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们两周前会谈时曾经提到过类似的梦境,我是否可以这样说?」
「是的。」
「再之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啊,在这里,找到了。三个月以前你说『梦见了令人焦虑、从未见过却感到亲切的场景』,是否也有联系呢?」
「……我不确定,」他的左手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摩擦着瓷杯边缘,他刚刚啜饮过一小口茶的地方,「也许是吧。」
坐在他对面、一身浅灰色西服的女士欲言又止地凝视了他一会,假装划去纸上的笔误然後补上了几句。
「我忘记了。」他好心地补充道。女士的笔尖尴尬地停在一半——她刚才好像在写一个字母M,不对,倒过来,也许是V,也许是W,他注意到她很可能没有写完那个句子。V或者W,他想不到什麽有关的词以这两个字母结尾。
也许是什麽缩写吧。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对上那位女士褐色的眼睛。
她那双北非玛瑙石一般的眼睛——牢牢地嵌在罗马式的高傲的眉骨下——正怀着一种微妙的、宗教式的怜悯在注视他。精神病人的牧师。他没来由地心想,也许自己是在告解?
「我想说,也许不是今天,但——」她深吸一口气,眉毛扬起,那个写了一半的句子被她胡乱打了个结扔在一旁,她从座位上微微起身同他握手,「——要有信心。当你发现一些规律,比如重覆的梦境主题之类……也许携带一本记事本是个好主意。」
「谢谢,林内特医生,谢谢,我会记住的。」
林内特医生却依然以那种悲悯的神情微笑着。她没接住他的笑话——『记住』,还是说他讲这个词时自嘲的意思不够明显?
接待处的实习生同他打招呼时笑得也一脸尴尬——今天人人都不约而同地对他尴尬——他走出门时余光撇到那小夥子的名牌上写着『马克』。
他刚刚对那实习生说,今天下班很晚啊,迈克。但是已经来不及纠正了,电梯门在他眼前关上。
距离转冬令时还有一周,但他回到公寓楼下时,天已经暗了。他住的街道在市中心的西面,沿街是各式精致可爱但价格实惠的小餐厅、咖啡馆和酒吧,暖色灯光里交错的玻璃器皿和白陶瓷的光亮、沾着酒渍的白餐巾和暗色的晚装像一个个设计好的橱窗一般抓住过路人的目光。观察这些『橱窗』几乎是强迫性的——他对一切都容易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有的带来亲切感,有的则是不安,但终究都证明只是他的错觉。对他来说,大多的情绪不在岸边沈锚。就在两年以前,向陌生人询问「我们是否见过」还常常导致许多尴尬,尤其是年轻的女性。然而这种错觉是来去无形的——五秒前一个长着熟悉脸孔的人将手机夹在耳朵和左肩上迎面走来,五秒後他再回想,却只记得起那个人白得刺眼的衬衫。
一段时间以後他意识到,他不可能真的认识过这麽多人,除非他曾经是个娼妓——当然这也不无可能。
白色的……他放任自己的思维游走,手里装三明治的白色塑料袋随着脚步沙沙地摇摆。
他喜欢夜晚。白色唯独对黑夜放下抵抗,下午出门时白得令人耳鸣的天空现在是一种昏昏欲睡的深蓝色。而白天——白色可以埋伏在任何地方,充满了攻击性。
这个地方的咖啡馆很少在傍晚六点以後开门,而酒吧大都开在这个时间以後,一直到咖啡馆开门以前,餐厅尴尬地处在两者之间,於是这条街像永远不灭的霓虹闪灯一般,几扇窗交错着熄灭又亮起。
距离八点的换班还有快两个小时。他摸着钥匙开门,并同时在心里默默计数吃饭之後大概可以再小睡一会,这是他每周倒夜班前的习惯。
钥匙——钥匙本身不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他看着自己手里自动开启的门,擡起头准备跟来人打招呼。
——是个生面孔。他感到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微微失望,这个新住客陌生到他连搜寻记忆的欲望都没有。
