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尚書令 — 第 一 章

正文 尚書令 — 第 一 章

晴空碧云、朗天高照,穆家却在一早就惊雀震霄!

穆老爷在奴婢惊恍失措的通报之下,速速从大厅提着老迈的步屡,一身官服尚未来得及换下,就赶至长女闺房,心脏差点停摆地瞪大着老眼,看爱女一张美丽容颜正惨白地投挂於白绫圆圈之间,双脚已是腾空,几名女婢正使劲抱住她的双足,用力往上提扶着,莫要让她断了最後一口气。

「快!快叫月华来!快!」捂着胸口,穆老爷倾力大口喘着气要下人们去把二女儿叫来。

这下人一脚才跨出门槛,一道纤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划过众人眼前,「飞」进了穆月诗的房里。

穆月华单脚轻点檀木桌几,一个运气,小小个子已然跃至房内上方梁柱;她手拿一把利剪往绫巾结头一划,白绫立断,底下众婢忙张手接托住呛咳不止的穆月诗。

「大小姐!大小姐啊!您还好吧?」

大家火速围了上去,将面容苍白,眉头紧蹙的穆月诗小心移驾到一旁的床上,於此同时,穆月华已安然落地,手拿着那条被她剪断的白绫,面露惋惜。

「好好一缎丝绸,不是被裁来做衣裳,而是被拿来当杀人工具?它情何以堪啊!」真可惜,她手不巧,这缎白绫被她刚那麽一剪,都扯破了几个洞了,不能用了!

见爱女被救下,穆老爷仍旧捂着胸口,缓布走至床边,老脸既心疼又无奈地道:

「诗儿啊!你这是何必?难道要教为父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他重重地搥了自己的心窝处两下。

床上的穆月诗尚未顺过气来,无法回答老父亲,倒是救人一命的穆月华走到众人旁边,对着老父亲说:

「爹,那您硬要把姊姊嫁给那个风评素来不良的尚书,难道不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您明知道姊姊万般不愿意嫁给他的。」

穆月华的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但碍於穆老爷是为一家之主,无人敢吭声点头。

但一家之主有话要说:

「女儿们呀!我不过是朝中一个小小位及七品的中县令,无足轻重的身份,这把月诗许配给尚书的,可是皇上啊!你们是要为父的抗命吗?」

穆老爷讲到委屈处,也差点悲从中来,他怎麽不知道那个年岁未至三十就被任为二品尚书要职的南宫玺,风评有多遭?他怎麽不知道女儿有多害怕这椿婚事?但他有什麽办法呢?

「爹,求求您!」好不容易顺过气的穆月诗从床上坐起,跪着紧拉穆老爷的袖袍,哭求道:

「女儿不想嫁给他,女儿已有意中人了,不想嫁给那个尚书啊!」

穆老爷轻抚着爱女泪湿的脸庞,摇了摇头叹道:

「都怪我、都怪你娘,把你生得太美、太招摇了!始龀之年就被人夸作出水芙蓉,到了及笄之年更被说成是倾国美人。

「纵使你甚少迈出家门,但对於你的容貌,外人已是诸多赞赏,为父的根本没办法将你藏之於深闺,束之於高阁,为父的……

白眼快翻到後脑勺的穆月华切断了「为父的」话。

「爹,您有两个女儿,姊姊和我,明明都是您见人就讲姊姊有多美、有多漂亮,巴不得全朝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束之高阁的人,是我吧!」

上天真的好不公平,一样是女娃儿,姊姊生得像母亲,一张花容月貌;她则生得偏像父亲,只得平庸之姿。虽然不是其貌不扬,但站在美若天仙的姊姊身旁一比,相形见拙啊!

穆老爷看着二女儿一愣,结巴道:「哪……哪哪哪……哪有!」

「哪里没有?街头巷尾随便找人一问,都知道穆家有个『穆月诗』,长得倾国倾城,那知道她还有个妹妹叫『穆月华』吗?」

穆老爷张大了口,对於二女儿的顶撞,无从反驳。

确实,虽然两个女儿他都很疼,但能够让他足以夸口的,只有大女儿了。

月诗不只长得美,琴棋书画也样样都有不错的表现,还未及笄,就有媒人来说亲;但反观穆月华……

一双大眼衬着还可以的秀眉,接着还可以的巧鼻,再连到还可以的小嘴;要不是她有双活灵活现,看似会讲话的大眼,这面容倒真的望一眼足以,乏善可陈了。

穆月华看着老父亲下颚久久未能阖上,明白是自己讲话太实在了些,也罢,容貌天注定,不是她差,是姊姊太耀眼,她很正常。

「好了,爹,别发呆了。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真的推不掉这椿婚事吗?」

穆月华不放弃地再问,穆月诗也拉着父亲的袖袍,泪雨涟涟地哀求,可是穆老爷看了看她们,只能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是皇上赐婚,若拒,就等於抗命,是要杀头的啊!」

