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爱哭。
若看到感人肺腑的电影或动人心弦的小说,我会洒个两滴清泪,意思一下,真要我嚎啕大哭…还是算了吧。
如果没有记错,小学四年级时,有天放学,我们百般无聊的在校门口闲晃,本来是要去练琴的,但音乐教室临时休息,只好在学校等我妈下班。
日渐昏暗,一群小朋友在旁边嘻嘻哈哈,我不愿凑热闹的避到一旁,伸长脖子眺望马路的尽头。随着身边的同学被各自的家长带离而减少,我查看远方的动作也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频率。
此时仍是对周遭一切感到好奇的年纪,但校门口有的新鲜事物并不多,反而是正对面的公园,不时传来阵阵嘻闹游玩的声响,频频勾起我们这群引颈期盼的孩子们的注意力。
学校与公园间有条马路横隔,虽然两者间距离不过短短几公尺,路上还有斑马线,不过少了导护妈妈栏起安全的动线,就多少令人却步。柏油路两旁各有一整排的银色护栏,护栏有高有矮,整齐的圆柱形状弯折成「ㄇ」字型,让汽机车无法驶入。
没有任何原因,我看着护栏三四秒後便一脚踩了上去,站在护栏上,前後摇晃的找取平衡点,最高记录是维持三秒不动,随即落地。前後摇晃玩腻了,便换成从左移动到右,双手张开保持平衡,缓缓从护栏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後再走回来。
没有什麽难度。
我看了一眼较高的护栏,毫不犹豫,直接跳上去,重心不稳的状态在我驾轻就熟的左右平衡下,逐渐稳定,接着我开始迈步,缓缓移动,一脚接着一脚。
走到尽头,我像是完成不可能的挑战,露出开心的笑容。接下来,转身走回去吧!
在护栏上转向是最困难的,我小心翼翼的回身,为持着高度的专注力,等转过身後,便不自觉的松口气,猛然一阵风袭来,在我一不留神的刹那,便直接摔了下去。
其实真要说,护栏并没有多高,我才刚摔落想要惊叫,双手就已反射性的撑在地面上了。
迅速站起,这样的糗事,自然不能让身旁仅剩的一位同学给嘲笑,我拍拍手上的尘土,并无大碍,连皮都没有破。
「小安你…」
「没事,你看我手都没怎样。」
「你的…膝盖…」同学她目瞪口呆的指着我的膝盖,说不出话。
我困惑的低头,只见一片血红淌满整个右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流这麽多的血,多到让我有点头晕。
痛,一丝丝的疼痛开始蔓延,在尚未席卷全身时,刺痛便开始发作,一阵一阵的刺入我敏感的神经当中。
我看着同学快哭的表情,再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膝盖,血已经开始往下流,再抬头看那不知所措的面孔,又低头看着腥红的膝盖。
「哈哈哈哈哈…」
不可遏止的,我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笑到弯腰,连原本担心得七上八下的同学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指着滴血的膝盖不停的笑,彷佛只要笑一笑,就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要笑一笑,就能够忘记痛苦。
事後诸葛的分析,那时候笑到不能自己的原因,恐怕是如果当下不笑,我可能会哭得昏天暗地,为了不让眼泪鼻涕齐流的恶心模样公诸於世,於是选择了相反的情绪来释放。
倒也不是真的不哭,毕竟事後在我妈她用消毒水洗去伤口上的尘土时,滚滚泪水便夺眶而出。
这样的处理方式还颇另类的,尤其在每次看到膝盖上的浅疤时,都会不断提醒我这件曾发生过的小事。
有句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十分认同它的寓意,说明人们普遍学不到教训,一再的犯相同错误。不过字面上的论述我倒有不同想法。
伤,不会真正痊癒。伤口看似癒合,实则累积到身体这个让你又爱又恨的银行中,伴随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点一滴的储存在你的健康帐户,随着存款越多,存放越久,每逢阴雨绵绵,便会支付你隐隐酸痛的利息,直到它倒闭前,你都得学会和这个捉摸不定的银行打交道。
当政翰吃痛的表情映入眼前,我瞬间的反应便是往他的脚底看去,果然他的回应也印证我的担忧,是足底筋膜炎复发。这个伤便是难以痊癒的代表,只能小心呵护和保养,一旦稍有放纵,便会重新找上门。
「还能跑吗?先拉筋缓和一下。」
「好。」斗大的汗滴在额头凝结,他离开跑道中央,跛着脚到一旁缓和。
我看着他的身影,再转头看向人潮涌去的前方,我要继续跟着众人的脚步迈进呢?还是停下来等政翰?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後,倒是有人替我决定好了。
「你先跑啦!」政翰隔着分隔岛对我大喊:「快点,不用担心我。」
「嗯…」我犹疑的向前跑了两小步,接着在脑中模拟如果是自己受伤在一旁休息的场景,我也会叫政翰不用管我,自己先跑吗?