那人拉着门让他走了进去,互相如同呼吸般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招呼,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那个人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
他在一阵头痛中醒来,闭着眼仍感到阵阵眩晕,好像一个巨大的铁环将他的头、手都箍在了床上。他说服自己扭过头看表,已经七点半了。有什麽东西隐隐在背景响着,令人安心的噪声。
他挣紮着爬起来摸上了眼镜,决定再吃点东西,已经冷掉的、吃剩的意大利面散发令人毫无食欲的酱汁气味,令他想起红灯区那些一脸倦容揽客的中年男人和女人。强忍着恶心将它吃完,他踱进浴室。
热水系统毫不令人失望地在显示三十八摄氏度的情况下冷得他差点跳起来。他咬咬牙,闭着眼专心听流水拍打地面的声音。
林内特医生说过他的五感对外界刺激有时过於敏锐,因而易受环境影响。他觉得这很自然,别人没那麽敏锐只是因为他们总有很多东西可想,现在过去和将来。
放大了的听觉使他终於捕捉到了那隐隐的噪声来源——是隔壁的音乐。
隔壁之前住着一对带美国南方口音的情侣,至於他为什麽会知道,是因为某个下午他梦见一只巨大的牛对他说:「噢,亲爱的,像以前在代尔塔派那样抱我。」然後他被吓醒了,梦里的牛仍然在隔壁大声呻吟。他犹豫再三没有向房东抱怨。
而现在呢?他对邻居住客的一切都没有什麽兴趣——性爱的时间,或者音乐品味,但那乐声似乎又在引诱他的听觉,透过水声引着他下潜,进入又一次感官的搜寻。
错觉又欺骗了他,这一次又将徒劳无功,他很确定,但感官却不受控制地集中在了那一丝音乐上——一个甜美的女声唱着记忆里仿佛早已写好的音乐。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他关上了淋浴喷头。
那歌声依然像水流细细潺潺地钻进下水口一片不可知的黑暗。
他工作的酒吧叫做阿卡迪亚。就在公寓楼下不远,赶到时是七点五十七,做兼职的莉莉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正倚在吧台和艾利克斯有说有笑。
「温!」他们兴高采烈地冲他打招呼,艾利克斯一只手在吧台上微微拳起,莉莉一只手兴奋地指着它。
「猜猜艾利克斯的新男友叫什麽名字?」莉莉压低声音道。
他低头看看艾利克斯握起的手,又看看莉莉。
「哈姆太郎。」
在艾利克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而莉莉一脸疑惑的时候,他心想,自己刚才真的有一瞬间以为艾利克斯是买了一只仓鼠。
「温,我已经决定找仓鼠陪伴我度过余生了。我从现在起所有的积蓄都拿来买木屑,直到整个房子都是,除了自己之外不让人类进来。」没记错的话上周五艾利克斯摇着手里的半杯『城市动物』这麽跟他说,「这座小城对人这种动物而言确实是太逼仄了——仓鼠就不会,他们那麽小,这一座小城已经大过整个世界。」
艾利克斯的前男友罗杰前两个星期收到了某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但两个人的积蓄不够负担大城市的生活。艾利克斯提出分手的时候罗杰看起来很受伤,在他看来两个人对对方的感情应该早已超过地图上那几毫米所能够施加的一切拦阻,但艾利克斯两个星期内就搬出了他们合租的小公寓,甚至没有去火车站道别。
如果世界不是由空间衡量而是由记忆搭建,他当时想对艾利克斯说,那每个人的世界应该都差不多大——艾利克斯不该伤心罗杰想要离开,他该伤心自己不是一条金鱼,因为金鱼的世界——记忆的世界——实在太小了,金鱼的世界甚至可能容不下『人』的概念,所以金鱼并不会伤心自己不是一个人。
「你们在笑什麽?」艾利克斯跟莉莉解释这个笑话的时候,吧台後面走出一个人,一只手很自然地揽在艾利克斯的腰上,「你好,我是杰拉德。」
