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尚書令 — 第 二 章

正文 尚書令 — 第 二 章

为了确定自己对她那容貌平庸的项上人头,是不是真有那麽点舍不得,南宫玺决定就任她在这里这麽跪着,缓缓再做决定。

他也不怕她逃跑,反正已将最严重的结果告知她了,量她也不敢轻举妄为。

於是,南宫玺悠哉悠哉地命人备了壶宫里送来的上等好茶,以及一些甜品,一个人在书房里一边品茗,一边帮人拟着奏章。

几个月前老皇帝驾崩,世子等了许久的皇位终於在他协助之下入手,一堆当初在世子左右出主意点子的人也跟着鸡犬升天,在朝廷中战火虽不明显,但在朝廷外,早有人密谋着如何篡皇上的位,趁着新政甫上纲,左出右绌,想造反的便趁这机会要嘛暗中拔剑,要嘛揪众以礼抗之,如事事都说之以理、动之以情,那新政要推行,可能遥遥无期;因此,耍些手段是有必要,牺牲些人,亦无可避免。

南宫玺手执狼毫,点墨疾书,对於奏章上几个为了因应他的计划而必需背上莫须有罪名的那些个名字,他一脸从容,表情平淡。

是啊,那穆月华说得没错,他风评是不好,而且非常成功地不好到少有人想招惹他。

朝堂上想拉拢他的多过於想与他为敌的,朝廷下想投靠他的多过於想弄垮他的;但就是由於他擅於看穿不怎美好的人性,因此,他非常明白,那些想拉拢他的其实是想着利用他,而那些想投靠他的,心里想的也是哪天能有机会把他狠狠踩在脚底下。

所以,他总能无情无感,总能在最重要的时刻下做出最正确的局势判断,并且,绝不被人情羁绊。

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像那位姑娘所为,不经大脑地劫轿,就为了成全她姊姊那段流於俗气、只能庸庸碌碌,毫无建设而言的可笑爱情。

他决定做的任何事,都要能带来益处,他并不会计较,但绝不会让人有机会负他。

拟好了几份奏章,算算时辰,好像已过了许久,就算看得出来她有些武艺底子,但毕竟是姑娘家的腿,再跪下去,也该断了。

南宫玺离开雕硺精美的檀木椅,起身朝大门方向而去,心头想着,待会见着了她,那张不怎麽样的脸,八成会因为害怕、担忧,不知下场会是如何,而哭得丑兮兮的吧?

然而,当他缓步走至大门时--人呢?

穆月华呢?

大门前,哪有痛哭流涕的穆月华?哪有准备俯首称臣好换得一命安存的穆月华?哪有该是继续把头给磕破的穆月华?

稍早她双膝落地之处,石子尚且凌乱,但搅和之人却已不见踪迹了!

刚好一名奴婢走过,南宫玺叫住她,问了穆月华去向何处,是否知悉?

这名奴婢摇指指向灶居,回道:「夫人正在灶房里,说是饿了,正在告诉厨子们她想吃什麽呢!」回话的奴婢笑答,彷佛刚才在灶房那发生了什麽趣事,所以一想到就觉得好笑似地。

什麽!这丫头竟不管自己已命在旦夕,还顾着那张肚皮,还点餐!

提步疾疾向着灶房走去,南宫玺没多久,就在灶居门口看到那个一点都不体面的新任夫人,卷袖提裙拿着菜刀,很是得意地说:

「我告诉你们,教我功夫的师傅说我眼力好、动作迅速,你们看,我这刀起刀落快到你们都看不清刀子了是吧?看我这葱珠儿剁得多细啊!」葱珠儿在她飞快的刀法下颗颗如雨滴般喷落在砧板上。

一旁的下人和厨子们,的确都被她的快刀给震住了,还忍不住地鼓起掌来,更增她得意之色。

南宫玺看不下去了,咳了两声,众人的眼光便改投向於他。

「呀!你忙完啦?」尚持菜刀的穆月华笑着说。

其他人下一秒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也暗地里替新任夫人捏了把冷汗。

主子的脸色不是很好啊!

南宫玺向她招了招手,要她出来,但穆月华却也向他招了招手,要他进去。

「君子远庖厨。」他回答。哪有妻子叫相公过去的道理?应该要是她过来屈个膝,温柔问道:「夫君有何交待」吧?