穆月诗一听,已没了希望地垂下肩头,趴伏在蚕丝被里大哭特哭,倒是穆月华想了想,又问:

「那是那个南宫什麽的喜欢姊姊?他看过姊姊吗?」

穆老爷捻了捻茂密白胡,侧头回忆了一下,说道:

「依悉记得,南宫玺因出策献计帮助皇上找出了平隁侯集结其他想谋逆朝廷的名册,皇上龙心大悦,是故於早朝之时,赠送厚礼之外,问了南宫玺还缺什麽?想不到这位尚书竟在大堂之上直言尚缺一名美娇娘,结果,皇上居然立刻当真,说是当今坊间流传的十大美人中,月诗排行第一,且正巧是官拜世家,然後龙指一指便指向我,要我把月诗给了南宫尚书。」

「爹没告诉那个情绪起伏很大的皇上,咱家的姊姊有爱人了吗?」穆月华气得频跺脚,怎能随便指指就把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给送到其他人家里去?

穆老爷急忙上前捂住穆月华的嘴。

「呸呸呸!别乱说!别乱说!言之有误,小命休矣,谨言慎行啊!」

穆月华拉下父亲的手,白了他一眼。官场待久了,风骨也被削蚀得差不多了,这个怕、那个怕,现在都要出卖女儿了,还在怕!

「爹到底说了没有?姊姊有意中人,怎麽嫁?」

穆老爷看看床上还在兀自哭得唏沥哗啦的美人女儿,摇头叹道:

「你让我怎麽说?你姊喜欢上的是哪家名门贵族吗?她喜欢的不过是一介草民,听说连进京考试都没有过,一位莽夫,你要我叫南宫尚书把你姊出让给他?」不要说皇上赐不赐这婚了,就算是对方来提亲,他都没准备答应呢!

「这事讲先来後到的啊!怎麽会是那个南什麽宫的出让?他本来就排在後头的啊!」

见穆月华想力争到底,穆老爷两手一摊。

「喏,这麽会讲,你去跟皇上说说!去吧!」

「爹!」穆月华不平嚷叫。

穆老爷两只手指一比,就往自个儿的耳朵洞里一塞,自己要淌的混水自己去淌,别拉半脚已步入柴棺的为父去啊!

穆家大小姐这一吊颈,的确也只是想做个样子,让父亲心软,去想方设法解了这门亲事;但未果,穆月诗镇日在房里哭得泣不成声,穆老爷心疼归心疼,但又怎麽着?至少,以门眉来说,他们还怕是高攀了南宫家呢!若真是向皇上推诿,还不激怒龙颜吗?

於是乎,就算是洛阳城里第一大美人,也只能在哀凄的氛围中硬是被迫在短短几日後抬上了红轿,领命嫁予南宫家。

这几日下来,穆月诗脸上的泪水没乾过,此刻,大红巾帕之内,掩住的仍旧是那张带泪梨花,随着啷啷跄跄的马蹄声发出呜呜悲鸣,叹自己大好年华将遭不义之人蹂躏,悲自己那无缘的心上人日後再也无法相见,马车所驼载的几箱嫁妆,在她看来,就像是陪葬品般,她的人生,至此,已然无望。

到南宫家的路上,大队人马途中稍作了歇息,穆月诗独自一人留在车厢之中,哭到无力的她,连整妆都显得意兴阑珊,什麽「第一大美人」,就是这个词儿,害她沦落到与心上人分离、被当作肥羊献祭般送入南宫玺的虎口,听说他陷忠良於不义,又至高功大臣於死地,只为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不是一个好人呐!

皇上为何谁不选、偏选她呢?

穆月诗拿起了身旁一面铜镜,掀开了红帕,泪眼与镜里的自己相望。

就是这张脸,这张桃花脸害的!

她微微侧脸左右瞧着镜里的自己,不意,发上的金钗落了下来。

穆月诗将金钗拾起,皱眉看了看,脑中忽生一计--

若是,这张脸破相了,又当如何?是否,就不必嫁了?

