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惊的伤鸟在桌子下苟延残喘。
牠想要振翅飞起,却失去平衡,直接一头撞在旁边的椅杆上,无力地坠地。
「大概是巢被风刮下来,受伤了吧……」
为了不惊动牠,我小声地说。
「简而言之,就是牠巢吹了吧?果然是麻雀虽小?」
书搔了搔鼻子。跟他认真就输了,所以我决定不理会他。
「都没人理牠,这样太可怜了……」
璃眯起眼睛盯着趴在地上的麻雀。
不这麽做还好,被璃的视线一扫到,虚弱的麻雀又开始瑟瑟发抖。
欸,别再看了,你的眼神快把牠活活吓死了!
现在该怎麽办?
理所当然地,我们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们得要照顾牠吧,不然牠会死掉的。」
璃率先打破僵局,对瑟缩在地的小动物投以怜悯的眼神。
我先看了一眼她眼中的滥情,再瞅了地上那团可怜孤单的毛球一眼。
……弱小而无助,就像人类一样。
我这麽想着,然後冷淡地开口。
「我不会捡牠喔,我先说清楚。」
书彷佛笑了一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麽?」
问句混杂在他悠长的气息中,向我飘来。
同时,简洁俐落地,璃责备的目光立刻投射了过来。
「也没有为什麽吧?」
我直起身子坐回椅子上,将双手插入口袋。
「毕竟这就是天择啊?所以,我不会救牠的。」
「那麽,我来救牠。」
彷佛在责备我一般,璃冷冽地宣布。
她低下头,怯生生地钻进桌子底下。
「……快过来。」
「啾……啾啾啾啾!」
璃慢慢地在桌子下靠近那只浑身发抖的麻雀,而发现忽有庞然大物靠近的伤鸟立刻被吓得乱跳。
「……不要动!」
鸟又听不懂人话……
结果璃反而被突然飞起的麻雀吓了一跳,「碰」地一头撞到了桌板。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啦。」
「我没有在勉强。」
我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小声地说:
「我记得你爸爸很讨厌动物,带回去没问题吗?」
「咚!」桌子又一阵剧烈晃动。
再过了一会儿,璃板着一张脸,一面揉着头,一面像是海平面上渐昇的朝阳般浮出桌沿。
「……你还记得?」
「嗯。大概吧。」
「咦……书呢?」
我们俩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书的踪影。
「啊,在店里面。他在买东西。」
隔着透明玻璃,我看见了书在货架旁挑捡洋芋片的身影。他什麽时候跑走的啊?
「这样啊。」
璃左看右看,确认附近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接着,我另一边的肩膀上就传来一股淡淡的热气,轻轻的花香。
璃并没有倚靠着我。
我的前女友只是坐到书的位置,也就是我的身旁。
小巧的肩头紧邻着我的肩峰,就像两只并排而置的酒瓶,没有接触,也没有谁靠着谁,无比接近,却各自独立。
明明还隔着一层雨天的冷空气,相邻的臂膀却隐隐约约地发热,就连汗毛也绷紧了。
我以眼角余光偷瞄我曾经的女朋友。
「太近了。」
「喔。」
即使交换着这般的话语,我们依旧像是丧礼上致哀的群众,文风不动於霪靡之雨中。
「你不帮我。」
「不帮。」
明明是肯定句,我还是忍不住将这段话语当成疑问句回答。
「你以前都会帮我的。」
耳畔轻轻响起璃那平淡、缺乏断句与抑扬顿挫的声音。
因为她的语气太平淡,因为我没有好好看着她。所以我不知道,这句话中到底夹杂的是怀念、遗憾、还是怨恨……
当我意识到痛楚的时候,右手的指甲已经无声地深深陷入大腿的皮肉中。
仰赖着这强烈的现实感,我才没有被过去淹没。
「现在的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过去了。」
「……我果然讨厌你。」
因为我的关系,我们三人的日常曾经毁坏得支离破碎。我们花了漫长的时间,才勉强回到能稀松平常地聊天的关系。
然而,这并不代表伤痕已经痊癒。在每个像现在一样寂静的时刻、无声的时刻,回忆的浪潮就会重击而来。