但穆月华却大声回道:「远什麽厨?而且你又不是君子。来来来,我刚煮好我的拿手肉粥,很好吃,你来嚐嚐。」

旁边有下人眼光瞬间惊恐地看向南宫玺,然後再很快地移开;离灶房门口较近的厨子们,几乎想抱头鼠窜了。这新任夫人好大的胆子,就算知道主子在民间的风评不怎麽样,也不该在众下人们面前这样说嘴,还说得很理所当然吧?

嗯,这里有菜刀、剁刀、锯肉刀,还有肉锤子,等下这里会不会血溅四方、血染刀口,他们是不是能避的就赶快避一避?

还没想出个最佳对策时,只听新任夫人又开口:

「快快快!我加了蒜末和葱珠进去,闻起来正香呢!赶快来品嚐!」她一边挥着汗,一边笑着再次朝他招手。

南宫玺凝着一张脸,敛起眉,朝离门边最近的一名厨子瞧去。

遭遭遭遭遭……主子要迁怒了……

「双福。」他唤厨子的名。

「是,小的在。」千万别是吩咐他砍了新任夫人,他双福下不了手啊!

「把夫人的肉粥端来书房。」说完,他转身离开。

叫他踏进那油兮兮、脏乎乎的地方?那他请下人干嘛?

但谁知,才不过转身走了几步,一只胳膊马上被人缠住,跟着由後从旁扑面而来的,是混着女子芬馥体香的淡淡汗水味儿。

「唉唷,锅上正热着的粥才是最好吃的!你先进来嚐嚐,等会儿我再端一碗过去,先进来!」

虽然穆月华不过一介女流,但这女流可是打小习武练身的;南宫玺练的是脑子和嘴皮子,力气还当真抵不过她。

未免愈挣扎会愈难看,南宫玺就这麽硬生生被拖去灶房,灶房里的厨子和下人们,机伶地不着痕迹将刀具还有一些利锐的器具悄悄收妥。灶房要是溅了血,是还要不要煮三餐啊?

当南宫玺不得不被逼得一脚踩进油腻腻的灶房石地时,他嫌恶地皱了下眉,对於里头的腥味儿,更是捏紧鼻子,浑身的不舒爽。

「你就不会端出来给我吃吗?」他忍不住抱怨。

「不是不能,而是柴火还在熬煮之际,正发着泡的,最好吃,你一定要亲自来到跟前嚐嚐。」

不算吃力地当真将他一个尚书郎给拖进了油烟味最浓的灶房里,穆月华得意地舀了一匙热粥,帮他先吹了几口凉,尔後递到他面前。

「喏,嚐一口看看!」她眉开眼笑地拿着长匙看着他,这副模样让他好生怀疑,她有在大门口好好跪着反省反省自己的鲁莽之举吗?

舀过来的热粥其香气扑鼻,新鲜肉香加上方才才放入的葱珠和蒜末,引得人食慾阵阵,食指大动,他还没来得及摆脸色,嘴巴已不由自主地张开,接收了她的强迫喂食。

他忍不住瞄了眼那锅还在炉上煮着的肉粥,色淡汁清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可口,可……

「好吃吧?好吃吧!」不等他回答,穆月华径自得意地接着说:

「这肉我是先清炒过至半熟,再放到粥里的,所以肉汁的甜美鲜味已融入粥里,再加上些许盐巴,重要的是火喉,要能煮出有淡淡焦味却不燻臭,粥还要软弹易入喉,我别的不会,就只会这道了。」面无愧色地说完,继续抢着要他回答:「如何?好吃吗?好吃吧?」

南宫玺见她那副巴望着他夸她一句「好好吃」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教训她:「现在是管这粥好吃不好吃的时候吗?你的项上人头不值这一锅粥吗?这锅粥可以熬了再熬、熬了再熬,你的人头是可以砍了再砍、砍了再砍吗?」

一连串像珠炮似的训话才结束,被教训的那人愣了一下,便绽开一朵笑靥。

「你在关心我?」

换南宫玺无语。

「你在关心把你新娘换……」未竟的话语被南宫玺用大掌给捂住。

换他一路将她拖出灶房,再拖进了自己的书房,这才敢放下手掌。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但却非常不知死活!刚在那麽多人面前,你是想直接承认你把我原来要娶的新娘换掉,自己改嫁皇上赐下来的婚约,这等欺君大罪吗?」

穆月华偏头不解,问道:「那些,不都是自家人吗?」

南宫玺一点都不客气地一把玉扇直接敲在她的後脑勺,算是报了小仇。

「那叫『下人』,不叫『自家人』。」他纠正。

但穆月华眨了眨眼,仍是不解。

「不都一样?都身在南宫家,有差别吗?」

南宫玺不可思议看着她,该说她是太天真还是太傻?当今有多少英雄豪杰就是死在下人们的出卖上,而且这等人,最好收买,嘴里塞土,平时嚐不到什麽甜头,所以只要见钱眼就能开,什麽都能吐出一二,能信吗?