已哭到只剩绝望的穆月诗彷佛心死,不自觉地手握金钗,尖端朝着自个儿那张生来丽质的脸蛋儿靠去,眼看就要狠狠地划上一刀,突然,车厢的帘子被掀开--

「姊姊!你干嘛呢?姊姊!」

穆月华冲进车厢,夺下穆月诗手上金钗,阻止她做傻事。

「月华,你……你怎麽来了?爹……爹不是把你关在房里吗?」

为了怕穆月华碍事,穆老爷命人将穆月华锁在房里,不准她大喜之日前去闹事。

「拜托!那锁,碍得了我吗?随随便便还不是让我给溜出来了……」穆月华面露得意之色,但一瞥见手中的金钗,又着急地看向姊姊。

「姊,你刚是要毁自己的容吗?你那是在干嘛呢?」

被妹妹这一问,穆月诗的泪又流了下来。

「都是这张脸害的!都是这张脸害的!我只要毁了它,就谁也不能逼我嫁了!」说着,穆月诗又要抢过金钗,穆月华稍稍退开,凭着自己轻盈的手脚,硬是不让自己亲姊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

「姊啊!」她劝道:「不讲道理的明明是皇上、明明是那个南宫什麽的,你干嘛降罪给自己的脸蛋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居然想把它毁掉,这也算是暴殄天物了吧!」

「那不然我还能怎麽办呢?」穆月诗痛哭反问。

穆月华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替穆月诗拿下了她头上那顶又大又重的礼冠,然後,往自己头上一戴,笑问着穆月诗:

「姊,你看,我戴如何?」

「月华,你这是?」

「姊,爹说的是,这是皇上赐的婚,我们不能抗旨,但反正都有人挂羊头卖狗肉了,我们就互换一下,你去找你的小情郎,我去会会那个南宫什麽的,他人品遭人指指点点,若想欺负一个女子,至少我还会些拳脚功夫,不怕。」穆月华拍了拍胸脯。

「可月华,如此一来,我们就是欺君了呀!」一样是死罪呐!

「姊,这春宵不过就两盏小烛,再加上浓妆艳抹,我们只要骗过了今晚,就等於拉了那个南宫什麽的一起下水,或许,他就这麽算了,省得自个儿因我们互换身份而遭殃,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啊!」

「月华,你还有大好人生,都还没遇到真爱呢!怎麽可以就这样……就这样随便被一个男人遭踏了自己的第一晚春宵?」

穆月华替穆月诗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笑答:

「姊,我没找到真爱,可你找到了,而我,与其深处穆家大宅,等着哪天被媒妁之言订了个亲,倒不如自己冒冒险,决定自己的路,就算是险路,也走得痛快精彩,这是两全齐美的法子啊!」

「可是……」

「姊,别犹豫了,等会儿就要启程了,我们现在赶快换换装,然後我指条路给你,等会儿,你溜出去後,就照那路走,你的大武哥在等你呢!」

穆月诗一听,眼儿瞪大。

「你、你是说,大武哥他……」

穆月华笑着点点头,差点没将头上的礼冠给点下来,她赶忙扶住。

「是是是,大武哥在等着你,所以,你可别让他白等啊!」

最後这句,说服了穆月诗,她满怀着歉咎替妹妹打理打理之後,於众人启程之前,偷偷自车厢溜了走,这半途的歇息,厢内新娘悄然互换,没人发现。

马车继续朝着南宫家而行,车内「新娘」偷掀一角幕帘,望着远方几乎看不见的人儿背影,心中道:姊姊,祝你幸福。

☆☆☆

黑暗潮湿的地牢里,几名囚犯被各自关在小小充满异味的铁铸牢房中,平常,不见天日的他们,阖眼就在地牢里睡了个没日没夜,因为只要不清醒,就不会对没什麽希望的未来抱有太大期望。

他们求的,就只有苟言残喘的份儿,但望好死,不要受折磨。

但是今日,他们每一个都缩在鼠蚁同窝的角落里,捂着双耳,面露痛苦,因为,与他们一起被囚的一名犯人,正在受着苦刑,光想那阵阵哀嚎之声,就令人胆颤心惊,彷佛每一鞭都是打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既没办法完全置身事外,亦无法对这样的残忍刑罚视而不见。

「求求您!大人!求您了,不要再打了!」受刑者双手双脚被粗绳绑在刑台上,执刑官拿着用虎皮编作的鞭子,一下一下,狠力发狂地打在受刑者坦露出的胸前肋骨上,这部位肉少痛觉敏锐,比打在臀上痛上几十倍。