落雨的跫音依旧连绵不止,彷佛想把这个崎岖粗糙的世界回填於一片平整祥和的汪洋中。
而我们则围绕着早已产生的裂痕,视而不见地不断说服自己一切安好。
这麽说来,雨水似乎还比人心坚强呢。
「那,之後我会请你饮料,你今天就先帮我把牠带回去。」
「请我饮料?」
「是啊。」
……明明以前都是你巴着我,要我请你。
我赶紧咬住把溜到嘴边赌气般的话语,再将它抽换成不同的字句。
「不行,就算你要请客也一样。我家还有一条鱼,光照顾牠就够累了,我可没心力多照顾一只鸟。」
「……那,我来救牠。」
隐隐约约地,璃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愠怒表情。她又一次弯下身子。
我打开自己的手机,屏住气息听着木制桌子底下传来一次次擦撞的震动,还有微弱却听得出来已经竭尽全力的鸟鸣声。
最後我还是开口了。
「不过,其实我还是有一个办法。」
「咚!」
璃再次按着泛红的额头出现在桌缘。
「什麽办法?」
「我不打算帮牠,也不打算亲自拜托人救牠。」
我不想要和这只鸟有瓜葛。应该说,我不想和任何人、事、物有深入的牵连。
可是如果直接去找别人,或许会造成对方的人情压力,造成「其实不想帮忙的,但是都被这样拜托了只好……」的结果。
那麽,有什麽方法可以找到真正主动愿意来「拯救」牠的人呢?
「不过,如果有我们能做的事的话……」
我把手机在大腿上放好,同时把音量开到最大。
「啾啾啾啾啾!」
刚才录下的鸟鸣声立刻从拨放器里流泄而出。经过喇叭扩大後,就算在来往行车激起的水花声中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那就是让更多人听见牠的声音。」
当然,来往行人不会看到我的动作,自然也不会产生被拜托的人情压力,这方法堪称完美!
「这样有心照顾牠的人就会自己出现,再把这只鸟丢给他就万事OK啦。」
「荒谬。还以为你想到了什麽好办法。拜托你果然是个错误。」
璃的嘴角往下一撇,恣意地唾骂我的点子之後,又蹲到了桌子下面。你很过分耶,我可是辛苦地录了音,再消耗我手机的珍贵电力来帮忙喔,你的反应让我很受伤喔……
「啊!有麻雀受伤了!」
突然,我的耳畔响起了一个比风声还尖锐的声音。
宾果!两个应该是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女生踏着小碎步往我们的方向靠了过来。领头的女孩身上穿着排球队黑橘相间的制服,手臂上还挂着装着球的尼龙束口袋。
她三并两步地跑到我们所在的桌前蹲下,再次站起身时,她的双掌之间已经包覆着一只羸弱的麻雀。
「碰!」桌子底下又传来一个响亮的撞击声。俗话说三折肱而成良医,你应该已经拿到医师执照了。
「欸!」
少女猛然抬起头来,几滴雨水从黑金相间的短发发梢俐落地滴下。
「你就这样袖手旁观,算不算是男人啊?」
我狐疑地向後看了一眼。你在跟我说话吗?
「我在跟你说话!」
「怎麽了吗?」
为什麽矛头突然指向我?
「你还装傻?明明脚边就有伤鸟,你居然完全不理牠,还在滑手机!」
「对啊!明明你的女朋友就在桌子下面辛苦的帮你抓鸟,你还不为所动,到底算不算男人啊?」
刚才回来的书大口吃着在便利商店买的洋芋片,一面事不关己地说道。
等等,你可是刚刚还跑回去店里买东西的人耶,看来你比我还冷血吧?你是南极磷虾吗?体内该不会还有抗冻蛋白吧?
而且你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大有问题,一旁在菸灰缸边吃菸的大叔似乎正以丧胆销魂的表情看向这边……我赶紧在被误会前先开口辩解。
「你搞错了,我没有女朋友。」
「……没错。我现在不是他的女朋友,是死对头。」
对方听到我们出乎意料的回答,稍稍楞了一下。
「现在不是?」
「没错,现在不是。」
……只有过去曾经是而已。我在心里煞有其事地追加上注解。
「我……等一下,重点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也太自私了吧?没看到这只麻雀都受伤了吗?」
老实说,「自私」是件好事。所以如果你是在称赞我,那我就欣然接受罗。
「我怎麽做跟你没关系吧?」
我做出合情合理的回答,同时正面接下少女的视线……好不舒服,好想避开!