「有差。有血脉的都能背地里捅你一刀了,没血脉的他还有啥顾忌?」

穆月华再偏了偏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她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里只有他与她两人,应该可讲了吧?

「你在关心把你新娘换掉,偷偷自己改嫁到这里的我吗?」很不怕死地再自己重覆一次罪状,确认他是心甘情愿地关心她。

南宫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

「我还在想,让你人头落地我有什麽好处?亦或,不让你人头落地,我有什麽好处?」

既然能不能救回一命是有迹可循的,穆月华马上睁亮双眼,开始细数分析留不留她小命一条的利毙得失:

「喏,如果你饶我一命,我不但可以为你天天煮粥、帮你偌大南宫家添一抹人气、还能在你闲暇之余,帮你练练身子,你看你身子骨,弱不禁风的!

「那如果你让我人头落地,每年到了这一天,你肯定会想到有一条芳龄不过二十,就因为想成全姊姊感情,委屈自己下嫁南宫家,结果被你一张血喷大口一状告到皇上那儿而一命乌呼的生命,就此离世,而愧咎到死。」

南宫玺瞧她口沫横飞的,这种分析法,只能说要嘛她太不了解他,要嘛,她真的是想破头都不知道怎麽说服他了,才会讲出这些他听来完全可以无动於衷的理由。

「那换你听听我的分析。」南宫玺说。

「好的。」穆月华一副「请赐教」的模样。

「如果我留你一命,我不但要冒着隐匿叛贼、欺瞒皇上的大罪,还要帮你掩饰你并非我原来要娶的洛阳第一美女的事实,这会让我搞得里外不是人。

「而我如果不顾你人头与你颈项的友好关系,任其落地,那麽,我非旦不用承接如上述风险,还会因为我是受害者让皇上替我将你原来漂亮的姊姊找回来当我的正室,另外,兴许再配给我另一个美人,以弥补我的颜面损失。」

讲完,他反问穆月华:「如何?是不是还是一状告到皇上那儿对我比较有好处?」

穆月华看着他,一骨露摇头。

「皇上日理万机,你还好意思就为了结婚这芝麻绿豆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一副「不可取」模样。

唷!换教条训话了是吗?

「我这是请皇上帮我作主,是他老人家指派的婚事,他老人家关心得很呐!」南宫玺煞有其事地说道。

「既然他老人家连婚事都要替你操心,你就别再增加他的重担,反正我跟姊姊追根溯源,都系出同门,就这脸皮长得颇有不同,你南宫玺会是一个在意表面的肤浅之辈吗?」

哇!虽非知书达礼,但歪理倒是一堆,而且还很能颠倒黑白,说得头头是道呐!

「是,我是。」

以为这样说她便会没辄,反正他南宫玺正如她所言,在外风评不佳,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所以大大方方承认之後,她还能说什麽?

能!她真的能!她很认真地对他说:

「所以你更要把我留下来,来练就你的羞耻心啊!」再配上一副「与你义结金兰,一同肝脑涂地、开疆扩土」的表情,真的都要握拳致敬了。

可惜他南宫玺没这等雄心壮志,但倒是被她的语脉气调给逗出笑。

「你这小丫头片子,」他捏捏她因煮粥而被柴火燻黑了的鼻头。「歪的都给你说成正的了。」

穆月华促不及防地被调戏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心跳狂跳了两个拍子。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是真理。」她揉揉鼻头,低下头,掩饰自己从没有过的娇羞。

南宫玺看着她的头顶,说道:「也罢,就先留着你活口,看看你能为我枯燥无聊的生活带来什麽乐趣吧!」他摆了摆手。

「去把自己打理打理,我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南宫家哪个角落你都可以随意去,但若要出南宫家大门,就得经过我同意,毕竟,很多人排着队想看我娶的洛阳第一美女是有多美呢!」

语毕,他拂袖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穆月华捂着自己的双颊,不用照镜子,她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是红通通的!