受刑者大声求饶,执刑官暂且休息,转头看向坐在牢里仅有的石桌後,面容尔雅清隽,一派闲适淡然,双眼却发出冷血精光的南宫玺,後者带着浅笑向受刑者说:

「梁国公,你只要肯指供方大将军是这次密谋的主使者,我就不打罗!」他加深笑容,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年近六旬的梁国公,脸色枯槁、齿颤唇涩,忍着痛楚,皱眉开口:

「此次密谋翻新政巩旧制的主使者,确实是老夫本人,所有册子也能证明,方大将军完完全全是局外人,顶多有人密报这个消息给他,他却不曾参与,怎能诬陷他是主使者呢?」

南宫玺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他的说辞,但开口却完全走样。

「梁国公说的是,诬人罪名、陷人於不义,的确非常人所为,但……」他笑着看向他:「我的原意就是要诬赖他啊!还需要理由吗?」他微歪着头,一副很莫名的样子。

「诬、诬赖?为何要诬赖?方大将军与尚书您素来并无不睦,何苦要诬赖他?」

南宫玺没有马上回答,仍旧笑笑看着他,先向他确认了:「您确定,您要知道?」别说他没给他留条生路,重点在於他怎麽选择。

梁国公毫不犹疑地点点头。

南宫玺轻叹口气:「好吧,这就告诉您。」他还先喝了口茶。

「梁国公啊,新帝甫上任不久,一堆籓篱宗亲就带功要胁,阻止新政上纲;我当然知道您是主使者,不用查也知晓,但您自己人头落地起不了什麽杀鸡警猴的作用,得是与太后有嫡亲关系的方大将军,他的头落地,声音较响、较大啊!」

听完南宫玺的解释,梁国公气愤地用被绑住的手,手指指着南宫玺骂道:

「你这国家的奸臣!用计谋改了先帝临终遗嘱好让现在的皇上不法篡位,现在你还要杀太后的亲属,甚至扣他一个莫须有的死罪!你这个奸臣!」

对於国家老臣的咒骂,南宫玺欣然接受,他不露半点怒色地开口:

「梁国公,您顺顺气吧,您身上的血还在流着呢!」他笑了两声,接着说:「您所谓的『奸臣』真的挺适合我,所以现在这个『奸臣』就『斗胆』再问您一次,您,是否可帮忙下官我,指供方大将军是这次的密谋主使者呢?只要您点头,除了放人之外,我还会特别款待您,也会在新帝前面多夸您两句的。」他非常开明,有赏有罚,赏罚分明。

可梁国公却啐了他一口,执刑官马上一鞭又打了下去。

「啊!你这个奸臣!我可不会沦为你的掌中棋!别想我出卖先帝的任何人!你这该死的奸臣!」

南宫玺看着他,心平气和地叹口气,然後站起身,准备离去。

「可惜你有勇无谋,还食古不化,既然我们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下官,就不为难您了。」

南宫玺转而看向执刑官。

「剪了他的舌头,再斩。」他轻声下令。

尔後,当他双脚离开地牢大门时,凄厉的叫声又起,南宫玺神色却如常不兴波澜,像早听惯了这些悲鸣哀呼,充耳而能不闻。

走到乘座而来的马车旁,马夫说:「主子,请上车,该回府了吧?明天,可是您大喜之日啊!」

南宫玺恍然一个眼神睇向马夫:

「是是是啊!我都忘了!哈哈,好,我们打道回府。」

马夫伺候着南宫玺上车,心里嘀咕着:「有谁会忘了自个儿的喜事?这麽不上心啊!」

整串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南宫家,已是黄昏之色。南宫家仆们列队欢迎,整条巷子站满人潮,锣鼓震天响,鞭炮声、道贺声,此起彼落,预计会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呐!

车厢内睡完一轮的穆月华被请了下车,南宫家的婢女忙上前至车厢旁,道:

「主母,我扶您。」

穆月华盖着红巾摆摆手,道:「我自己来可以。」便脚步轻盈地步下马车,轻快地踏入南宫家大门。

随侍在侧,一路奔波的穆家老仆们,彼此互看了一眼,心生不祥。

那娇弱的穆大小姐说::说自己来?

众人只敢臆测,不敢妄加断定,但每人心中开始念起经文,千万别是他们心中想的那样啊!