靠着意志力勉强盯着她的脸孔看了几秒,我才隐约想起对方好像是我们班上的一员。
性格强烈、亮眼的五官与挑染过的短发、再加上排球队训练而来的结实身材、小麦肌肤与大嗓门……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有在经营IG的网美母猩猩!名字叫做……
「小美!不要吵架啦!」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薰你就不觉得这个人很过分吗?他就坐在旁边袖手旁观耶!」
「我……我觉得他可能有他的理由吧?」
被叫做薰的女孩以右手稍稍掩住下颔,在她过长的外套袖子末端,微微露出的食指指节犹豫地按捺在涂了淡淡护唇膏,泛起微微光泽的下唇上。
她以由下往上的视线,楚楚可怜地凝望着我。
然而,某种被打量的直觉油然而生,让我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我认识这个女生。
应该说,我对她的发型很有印象。留到後颈的短发发梢烫卷,衬着光滑的肌肤,就像碧海蓝天下打上沙滩的波浪层层叠叠……这样张爱玲般的民初发型顶在她头上却没有一丝突兀,难不成这家伙是天生的模特儿?
薰,今天才在朝会上台领奖,成绩优秀的学年第一名。但是虽然成绩优秀,她却一点也没有书呆子的样子——甜滋滋的笑容、改过的窄管制服裤、侧背的书包上别了好几个可爱的勳章,光凭外貌根本无法想像这个人在第一次段考拿下了全科接近满分的成绩。
还记得开学第一天,我们班上的倒楣鬼阿新放学时被一群野狗围住,吓得瑟瑟发抖。
正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有薰一个人站了出来。
「哇哇汪汪汪!」
她直接对着野狗群一阵乱吠,吓得那群土狗夹着尾巴四处逃窜。
从那天起,女孩子们给她取了个外号——班宠。
热心友善的个性让她广受师生喜爱,连其他班级的人都知晓她的存在。对她有好感的男生如过江之鲫,课间休息还会被女孩子抱着聊天,上演百合场景,社交地位说是女版的书都过犹不及……等等,那这个人到底是用什麽时间读书的?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
至少绝对不是午休时间,因为她中午都在和那位小美在教室前面拍抖音。多亏了你们整个中午都在一起学猫叫,我都没办法好好睡午觉你知道吗?
我揉了揉睡眠不足的双眼,盯着小美手上的麻雀。
「在你指责我之前,先注意不要把牠捏死了好吗?」
「捏……啊!对不起!」
小美赶紧把握紧的拳头放松。为什麽你们都要对动物说话?
「总之,牠是你的麻烦了。我建议你用手帕包住牠以免失温,然後带回去之後除了用灯泡取暖之外,也可以用滴管喂食牠稀释的运动饮料保持体力。装牠的盒子不要太大,要避免牠展翅伤到骨折的翅膀……」
我把刚才在网路上查到的注意事项复述一遍。
「等一下啦!」
「有什麽问题吗?」
「我还没问过家里,说不定我不能收留牠啊?」
看着她理直气壮的神情,我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无名火。
「那你为什麽要捡牠?如果没那个意思就不要用半吊子的态度碰牠好吗?现在你把牠捡起来了,牠就是你的麻烦了,请你好好负责。」
「什麽?像你这种打算见死不救的人,有什麽资格说我?」
「啧」我忍不住咋舌。
「我之所以不想碰牠,是因为我不认为我能够做得好。」
「……什麽?」
「我没有把握能让牠康复。如果你也认为自己没办法帮助牠完全复原的话,那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碰牠比较好。」
为什麽我们一定要向他人伸出援手?
想与人建立关系,往往会从互相帮助开始……至少少年漫画里都是这样演的?
但是,什麽才是算是真正的「帮助」?