☆☆☆

既然这里的主人都说了,整个南宫家随她逛了,而她又是这里的「主母」,虽然尚且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但反正目前挂名如此,那她也就真的随意逛逛了。

偌大的宅第,她再向宅里最资深的仆人,阿贵,求证过後,真的,这南宫家就只有南宫玺和这些下人们,没了!

「他家族的人呢?没有兄弟姐妹?表堂姑嫂?父母总有吧?还是他宅第太多,家族的人一人分掉一宅了?」

穆月华的问题逗笑了老奴阿贵,这阿贵笑容里却稍嫌惋惜。

「就老奴所知,南宫家族虽称不上人丁兴旺,但该有的还是有;然而,未见这些家人与主子同住,是因为,听说主子是老爷在外头的私生子,後来才被丢回南宫家用来威胁老爷给名份的。所以,主子和家族的人不亲,性情较冷,大抵也是因为,从小没看过好脸色吧!」

他是年轻时便卖给南宫家的奴仆,见过主子从小到大的模样,也对他的待遇了若指掌,这些话也是因为穆月华是主母的关系,他才敢说的。

原以为这个主母听完後,会对主子心生怜惜,从此决定更要好好伺候主子,把主子服伺得妥妥贴贴,让他享受享受小时缺乏的种种关怀,以期滋润他自小便缺乏灌溉的温柔人性;但想不到,这位甫上任的主母,却噗嗞一笑,摆摆手,说道:

「光那张无可挑剔的相貌,就该谢天谢地谢父母了,就算自小因为私生子关系得不到别人关爱的眼神,但我相信呐,你家主子从没少过姑娘们的关爱眼神。性情冷淡、个性不好;,是天生就是天生,怪爹娘没给干嘛?无济於事嘛!」

「呃…这……」阿贵接不下去。

「算了、算了,原本以为可以听一段有趣的故事,想不到没什麽可听之处。你忙、你忙,我自己走走。」

就这样,穆月华自个儿在南宫府里花了一整个早上,摸清了所有路线和她有兴趣的去处後,快接近正午了,捧着一颗好奇心,她又自个儿摸到了书房,找着了南宫玺。

「还在忙?」她门一推,就大辣辣问。

埋首在一堆简牍之中的南宫玺,闻声抬起头,那个刹那,穆月华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麽凶神恶煞,因为他的眼神冰冷无情,没有一点点温度,双眼里彷佛只容得下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且是以一种「挡我者亡」的决心表情。

她倒抽了一口气,直到下一刻,他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你应该敲门。」他说。

「喔…抱、抱歉,我重来一次。」说着,她当真乖乖退出书房大门,将门关起来,轻敲几下。

书房里的南宫玺不自觉地扬起唇角,故意放大了音量,对着门外的她说:

「你应该问说:『相公,妾身可以进房吗?』」

结果,书房的门再次重温适才遭受的粗鲁对待,「砰!」一声,两扇门扉再次被用力往两旁给推开。

穆月华大踏步走进书房,来到他面前,双眼发着光芒,喜问:

「我可以叫你『相公』吗?我可以吗?」

南宫玺看着她发亮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了点得意问道:「就这麽喜欢我?」

也是,打第一次照面,她就直言夸他的相貌,毫不掩饰被自己深深吸引;他虽然知道自己相貌也算出众,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麽直接坦荡承认自己心意的女子。

她很不同,真的很不同,所以一点都不意外她等下回答他说:「是,就是这麽喜欢你!」

穆月华果然闪着发亮的双眼,兴冲冲启口,对他说:

「是我长得不怎样,还能嫁到一个长得这麽俊的相公,觉得好有面子啊!」

她大大方方承认的,是自己的虚荣感。

「是因为面子?」南宫玺怀疑自己错听,再问了一次。

穆月华猛点头。

「是啊、是啊、是啊!我从小就被长辈们说:『唉,这女娃,相貌平平,又有一个如仙女下凡般貌美如花的亲姊姊,以後这踩门来说亲的,大抵排的都是月诗的队,至於,月华嘛……只能求缘份罗!』

「哼!说得好像我只能配姊姊挑剩的,好像长得好看的都轮不到我,我没得挑一样。可是你看,」她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俊脸,让南宫玺突然很想遁地而逃。