会,而且还会很凶。
我偷笑起来,接着跨越分隔岛,重新跑到对向道,闪着後方的人群,避免挡到继续前进的选手,然後在政翰面前站定。
「你…」政翰结巴的说:「不…不用管我啦…先跑啦!」
「还会痛吗?」
「拉一拉应该好一点了。」
「这样。」我把脚尖踩上石墩,脚跟往下压,舒张腿後肌群。
「好。」政翰跟着我的动作,继续放松。
我们在原地做了四组拉筋伸展,才继续向前,不过仍是跑跑停停,每当政翰感觉快要抽痛时,我们便停下脚步到一旁缓和。
这是我跑过最慢的一次马拉松,也是最怕被关门的一次。尽管时不时的停下脚步考验着我的耐心,但看着政翰忍着痛苦的逞强表情,我却又不由自主的想了很多事情。
不知道初马就碰上旧疾复发,会不会让他从此对全马有畏惧感?不晓得他会不会埋怨我当初一定要他跑全马?如果因为这一场比赛,让他的伤更严重,甚至影响跑步的话…
「真受不了的话,就弃赛。」
看着政翰瞪大的双眼,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
「不,不用,我还可以。」政翰拉起衣摆,擦擦脸上的汗水,看着我的双眼说:「快关门的话,你就先跑,我说真的。」
「还剩十公里。」我移开视线,心算着时间与距离,缓缓开口:「关门六小时,我们还有…嗯…两个半小时,所以,只要不用走的,就能回到终点。」
「好。」政翰深呼吸,开始跑。
我跟着他的六分速前进,看着折返前跑过的海景,每经过一公里的告示牌,便在他耳畔呼喊加油,同时默默祈祷脚伤别再来捣乱。
或许是神明显灵,又或许是政翰压下痛苦,这一跑我们便跑了五公里,剩下五公里,还有近两小时的时间,就算用爬的,也爬得回去。
当然,我们在拉筋缓和并到医护站喷了超多的撒隆巴斯後,才又继续跑了起来,我想最後的路程,应该可以一路跑回终点了。
「安安…」政翰喘着气:「你为什麽喜欢慢跑?」
「我吗?」配合呼吸节奏,踩着轻松的步伐,拭去额头滴下的汗水说:「跑着跑着,就爱上了这种跑着跑着的感觉。」
「这样啊!」
「你呢?」
「我?」政翰皱眉,看着交替前进的双脚,摆着臂说:「我现在恨不得不要再跑了。」
「噗…」
「可是…我好像也找不到什麽特定的理由。」政翰苦着脸说:「好像…几天不跑步,就觉得脚痒痒的。」
「从什麽时候开始?」「大学吧…那时候主要是为了桌球在练体能,不过也才跑四千公尺而已。」「嗯。」「到了部队,才发现…下午能够出去营区跑步,简直是享受。」「喔?」
「我跟你说…当兵就像坐牢,跟被关没两样,不管用什麽名目,只要能够出营区大门,简直就…唉…啊!」
脚步急停,後方的跑者差点撞上,我连忙护着政翰并指引後方跑者绕开,只见他皱着眉,抓着脚,一步一步的跳离赛道。
「又来!剩几K而已!」政翰滴着汗水,不甘心的低吼。
「不急,还有时间。」
政翰对我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接着开始我们重覆无数遍的拉筋伸展,但这次在缓和一阵後起跑,却又立刻停脚。
已经到极限了吗?
「再休一下。」政翰低着头,任由汗水滴落。
「好。」
这次我们休息了整整五分钟,才重新出发,可惜不到两百公尺,政翰又停下脚步。
「你知道,其实我们可以弃赛?」我弯下腰,看着在地上坐姿体前弯的倔强男子。
「剩两公里,我慢慢走,也能走完。」他握着拳,看着不断经过的人潮。
「但走完两公里,你可能要休息两个月。」我试着对上他飘移的双眼。
「你先跑,我等等不行就弃赛。」他没有看我。
这臭小子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谎,到时候就算用爬的,他也会爬回终点。
「有时候,放弃比继续更难。」我扳回他的肩,盯着彼此的双眸缓缓说。
「我…」政翰似乎被我说服的,轻轻颔首,但随即又开口:「最後一次,让我再试一次,不行我就弃赛,你继续跑,我还想看看奖牌长什麽样子。」
奖牌不就那个样…
「好。最後一次。」
看着政翰艰辛的起身,我脑中不断模拟若在终点前一公里复发,要怎麽劝退他?在拱门前五百公尺要不要让他继续?或是等等跑没两三步就放弃後,要怎麽联系工作人员?
人类担心的事情百分之九十都不会发生,果真如此。
我们从最後两公里一路跑回终点。
进终点前,政翰看着拱门,双眼闪着光,好似上面有道彩虹。
进终点後,他转头对我扯出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