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振文的第一眼，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位素未谋面过的弟弟。
那时妈带我去和她已经交往好一阵子的王叔叔见面，虽然有耳闻对方一样有个儿子，但我没料到年纪比我小，而且是那麽的怕生，从双方碰头後就一直躲在王叔叔身後，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只小我一岁。
不过他悄悄探出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瞅着我的模样，让人想不产生好感都难。
「你好，请多指教。」
还记得我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这个，由於自身性格的缘故，我本就不擅长讲话，能主动开口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但语气还是稍嫌冷淡，妈都忍不住用手肘推了我一下。
我抿抿唇，心里也有些害怕会吓到眼前的他，没想到他蓦地眼睛一亮，开心地跑到我面前来，先前的怯生生霎时烟消云散。
「我叫王振文，请多多指教！」
他笑得灿烂，一双眸都弯成了弦月。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所感受到的冲击有多麽大。
过了一段日子，我们正式成为了一家人，妈和我也搬进去他们家住了，每天一起生活、上下学，许久不曾感受的热闹气氛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妈真心露出的幸福笑容也令我跟着高兴。
也许是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的缘故，我头一次体验到有兄弟是怎麽样的感觉：吃饭会被抢菜又会被夹得满满一碗的、读书读到一半就突然被压住背嬉闹、洗澡期间莫名被拉开门说要一起洗……种种不曾体会过的经验不断在增加，起初的违和感同时也不断在减少。
有时候的确会因为事情做到一半就被打断而生气，但看着振文笑得开心的模样，刚涌起的怒气总是会不知不觉被充实感给消弭掉。
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能感觉得到温暖。
随着相处时间一久，我逐渐开始了解振文不顾後果的个性，加上他又爱玩、爱闹，时常四处去闯祸，闹得校内八成以上的老师都盯上了他。
这件事不用多久爸妈就知道了，他们一直要我多管教他、让他改改这行为，而我每每都仅是一笑置之，并未干涉过他的举止，只在惹出大祸时替他收拾乾净。
因为我不希望他做出改变。
或许是出於疼惜的理由，振文稚气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只是纯真的直率，他大笑、他玩闹，率真的情感总能让我觉得可爱，就像是在浊水中涌现的一股清流，令人舍不得破坏。
我知道他冲动，我知道他胆小，但没关系，只要有我在他身边一天，他就能尽情胡闹。
算是……弟弟可以任性的权利吧。
「去什麽排球队啦！我要回家玩电动，你一起走啦，翘一次练习又不会死！」
然而在某次放学，他的任性达到了最高峰，尽管我一直试着好声好气、不停告诉他这是大赛前最後一次的重要练习，他依旧吵吵闹闹的，一副就是吃定我会顺着他的模样。
平常耍的那些小性子我能够全部包容，但像这样的无理取闹，确确实实踩到了我的底线。
「不要跟我耍任性，自己回去！」
撂下狠话之後，振文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退缩的神情，即使我有点後悔话说得太重，最後还是选择丢下他、迳自回到队里练习。
「欸，你干嘛？闷闷不乐的哦？」一进体育馆，迎上来打招呼的队长立刻眼尖地察觉我的失神。
我别过脸，「没什麽。」
「真的没什麽？……哦，我知道了，今天没带弟弟一起来、也没念着弟弟经，是和人家吵架了齁？」
我抿了下唇，推开他走到球车前拿球。
他傻眼追了上来，「哇靠！还真的啊！别人都是和女友吵架，从没见过有人和弟弟吵会结成这种末日屎脸的欸！张力勤你真的是弟控末期──」
「力勤！」
忽然，一声大吼打断了队长的碎念，我愣了下，转头看向门口，就见吴泽恩气喘吁吁地压着门板。见我注意到他，他着急地走上前，张口一说，我的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扔下球便往校门拔腿狂奔。
宠着他、由着他任性的明明是我，为什麽还对他说那些话？
还有那麽多其他方式可以要他先听我的，为什麽偏偏选了最糟糕的那种？
为什麽……随便把他丢下就先走了？
「──振文！」
我急切地跨出校门，一路上都在大吼振文的名字，希望他能出声回应，好让我找到他的位置。才刚过一个转角，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勒着振文的脖子，一瞥见我，他立刻抓着他的头、狠狠撞向墙角。
我几乎忘了该如何呼吸。
接下来的事情，记忆只剩下一些片段，我只记得自己冲上去和那个混帐扭打成一块、被其他追上来的人死命拉开，再来就是看见倒在地上、满头是血的振文努力地朝我露出微笑，接着在我靠近之际阖上眼。
然後，我人就坐在病床旁边、守着昏迷未醒的他。