「你长得可比姊姊的情郎好看个十倍、百倍,真想昭告全天下,你是我相公!」

南宫玺一点都无法感染到她雀悦的心情。

「这种事是一体两面的,如果我是你相公你会觉得很有面子,那…你有想过我心情吗?」好歹外头的人对他所娶之妻是有很高的期待的。

穆月华呵呵呵笑了几声,一副「我怎麽可能没想过」的表情,还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你哪是那种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乡间流传你为官不正、狗苟蝇营,还赐你封号『冷血尚书』,你都尚且会心一笑了,哪会在意别人笑你娶了个丑妻?」

「何况,」她稍稍踮起脚尖,把自个儿的脸凑近他。「我真的长得很丑吗?很丑吗?」

都快鼻头碰鼻头了,这麽近的距离瞧起来,南宫玺确实无法点头称是。

她只是长得普通,但不丑,只是有个美如天仙的姊姊,所以比较起来她吃亏,却不代表她不好看。

甚至,他觉得配上她这种有别於一般小姐气质的性子,这相貌生得算好!

「若不是你太没自尊,就是你看得太开了。」末了,他只能摇头笑着回答:「至少去梳洗一下吧!无法天生丽质不是罪过,但不懂打扮,或是懒得打理自己,就说不过去了。」

经他这麽一提点,穆月华才想起,今儿个一早一睡醒,只想着开溜,还真的都没好好梳洗一番呢!

呀!她刚还靠他靠得这麽近!

穆月华立刻退离他跟前三大步。

「我、我去净个身、换个衣服!」说完,一溜烟跑开。

望着她难得仓皇逃离的身影,南宫玺哑然失笑,方才埋首於公事中的坏心情,似乎都被她打了个烟消云散了。

虽然自小出身还算名门世家,也是有个三婢六仆可以随时差遣使唤的小姐命,但穆月华仍然像之前在自个儿家一样,退了奉南宫玺之命来帮她沐浴净身及更衣的丫鬟们,说是自己不习惯净身还要被一堆人盯着。

在她坚决要自己净身情况下,下人们只好留下让她更换的衣物,退出房门,任其独自沐浴。

由於昨夜贪杯,今儿个早上又耗了脑力跟体力,现下碰上热呼呼的洗澡水,穆月华双眼一闭,只觉通体舒畅。

嗯,真好,想不到,做好事真的有好报呢!不过是想成全姊姊不想嫁予他人的心愿,居然就让她捡到了肯定被许多未出阁的闺秀妒忌眼红的相公。

那个南宫玺,老天爷真是厚爱他了,手徒有执笔之力,但脑袋跟相貌,却已够打遍天下了,尤其那双认真的眼,就连从简牍之中抬首之际那闪过片刻的算计,都能让人心旌驰荡。

唉,自己运气会不会太好了点?如果运气真这麽好,那能不能也好到把这个代嫁的秘密直接抱入棺材去,永远不要被揭发?

这热水,还有香香的药草味,真的真的很舒服呐!

日头从日正当中,到缓步西移,南宫玺纠着一双好看的剑眉,心想,这厨子们都把午膳备妥送到了他们的「新房」中,他那位准娘子,为何迟迟不出现?

不是应该跟他这个「相公」一起用膳吗?

「夫人人呢?」

叫来下人问,下人说:「夫人净身去了,久久未好。」

「怎麽没人去服伺她?」

奴婢回答:「夫人说不习惯与他人共处一室沐浴,因此遣退我们,坚持自己净身。」

南宫玺思索了下,再问:「今日帮夫人准备的热水,添了什麽?」

「回主子,添加了可以放松心情的解忧药草,还有舒缓紧张疲劳的银雪花。」

南宫玺皱了皱眉,「为什麽添这两味?」

「回主子,夫人初来乍到,难免会紧张、有压力,因此命人备这两味让夫人净身,以纾缓不安的情绪。」

南宫玺挑挑好看的眉毛,轻笑道:「你们看她有紧张、不安的样子吗?你们每个比她在南宫家更久的,看起来都比她紧张不安呢!」

……这倒是……

南宫玺轻叹一声,从桧木椅上站起身,下人们趋近准备跟随,遭南宫玺摆手遣退。

「我去看看她,八成是睡着了,解忧药草和银雪花碰上宿醉之人,还有催眠的疗效呢!」

呀!是啊!主人说得对,他们当真都忘了昨天夫人喝了个翻天了!