结缡是大事,纵然是繁文缛节,亦不能省。

穆月华隔着红帕,没办法仔细看那新郎倌的样貌,但耳里倒是听到不少大官们你来我往虚诿的言辞。

「恭贺尚书大喜,娶了洛阳第一美人,但我原本以为皇上要赐,也至少赐个丞相之孙女给您,才貌应该双全才配得上尚书您呀!」

不知道是哪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讲了一大串就是想损损南宫威风,说他得到的赏赐不过尔尔、花瓶一只,穆月华听得眉头紧皱,要不是现在扮的是新嫁娘,她还真想红帕一掀,给那人几拳。怎样?她姊姊只有貌没有才吗?

忽地,她听到了南宫玺的回话:

「哈哈,将军说的也是,也不是。这皇上知我才高八斗,要找才能配得上我的女子他可能要煞费心思,但美色人人贪图,凡人如我亦不例外,所以才把穆家的女儿许给了我,小弟的才,配得穆大小姐的貌,那才叫才貌双全啊!」

将军被回得无话可说,只能恭喜再恭喜;而红帕里的穆月华,则噗嗤笑出了声;虽然她赶忙隐忍住,但就站在她身旁的南宫玺还是注意到了。

这穆大小姐,传闻说她宜家宜室,恭默守静,可她居然盖着红巾还在听他与大臣傧客们的对话呢!

性子看起来不若传闻所说沉静啊!

南客玺趁个空档贴到了她身旁,穆月华闻到了淡淡的酒味,还有一身乾爽的男儿气息,接着,他贴近她,在她耳旁说道:

「娘子累了可先回房歇着,为夫的晚点便会进房。」

如果穆大小姐如传闻所说,那麽她的反应应当是回:「是,妾先告退,等候夫君……」

「不用、不用,我在这儿好,回房里,无聊!」穆月华的回答把南宫玺的想像给全翻了。

南宫玺对着红巾眨了眨眼,这反应,出乎意料啊!

他掩去嘴角的笑意,转身继续跟来客周旋,心中一边提点着自己,今夜酒别喝多,因为,那红巾下的面容,更令他想探究。

结果,酒过几巡,傧客都走後,醉的不是新郎倌,而是她这个准新娘。

怎麽会这样呢?

因为,这个新当家主母说,回房会无聊,所以坚持要在厅上待着,那待着待着,就贪了几杯小酒,虽不至於大闹现场,做出不雅之举,但却拉着在旁听从发落的女婢们话家常,厉害的是,红巾全程不掉,好好地挂在头上,几名女婢赶忙将她安顿在厅上最角落处,尽量不引起人注目。

好在今晚来的人,大多数都是要拢络交情、探刺敌情,没有几个是真的来道贺的,因此,新娘子没引起什麽人注意,倒是,南宫玺眼光无数次胶着在她身上,他到底是娶了个什麽样的女人回来呢?

总算送走最後一批傧客,婢女们将穆月华扶起,要将她搀回房里,但她嚷嚷着:「不要、不要,不要再把我锁在房里了,好无聊!我要在这、在这!」

「主母,夜深了,客人们也走了,今天是您与主子的大好之日,岂有在这厅上虚度的道理?」

仆人们劝着。

「不管、不管!我要在这里!在这里!」穆月华吵着。

南宫玺走近,仆人们恭敬退下,结果穆月华一个脚步不稳,就要往旁跌了去,南宫玺长臂一展,抱住了她,只听见她红巾之下一道爽朗笑声赞道:「好反应耶!乾脆你抱着我进房吧!这样省得我走路,因为我觉得我有些脚软……」

「主母,不能这样失礼啊!」家仆们赶紧上前相劝。

主子可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啊!他们可不希望这主母才新上任,就香消玉损了。

可惜,穆月华听不了劝,她甚至更贴向南宫玺,依恋地两手环抱住他的腰肢,说道:「你身上香香、暖暖的,好舒服……」

仆人们大惊失色,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还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吧……

但就在仆人们上前要拉开穆月华时,南宫玺长臂一拢,将穆月华抱得更密实些,开口道:「好了,我就亲自抱她回房吧!」

主子既然开口,大家便不再有意见,只是,用着稍微担忧的眼光看着他俩的背影。

「小春,你说,这喜气会不会只到今晚?明天就变成杀气了?」

「明天是谁送早膳过去?」

「就我啊!」

小春拍了拍对方的肩,叹了口气。「那你,保重。」

在众人一片不看好的状态下,南宫玺将酒醉的新娘抱入洞房。他轻放她在喜床上,当然不可能马上扑倒她,因为她一身酒气冲天、醉意难挡,不拘小节的举止将本该藏好好在嫁衣里头的葇荑露了大半节在外头,紧紧圈在他的腰上,覆着红头巾的脸蛋不住往他的腹部磨蹭着;他虽不是不入流的摧花辣手,但亦不是柳下惠。

心猿意马之际,他最好奇的就是,她真是那个传闻中的「穆月诗」吗?