我联络了爸妈、也通知了学校，那个混帐的後续我不清楚，因为我根本不想再听见有关他的任何消息──而我，则是对於自己的愚蠢和无能感到痛恨。
如果当时没有打破自己的原则，如果当时没有出言伤他而让他不敢像往常那样追上来，如果当时没有放他一个人就离开，如果当时没有出声喊人让那混帐被逼急了，如果当时能早一步赶到，如果……
一想到差点失去振文，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别担心，没事了。」牵着刚清醒的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承诺，「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不会再丢着你一个人，我会保护你的。」
没错，这次我不会再打破承诺了。
於是我退掉球队、开始去上各种武术课程，除了上课时间外，剩下的时间都陪在振文身边，尽全力地对他好、逗他笑、给他无限任性的权利，他不再需要陪着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只要让我待在他身旁就足够了。
不管是什麽，他想要的，我全都能够拿来给他。
到了上高中前的暑假，我发现光是学校不同就削减掉一半的相处时间，更不用说还有武术课程以及他得冲刺基测的事，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我们每天能碰面的次数根本寥寥可数。
为了恢复往常，我决定重读国三，也告诉了他这个决定。虽然他的反弹很大，但是我丝毫不受动摇，因为我明白，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只要能够保护他，这点小事不算什麽。
「我……要去看书，你别跟过来，我会读不进去。」
然而，从我降级重读开始，振文突然改变了态度。
他不再黏着我，遇到我时都会闪开视线，有时候会乾脆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来，而且用的都是基测这个好用的藉口，铁下心就是要避开和我相处。
在别人看来，或许会不能理解他相距甚远的态度，可是我不会。每每看见他在和我接触时露出的小习惯，都令我忍不住扬起笑容，因为这代表他是刻意这麽做的、而且做得很不自在，至於为什麽，原因其实并不难猜测。
他太单纯，也太过笨拙，为了不让我更加愧疚，选择采取回避让自己当坏人，就是要我碰钉子之後放弃坚持，好让我回去做原本做得好好的事。
但他并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刚开始或许有歉疚的成分在，可是随着我们更亲近地相处了之後，我能够非常笃定地说，即使没有那件事发生，我对振文的态度到最後也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只是速度大概没那麽快，方法也可能不像降级一样激烈。
我会做这些并不是因为想弥补，只是想保护他、看着他、待在他身边，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振文，要喝什麽吗？」
我从冰箱拿出红茶，朝刚进门的振文喊道，他立刻别过脸、搔搔头就往楼上走。
「我不渴。……先上楼了。」
凝视着他的背影，我微微一笑，关上冰箱门。
在改过名字之後，振文的回避也变本加厉，现在连视线都少有交集，不过我依然不打算说些什麽。既然知道他的想法，只要想好该说什麽之後再找个时间和他谈谈就行，不用操之过急，毕竟他的身旁只有我一个人，什麽时候谈都可以。
「欸，你有在玩这个哦？我也是欸，要不要一起组队、打场比赛？」
「喔，可以是可以啦。不过你後面有个人在看，谁啊？」
「啊……他喔，我哥啦。他叫王振武、我叫王振文，你咧？」
「夏宇豪。」
然而我错了，大错特错。
升上高一的当天，振文马上就和一个看上去是不良少年的家伙混熟，而且是一拍即合。他们都爱玩、爱惹事，常常四处打架生是非，我必须时刻紧盯着他们才没闹出什麽大事，感觉就像一下子多了个同样不省心的弟弟，而且一样令人无法真正动怒。
不过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也已经足以让我看清宇豪其实人不坏的事实，他只是喜欢逞凶斗狠罢了，转学以後更是收敛了不少，对待我和振文的态度也一直如同哥们。
而正是这一点，我相当地不安。
由於个性使然，振文一直交不到什麽朋友，因此交到了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死党，他完全死心塌地，整天就是围着宇豪转。他们常常一溜烟就两人跑出去溜达，我听不懂的谈话不断在增加，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乎没有再独处过了，振文的闪躲也从会回话到现在的直接跑走。
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有想找时间聊聊都没机会的一天，更不知道我们之间多了一个人之後的距离会变得如此遥远。
我所不清楚的他……似乎在一天天增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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