我来,好快点知会你。”

“我想也是。二皇子既然掌控了父皇却迟迟未归,想来阿兄并未出事,所以才令他束手束脚,不得不提防忌惮。况且就算阿兄真受了重伤,那些人手早都布置好了,他想挟父皇回来然后迅速即位,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预备过几日救出陛下。届时把你们和太后一起送出宫去……”

“恐怕不行。”

“请讲。”

“我卫国以孝治天下,如今刘氏倒行逆施,活生生将太后怄得心疾发作,却依旧软禁,不施诊治……怕是已经拟好了太后殡天的讣文,预备大做文章了。母妃苦苦哀求数日,才得派了几个医女前去照看。但仅靠金针和参汤之类的吊着,恐怕也撑不了几日了。子珏哥哥,你们得立刻派人把太后送出!”

“成也由它,败也由它。崇德殿下有密道连通暗河,或可借助一二。既然他们想借太后的死滋事,我们不如先行一步,反将一军。所以,太后最好能活着。”

“好。那我这就准备,今夜便动身咱们一块……”

卫玫突然摇了摇头。

“子珏哥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阿兄现在带伤上阵根本撑不了多久。他不仅要修养,还要看准时机从贼子手中救出父皇。怎么也得有个三五日,对吧?”

她深吸一口气,“眼下阿兄下落不明,刘氏虽然自视甚高,却也不敢太过托大。是以,我们娘俩第一时间就被软禁起来了。”

“如果我和母妃从宫中消失了,只会提前打草惊蛇,那样定然将阿兄的计划打乱,恐出变数。”

“阿玫!”

“对了,子珏哥哥。还烦请你们动员几位父皇一脉的老臣行动起来,引起刘氏注意。好让他们以为是老臣们奉了父皇的授意救出太后的。至少……在旁人看来,若换作是阿兄,他绝不会对母亲和胞妹置之不理的。”

卫拈起一片叶,在指尖轻轻地揉搓着,“有时候,有怀疑就够了。特别是对于惊弓之鸟。这样二皇子一旦逼得对父皇和他身后的老臣们动手时,破绽自然就显露出来了,你们不必继续干耗等着。”

“至于我们……倒是不必太担心。一旦太后失踪,我们相当于成了皇后手中最后的筹码,虽然会被监视得比以前更紧,可她不敢怎么样的。”她笑笑,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是万一……”

“无需多言。”

方钰苦笑,“你们一个两个的……还真是亲兄妹。”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

“里面一共两粒,一人一颗。得之跟我说过,如果你不愿离开,便找准机会合水将它服下。”在递到她手中前他又顿了顿,“服下约一个时辰之内便会起反应,宛如心疾发作而亡。气息屏潜,就是御医来诊断也瞧不出端倪。之后只要七日之内及时服下解药即可醒转。”

见卫玫似有不解,他继续解释,“寻常人,便是健壮的成年男子,七日不进食水也会有性命之忧。况且这药力当中本身就含有一些毒性。所以服下药后,要找信得过的人,将你们尽快送出宫。”

他向她投以一个宽慰的表情,“我们会在城外接应的。”

其实现在最担心的人应该是他才对,这丫头简直是胡来,可非常时期又拗不过她。

“嗯,好。我记下了。”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走到一处石桥前,停下了脚步。

“子珏哥哥,”少女转过身冲他微微一笑“我自第一眼见你便不由生出亲近之感……那感觉就和阿兄一样。”

桥边新播了芍药种,或许明年就能破土而出了罢?

“就到这里吧,本宫乏了。”

她独自向前迈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悄声道:

“啊,对了!这话你可千万别告诉阿兄呢!嘻嘻~”

晚风习习,不时有落叶自眼前凋零。

他站在桥边目送着少女远去。

…………

“子珏哥哥!”

眼前之人衣着缃色、肩披二十五条紫金田相,分明一副比丘的打扮!

“你、你……你怎么成这幅样子?!”

他抬袖,左右看了眼身上的打扮,然后一副我也没法子的表情朝我无奈道:“穿这个是有点麻烦。但毕竟出入天家嘛,还是得庄重些。”

我顿足,“你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阿玫,”他敛起笑容,面上神色依然和煦,更多的则是平静。

“往事已矣,如今是怀贞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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