帮助他人这件事远比我们想的沉重。
有人只是为路边双手提着沉重提袋的陌生人捡起皮夹就能沾沾自喜一整天。
有人参加了深入外国偏乡的医疗服务队,为居民看诊、粗略治疗、草草宣扬卫教之後就扬长而去。
他们说自己开展了眼界,变得更加慈悲为怀。却没有人在乎之後小小的村子里喝酒、抽菸的人依然故我;贫穷的人还是贫穷;不懂得避孕的人还是生出了一整支棒球队。
世界上大部分被称为无私的善行,充其量都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有帮忙喔、我好棒、我是好人……拥有一切的人们用这些合法的毒品催眠自己得到了自我实现,用这些虚假的高尚自欺欺人。那怕问题没有解决,世界依旧丑恶,世人依旧掩耳盗铃。
明明没有能力,也没有觉悟,那还是不要随便插手别人的世界才好。做不好就不要做,这才是唯一的真理。
所以,如果这一切最後都会沦为片面的自我满足……
那麽,我宁愿什麽都不要。
我不需要被帮助,也不会去帮助人,更不指望有人来帮我。
……我决定让自己自私。而我,堂堂正正地以此为傲。
「总觉得……很可怜啊。」
我蓦然抬头。是谁?是谁在说谁?是鸟吧?是在说鸟吧?
抬起头的我正好与薰的双眼对上。
「啊」她轻呼一声,收起下垂的视线,用比方糖更正更甜的笑容,可爱地说:
「大家不要吵架了啦!赶快来想想要怎麽办呀?我记得这边最近的动物医院是……」
「那麽这就麻烦你们了,我还要回去做饭,先走了。」
「欸,不准走!给我站住!」
正当我想站起身来时,右臂却被用力拉住,这股力道强得使得我猛地回头,再次与小美针锋相对。
「放开我,肌肉女。」
「谁是肌肉女啊!你的态度真的很令人不爽耶,大家一起想想要怎麽办也好啊?」
我甩开她的手。
「非常遗憾,我的字典里没有『一起』这个词。」
你是幼稚园老师吗?整天大家一起一起的,讲不腻啊?
「你!」
我的领口被人拉住,整个人被往下拉。
「等一下!你们冷静一下!」
薰想要分开我们,於是向前跨了一步。
然而,她的鞋底在潮湿的磁砖阶梯上打滑。
下个瞬间,我的天与地在一片浑沌中扭转。
「好痛……」
当我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薰雪白的颈项就这样映入眼帘。
在几乎被人推倒的姿势下,我只能向前看去。我的视线越过随着吐息轻轻跃动的喉头,以及筋肉与锁骨共构的幽谷,过大的制服外套松垮大开,藉着背後白炽灯跳动的光影,我能看见领口深处那一道冷艳的深黑……
黑的!居然是黑的!太意外了!
「呀!」
查觉到我的视线,薰立刻跳了起来,迅速地按住自己门户大开的领口。
「禽兽。」
璃用看着渣籽的眼神看着我。
书吸吮着拿过薯片的手指,顺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变态!」
小美则是怒气冲冲地骂了我一句,同时忿忿不平地把薰从後方环抱住,像是要保护她一样。
「薰你真的是平衡感很差耶!三不五时就跌倒……小脑缺乏营养,养分都长到大脑了吗?」
「对不起啦……我的平衡感真的不好嘛。」
「唉,只能说上帝是公平的。真是的,小心一点啦,摔坏那麽聪明的脑子就不好了。」
小美亲昵地摸了摸薰的头,薰露出害羞的微笑,缩了缩脖子。
「不要这样说啦!」
我把她们没营养的对话搁置到一旁,拍拍自己一屁股的水渍,站起身来。
「啊,那个……抱歉……」
薰向前走了一步,搓着自己烫卷的发尾,低着头忸怩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总是有点笨手笨脚的,你没受伤吧?」
「好近……」
我的背後好像传来某人不悦的声音……总之先无视好了。
薰圆滚滚的眼珠直盯着我,就像是从箱子里探出头的幼猫,吓得我赶紧移开视线。
结果一往下看却正好是薰那平坦的胸口……我轻咳了一声,揉着发疼的髂骨回应。
「嗯,没有。」
好痛,八成瘀青了……
我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很好,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
「我没有受伤,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趁着这个空档,我伸手捞起自己的书包,夹着尾巴低头逃向捷运站。
「喔,好……欸!不对!等一下!这只麻雀怎麽办!」
背後传来小美急躁的呼喊声。
我深吸一口气,向她怒吼出心中的怨言。
「干我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