「温。」他轻轻握了握那人的手。杰拉德穿着一身和酒吧格格不入的高档西服,年纪显然比艾利克斯要长,整个人像一张从男装杂志上剪下的画,他觉得这人铜版纸的质感会割伤自己的手——也许艾利克斯就不同了,他那习惯性在洗手池抹得湿淋淋的鬓发大概会将那铜版纸的边角浸软一些。
「我们在谈论爱情、孤独和仓鼠。」艾利克斯神秘地笑了笑,将他往门的方向一推,给了个飞吻,「钥匙放在你裤袋里了,今晚别等我开门。」
那人显然只是忙里偷闲地到酒吧来看望他的新男友,摸了摸裤袋里的钥匙便匆匆地出去了。
「他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他想了想,说。
艾利克斯耸耸肩:「我也不是本地人啊。他来这边找公司分部的小主管谈事情,大概两个月也就回去了。」
原来还是仓鼠。
他不禁失笑,拍了拍艾利克斯的肩膀,走进了员工更衣室。
「一杯莫希托。」
艾利克斯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後肩:「一杯莫希托。」
他从装啤酒的柜子前抬起头,艾利克斯一脸皮条客般「你捡到宝了」的得意模样,意味深长地对他扬了扬眉毛,又去应付下一个客人。
他对艾利克斯报以一个鬼脸,伸手去柜子下面拿薄荷。
透过薄荷叶的丛林,他在杯中隐约见到一个穿深灰色衬衣的人影。这是他调酒时的怪习惯,透过酒杯观望客人,在调好以前决定客人在鸡尾酒以外的请求可以在他这里走到哪一步。
这一个,他在放糖浆时就已决定好——「一杯莫希托,请慢用。」——把酒杯放下就可以走开了。
「太甜。」
他停下已经迈开的脚步。对方的面容有些熟悉——又来了,又是那娼妓的错觉——然後他不无庆幸地想起来,熟悉只是因为他们下午在公寓开门时打过一个照面——一个陌生到令人放心的陌生人。
他耐心地挤出一个笑容:“你还没尝过。”
陌生人也微微笑着,仿佛带点挑衅:「糖浆放多了。」
「抱歉,稍等。」他干脆地弯下腰,一个新玻璃杯变魔术般出现在手上。
他再度隔着玻璃杯审视陌生人被折射扭曲成一段光谱的身影——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半夜三点出现在廉价小酒吧阿卡迪亚对一杯半价鸡尾酒挑三拣四。
第二杯酒很快调好。他将杯子往那人的方向轻轻一滑:「是我失误。只收一杯的费用。」
那人娴熟地接过,将酒杯轻轻地碰了碰第一个杯子的边沿。
这不算一个太过分的要求。他权衡了片刻就伸手接过了那一杯落选的莫希托。
刚要喝下,陌生人又说:「万一我放了药呢?」
他冷笑着将那杯莫希托一饮而尽。青柠香气散去後口感微微发涩。
「先生,」他嚼着薄荷叶,琅琅地摇着空杯里的冰块,「在我来的地方有句话,叫做醉翁之意——」
他刻意把每个字咬得很重,眼睛看着那陌生人的嘴唇在摇晃的灯光下随着他的话微微开合,如此数次,然後同他的口型对上。
异口同声就像隔空被偷走一个亲吻。
「——不在酒。」陌生人抿了一口酒,「请问你的名字?」
他说这句话时已换了一种语言。
「温。」
「……温。」舌头轻轻将这个音节从上颚前端挤出,「你好,我叫江云舟,我想我们正住在同一栋公寓里?」
「是啊。你是新搬来的?」
「我是新搬来的住户,认识你很高兴。」陌生人继续说着,「我住在305……」
「是麽,」他心不在焉地接过艾利克斯递来的空杯子,「欢迎。到这里来的外国人可不多。」
「我算是半个画家吧,最近想远离熟悉的环境住一段……你呢?也是新近来到的麽?」
他摇摇头:「我就一直在这里。」
「我们有时间应该一起喝一杯。」
他客气地笑了笑,收起自己喝空的杯子:「好。欢迎常来。」
「那是自然。」半个画家也对他报以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温。」
说话间那一杯酒已喝完。半个画家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付了款便匆匆离开。
他拿起那只空杯子,透过仅剩的一点冰块凝视那个陌生人。
扭曲的背影在视野中龟裂为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