既然她这麽不讲礼数,他也不墨守成规了。

扬手轻掀开盖了一整天的红头巾,人家说「醉眼迷花映红雾」,女人家的醉颜最是迷人,可是……

这位真的是洛阳第一大美女吗?

一张平淡无奇的瓜子脸,配上一双水灵大眼,虽亦是巧鼻搭朱唇,最多再对她光滑如丝的凝肤加个分,但硬要说是「第一美」,也太过牵强。

南宫玺将她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怎样都找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可以帮她冠上「第一美人」的美名依据,顶多就是路上陌生不小心瞄到不算碍眼而已。

「喂,你是看够了没啊?本姑娘是脸上长疮吗?这样看!」

对对对!还有这说话的方式,完全就跟坊间流传的说法大相径庭!所谓的「知书达礼」呢?哪来的「大家闺秀」呢?

「你,向来都这麽说话吗?」南宫玺脸凑近她,问道。

穆月华强撑着被酒薰沉了的眼皮,看着突然凑近的俊脸,没过多久,双手倏地捧住他的双颊,南宫玺心一惊,本能举手要挡开,动作却止於她突如其来的嫣然一笑。

穆月华捧着他的脸,漾出带着醉意的笑靥,问道:「怎麽有男人的睫毛可以这麽长啊?」边问,还边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眼皮。

「而且,你长得好好看喔!眼睛好亮、鼻子好挺,嘴巴……」纤指跟着移往他的唇,在其上轻柔摩挲着。「嘴巴好软……这可以吃吗?」

总是打着计算的一对鹰眸登时愣住,这是什麽问题?

「不可以吃吗?」她吐着酒气追问。

愣过之後的南宫玺,看着她,提出了条件:

「可以,但要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南宫玺从不做亏本生意,已经确定她不是美人了,那总要从别处拿到点什麽补偿吧!她必需满足他的好奇心。

穆月华偏头认真想了一下,「那你先说,我听看看是什麽问题?」

哟,这妮子倒没完全醉嘛!

「你的芳名?」他问。

才在想,这一问下去,她八成会酒醒大半,因为她绝对不是「穆月诗」本人,因此会做贼心虚,有可能还会欲盖弥章、遮遮掩掩、支支唔唔、语出……

突然,後脑勺被一个大力击拍,他吃疼了一下,而穆月华则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自己要娶的人,你不知道名字?」她姊姊还真可怜,今晚做新郎的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南宫玺摸着後脑勺又是一愣,这是哪门子的回答?

「我当然知道我要娶的人叫什麽名字啊!但你是『穆月诗』吗?」

穆月华瞪着他,大眼眨了眨,然後露出憨笑。

「不是耶--如何是好?」

还还还还还问他「如何是好」!?他可以先打回来吗?後脑勺还挺疼的耶!

「所以,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是谁?」俊脸更逼进她,这可是头一回他有种被人骑在头上,还不知如何将之驱赶下来的感觉。

身为新郎倌,南宫玺多少也沾了浓酒,所以吹拂在她脸上的鼻息混杂着酒气。穆月华吸了几口,说道:

「是……我、我是……」喔,这凤冠是否太重?压得她头昏昏的呢?

「你是谁?」南宫玺追问。

「我、我是……穆…穆、穆……」一阵天旋地转,穆月华直接往後倒向床榻,再也不敌沉重醉意,向新床的怀抱里奔了去,徒留下满脸疑问的南宫玺。

「穆穆穆」?这是什麽芳名啊!

