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衿还活着—这是支撑我的唯一信仰。
黑色吉普车开进山区,穿过贫民窟狭窄脏乱的街道,两旁是摇摇欲坠的红砖房子和破败的违章建筑,到处都是垃圾,摊贩漫天喊价,乾净水源是奢侈品,小孩和妇人或是沿街乞讨、或是捡拾地上的腐败食物来吃。
多少次我忍不住想打开车门,想将背包里的饼乾零食分送给孩子,但理智告诉我,这麽做不但杯水车薪,还会引发抢夺造成更严重的死伤。
我默默拍下照片,将这些影像记录起来。柚子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的眼神十分空洞,彷佛车窗外那些悲惨景象只是Discovery频道里的纪录片。
「刚刚大火烧起的时候,我看见一名摄影记者正按下快门,」後来他终於说话了,一开口就是一个直指人心的问题,「我一直在思考,那瞬间如果他能抛下手中相机将人拉开?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
「……」我动了动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记得1994年普立兹奖有幅得奖作品,照片里的苏丹孩童即将饿死,身後有只秃鹰正等着猎食她。这张照片发表後,很快引起广大回响,世人开始重视非洲饥饿及人道救援问题,但是,获奖两个月後,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却自杀身亡,因为世人都在指责他当时为什麽不伸出援手?」柚子的声音低沉而复杂,他问:「如果是你,你会怎麽做?」
我小心翼翼地考虑着措辞,「梁子衿曾经告诉我,我们不是军人、不是医生,更不是超级英雄,我们并不是冷漠,而是身为一名记者,『传递现实』是我们唯一的职责。」
柚子微微扬起眉,侧过头看我,问:「那麽,你有没有想过,梁子衿自愿成为人质,或许是为了传递消息?」
那些人被俘虏的时候,身上的手机或通讯设备一定尽数被破坏殆尽,除非找到新的突破口才能将内部消息传递出去,而那突破口,就是藉由交换人质!
我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那些交换人质的老弱妇孺中,必然有人能传递反抗军内部的消息!」
「据我所知,人质被释放後,状况差的立刻送进医院,剩下的则由家人接回,这些人之中……。」
「医院、医院、医院!」我激动地嚷着,「那些被家人接走的,第一时间早就逃难去了,找也找不回来。孱弱的伤患反而能让反抗军降低戒心,我们去医院问问那些人!」
「好!坐稳了。」柚子的嘴角抿出一个小梨涡,踩下油门。
我想到什麽似的说:「只是内乱,联合国不会贸然出兵,除非—」
柚子接下我的话:「除非国际报社的记者和侨民被胁持,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心有灵犀,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好一个梁子衿,心思如此缜密。」柚子打从心底称赞,「我欣赏他。」
「他是我的。」我与有荣焉,说了一句十足霸总的话,「谁都别抢。」
来到医院,又见到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因为医疗资源短缺,伤势严重的无法开刀治疗,医师只能替他们施打抗生素止疼,伤势轻微的连张病床都没有,被丢在过道上任凭自生自灭。
尽管从那些虚弱的获释人质口中得到的资讯大多零散、破碎而片面,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勉强拼凑出反抗军人力布署、军火枪械多寡、俘虏人数,我们将这些真相传递出去,终於迫使联合国派遣维和部队。
更多的人道组织及无国界医师到来,带来药物、粮食及民生物资,伤患能得到较好的照料,手术台也顺利运转起来。
我简直不敢细数这些日子的煎熬。
白天,我将战地情况传递给国际新闻社,余下时间照顾伤患、发放物资,忙得不可开交,越忙碌,内心的苦痛就越麻木,越麻木,情绪反而越平静。
无国界组织的工作人员称赞我是他们见过最勇敢的女记者,只有我清楚知道自己为谁勇敢、为谁坚强。
但是,到了褪去遮掩的夜晚,任何细微的声响能让我吓得跳起来,想号哭,想捶打,想无所顾忌地宣泄那种无法言语的恐慌与惊惧,一颗心已然悬在崩溃边缘。
无数面临崩溃的时刻,幸好有柚子支撑着我。
「柚子,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别、别!」他无奈的笑了,「我不想再收好人卡了。」
战争持续将近一个月,和平的曙光终於降临这块备受磨难的土地。
反抗军愿意接受招降并且释放人质。
上千人从被反抗军占领的建筑物走出来,医护人员上前接过伤患,维和部队的士兵收缴枪械、清点投降人数,然後将他们驱赶到管制区域。
我从不断涌现的人潮中疯狂地搜寻梁子衿的身影,心急如焚。
「记者小姐,这地方还在警戒中!」士兵架起长枪吓阻我,「快走!别妨碍工作!」
「我同事还在里面,我要找他。」我毫不畏惧地说。
「里面还有残党,进去太危险了!」柚子拉住我,劝道:「等等吧。」
一刻也等不了!
我甩开柚子冲向前,趁着混乱往一栋废弃厂房跑去。
这些日子以来我反覆研究过反抗军的人力布署,相信这里必定是他们的指挥部,重要的人质一定被关在这里。
眼角余光瞥见几条人影在周遭徘徊,鬼鬼祟祟的,我顾不了那麽多,趁他们说话的当下溜进去,终於在二楼架高夹层的小房间找到梁子衿。
他倒卧在地,浑身都是伤,我眼眶一热,鼻腔冲上一股酸涩。
「梁子衿?我来了!你醒醒,看看我!」
「梁子衿?你这浑蛋!你的命是我的!谁准你随便死了!」
「梁子衿?不要睡了!快起来!我们回家了!」
他没有回答,任凭我如何叫喊,他就是一动也不动。
泪水狼狈地滚落下来,我跪在他身边,颤抖地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鼻息,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反抗军残党放火了!
滚滚浓烟不断从一楼冒上来,火焰势不可挡的烧了过来,几乎烧红了半间厂房,唯一的楼梯迅速被火舌吞没。
我无力地垂下手,脑袋瞬间闪过:不如同归於尽吧。
炽热的温度烤得我脸颊生疼,浓烟燻得呛人,身旁的人轻轻呛咳一声,我又惊又喜。
梁子衿没死!
他长睫下的双目依旧紧闭,咳嗽只是出於本能反应,却足够我燃起求生意志。
我脱下外套将他包裹起来,然後扛起他一边臂膀,艰难的挪到窗户旁,往外看了一眼……
嗯,只比学校围墙还高一点点而已……,我眼一闭牙一咬,毫不迟疑地扛着他跳出去。
落地的时候,梁子衿突然拉着我一转,将我转进他怀里,这是第一次我们拥抱,死神面前我们毫无顾忌、毫无芥蒂。
贴着胸膛听见他心脏怦然跳动,彷佛他在说—
『我只要你余生剩下的全部都给我。』
梁子衿,
我余下的爱不多,只要能一起活着,余生的全部都给你。
一起活着,余生给你。
Theend
﹤注﹥现实世界里,委瑞内拉的内乱仍在持续。Restinpeace.
https://www.voacantonese.com/a/cantonese-tv-26565607-venezuela-politics-cnpk-20190203-ry/4770626.html
﹤注﹥《饥饿的苏丹》(TheStarvingofSudan),1994年普立兹「新闻特写摄影奖」获奖作品,摄影师凯文・卡特(KevinCarter)所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