「唉哟哟,这女娃长得真标致呢!」

「是呀!是呀!长大可真不得了!」

「穆兄啊,我儿跟月诗差不多大,我们是否早日来缔结个姻亲,您看如何?」

「耶?那我也要、我也要啊!」

「各位,我有两个女儿,月诗和月华,不妨咱们三个兄弟就在今日……」

「月、月华吗?这不好吧!她尚且年幼……」

「她只跟她姊姊差两个岁头啊!」

「但……可能不配……唉,这女大十八变,咱还是让孩子们有些时间,说不定,兴许到了二八年华,就变成一朵花,那也不一定,若真是如此,咱再来说……」

那时,穆月华虽然不过八、九岁年纪,但在更早之前,就看得懂这些跟她爹一样身穿官服的大爷们那眼神、那说话的神态,代表着什麽意思。

同条街的孩子,更长一点的,甚至流传着一首上嘴溜:

「穆家两姊妹,

一花一株草,

花美人更甚,

草绿谁人问?」

不至於带上恶意,但吟颂起来却倍觉刺耳,所以每当有人问她,「你叫什麽名字」时,她总是支唔其词,说不出口,因为怕说出口後,人们那双眼里透着的失望,或者是同情。

「所以,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好像是昨晚,有人这样问她,是谁呢?昨晚--

呀!好像是她的大喜之日啊!

穆月华突地睁大眼,自喜床上跳了起来,头还撞到了床柱,疼的她龇牙咧嘴,哀叫了几声,然後想起来了--

她的新郎!

往床的另一边看去,手还朝看似隆起的喜被拍了拍,空的。

往外头瞧了瞧自窗棂透进来的天色,这应该,过了鸡鸣时辰了吧?

好,现在脑子慢慢清醒了,昨日是她自愿代姊把自己给嫁掉了,但没有思前想後的结果就是,接下来呢?

身上的衣服还完好如初,身子只有酒醉初醒的无力感,倒没有其它感觉,所以她还是完壁之身,这无庸置疑。

那现在呢?该怎麽办?

颈子前後左右转了转,大眼四处再次望了望,嗯,很好,没见到半个人影;昨日来的路上,她暗自记下来路线,那麽,就趁现在,四下无人之时,逃吧!

没有比这个再更好的计策了,穆月华就这麽和着昨晚睡皱的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虽不知大门在哪,但反正遇墙就翻,她翻得过。

提起裙摆,闻声便避开,躲藏的好本事来自於从小不安於室又不喜女红,爹所幸为她请了位临老退休的将军,教了她几套拳脚功夫所赐,她常利用这样的小本事闯荡於街坊巷弄之间,行侠仗义之事,漂亮的叫「美女」,不漂亮的至少也可以叫作「侠女」。

虽然她的手脚一向俐落,但这南宫府会不会也太大了些?

她刚刚不是已经过了三个凉亭了吗?怎麽现在还有?

那个鱼池,不是已经看过两座了,这座还有小山依傍啊!

怎麽走了那麽久,都不见连结府外的墙呢?

正这麽想之际,远方出现了一线生机。

「阿福,刚回来啊?」远处,有人这麽问。

「是啊、是啊!才刚进门,得赶快把帐送到帐房去呢!」名叫阿福的回应。

太好了!「刚进门」,所以朝声音方向走去,一定就快接近大门了!

穆月华提着裙子,快步移动,当她气喘吁吁,小心地不被谁看见地来到了大门前,她仰望长叹--

「这是关口吗这?门墙没事盖那麽高,是要补鸟用的吗?」

此时,一道声音自後方响起:

「这叫『高不可攀』,你不知道吗?」

穆月华一惊,一个回头,惊吓之余,冲出口的竟是--

「你生得真好看耶!」

如果,对方真的是他要娶的人,「穆月诗」,那他一定会含笑收下这样的美赞;但现在,南宫玺只想把手上那柄折扇往她头上敲下去。

他走近她,这艳阳高照下,把她的五官给照得比昨晚看得更清楚;她脸上尚留有残妆,长发也没好好整理,但即便全都打理好了,他仍然可以非常肯定,她不是他原本要娶的新娘!

「你想爬墙去哪儿呢?」南宫玺站定在她面前,脸色阴沉问道。

「呃,能去哪儿还没想好,但确定不该继续待在这儿。」她如实回答。

南宫玺摇摇头。「不是不该继续待在这儿,而是,你本就不该进到这儿。」

他面露厉色,眯起双眼,瞪着她。

「你到底是谁?为何代『穆月诗』坐着八大轿子进来我南宫府的大门?是穆大人不愿把她女儿嫁给我才叫你蒙混进来的吗?这除了抗旨,还加上一条欺君之罪,我是不是该进宫一趟向皇上禀报……」

「别!千万别、你千万别这样做!」穆月华摇着手,求着他。

「我爹他没有不愿把我姊嫁给你,是我姊她早已有心上人,那日听闻我爹安排了她的婚事,投了白绫差点就这麽去了,我不忍,但又拗不过我爹,所以只好自己途中拦下轿子,跟我姊姊偷偷互换,自己蒙混进来。

「是我的主意!都是我的主意!跟我姊姊、我爹爹,都没关系,请你不要怪罪他们!」

姊姊?南宫玺原本的厉色改成了疑惑之色;他仍旧眯着眼,上上下下将穆月华瞧了一遍。

穆月华太熟稀这样的眼神,忍不住翻了白眼。

「行行行,我知道我跟我姊长得犹如天壤之别,但我们的的确确打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就不知道为什麽一个生来给人夸的,一个却生坏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自我聊以解嘲一番,最後才正式地自我介绍道: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穆月华』。」

南宫玺看着她,觉得这女子有趣极了!非但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解释得不慌不忙,还主动报上名来,彷佛只是一件什麽货品送错了似的,解释完,就盼望他能理解?

「你难道觉得,我在听完你的解释,就不会上朝告上一状吗?这状告上去,你们穆府有几个人头要落地,可难数了!」

穆月华一听,二话不说,将裙摆掀到一旁,也不管脚下踩着的地有诸多尖硬的碎小石子,她双膝一落,就是下跪。

「南宫大人,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就算姊姊心中有人,但圣旨就是圣旨,不该违抗;但我就这麽一个姊姊了,她温柔善良又漂亮,我实在不忍她那样以泪洗面,明明上的是喜轿,脸上却尽是哀愁像送入棺材一样,我多事想了这麽一个烂法子,让你蒙羞,所以,如果你要罚要告,都没关系,但请你帮忙就让皇上罚我一人就好,不要连累到我爹和我姊,求求你了!」话一说完,就咚咚咚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在石子路上,额头被石子的尖端划出了一道细短的血口子,让她雪白的肌肤上添了刺眼的红。

南宫玺之所以可以年纪轻轻就挤身宫中要职,除了才识过人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不心软。

可是,本该对於她这迭迭不休的解释和恳求给予无言及无感的南宫玺,却因她话中似褒带贬的辞句给勾出了欢愉的心情。

「你是说,我南宫玺像阎罗,讨个新娘像叫她往死里送一样?」

本低着头哀哀恳求的穆月华,一个抬头,吃惊望向他:

「这你也听得出来?」果然心思百转不若常人,我的怨怼夹藏在哀求里也不过才几个字,他这麽会抓重点?

这下,折扇是真的砸到她头上去,只是穆月华从小武艺训练有素,反应也算过人,头一篇,双膝没离地,但扇柄也没打中。

「你真的太多事,兴许你姊要是见了我,马上就能够移情别恋也说不定,我难道会比她的心上人差?」就这麽瞧不起他?

穆月华现在倒是不好意思地歉笑道:「这倒是,看到你後,我忽然觉得我好像占了姊的便宜,你比她的如意郎君还有资格让她如意,除了风评没有很好之外,要相貌有相貌,要财势也有财势,顶多就是体格不如对方而已。」

现在,换南宫玺翻上了白眼。

「我听不出来你是真心赞美我,亦或真心反讽我?」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他的脸,嘴里却批评着他在外的风评及体格,太表里不一了吧!

「呵呵呵,」穆月华笑了三声,然後大声说道:「总之,我喜欢你!」

穆月华再一次把南宫玺震得一愣一愣的。

明明她的双颊上染了红云,明明她一个带罪之身跪在他面前,生命不知道还能否得以保存的一介女流,居然在生命危机尚且未能解除的这时,对他他他表白!?

「你是不是不太明白,」南宫玺朝她比了下颈子,问道:「你这颗项上人头,会随时落地?」

穆月华眨眨眼,回道:「明白、当然明白。你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我犯下的可是欺君之罪啊!」

「那你还有这等闲适心情在这边跟我风花雪月?」怎不头再多磕几个?膝再多跪几回?最好眼泪流个几缸几盆的,或许他的铁石心肠可以软下这麽一点点。

但穆月华说道:「因为古人说『不二过』啊!我已经犯了一次欺君之罪,不可再犯第二次啊!」

换南宫玺不解。「哪来第二次犯的机会?」

「骗你说我刚一翻言论是在反讽你,而不是喜欢你罗!」

再次无语。

怎麽忽然觉得,她那颗一点都不出色的项上人头,要是落了地,是有点可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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