迎着已算是午後的微风凉沁入骨,走在一道接着一道的长廊上,南宫玺心想,那位睡在浴池里的南客夫人,不知道觉得着凉否?

来到远远就飘着一股好闻药草味的澡堂之外,南宫玺没有通报也没有敲门地推开门扉,透过丝绸帘纱一眼看去,就见着穆月华微歪着头,倾靠在澡盆边缘,闲人勿扰的模样,好梦方酣。

南宫玺带着唇畔一窝浅笑,轻声地走近,撩开了纱帘。

他两手扶在澡盆边,弯曲着腰只靠近她的睡脸。

闭眼好梦的她少了清醒时的活跃脱俗,倒带了几分闲雅清柔;想起她黑白皆能说通的样子,南宫玺食指轻划过她微张的小嘴,笑意更深。

有些人,或许足以让人一眼便能倾心,但有些人,却是日久便能生丨丨

停!他在想什麽?他怎能这样想?世上最难测、最险恶的就是人心,何况,他与她才相处多久而已?

笑意淡去,南宫玺打直了身子,稍稍退离她。

她是不同,与别人不同,感觉没啥心眼,也不必费力相处,但,世事难预料,谁说的准?

一阵风从未关的门扉送了进来,吹过熟睡中穆月华散落在额前的浏海,令穆月华一个哆嗦,下意识往还温着的沐浴水里去。

眼看穆月华的鼻头已要淹没入水中,南宫玺一个倾身,急忙将她从水里捞出。

「哈---」从睡梦中惊醒,也可以说是被「冷醒」的穆月华下意识从澡盆里站起身来。

她睁大眼睛,自从头顶流窜而下的水幕中看见了南宫玺,还有他那双正淡定打量着她全身上下的深邃瞳眸。

可能自小习武,所以反应算快,她马上意识过来她正在沐浴,而且她还没穿衣!

「啊啊啊啊啊---」尖叫的同时,她想到要更换的衣服还在纱帘之外呢,於是,穆月华不是抽走被他拉着的手,而是反手将他拉进澡盆里,然後一手捂住他的眼。

「不准看!」

被大声喝斥的南宫玺,先是抹去一脸水,然後握住盖在他眼上的纤嫰小手,大笑道:「哈哈哈!我们可是夫妻,你是要让我不看什麽呢?」

「我我我、我我…我们还没洞房!」

穆月华话一讲完,马上後悔。

「喔?所以,你这是在怪我,没行夫妻之义务,却跟你说夫妻之礼仪罗?」

「才不是……」

话还没讲完,未着片缕的身子被一个从腰後收揽,她在澡盆里跌入南宫玺的怀里。

她的手,仍是紧紧捂住他的双眼。

可是不打紧,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至少有一手,受制於他啊!

不然,接下来怎麽得逞呢?

南宫玺一把抓住她剩余的另只手,反扣於她的身後,然後,厚薄适中,尤其只要带着浅笑就足以让一群女票拜倒在他绒裤下的双唇,只一个倾身,便分毫无差地衔住她的柔软唇瓣。

穆月华睁大了双眼,还是没有松手,但全身上下就像被一下子打通任督二脉般,觉得酥酐麻麻,尤其是她的嘴。

她本能紧紧闭上双唇,如临大敌般紧守着城门;但是,他以卵击石,湿濡的长舌并没长驱直入,而是反覆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吻着,吻去她最初的紧张,吻去她的不安,然後将她吻到了动心,进而动了情;她不自觉地慢慢闭上双眼,也不自觉地微微开启了唇瓣,让他有空隙品嚐品嚐其中的芳甜滋味。

「好香……」他叹息地夸赞道。

不只是因为她净过身的味道,不只是因为她唇齿间属於女子芳馥的汁液,还有,渗入她的肤、她的骨、她的血液脉动里,那总在艳阳下挥汗练习紮着马步,还能露出阳光般灿灿笑靥的味道。

好香……

是他低低叹息的咏赞,让她的心狂放地跳跃着,於是她也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舌尖去触碰他的。

这一碰,挑起他南宫玺的男性本能,搁在她腰际上的手使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抱,紧紧地拥住,此时相濡以沫的唇舌,早已过了仅仅只是想探访的阶段,他像想要掏尽她身体里气息似的,不断地缠绕着她的舌根,不准她逃。

事实上,穆月华也没有想逃,她觉得净身用的水似乎变得更烫了,但是,只要身子靠近他,就会觉得舒服,因此,她不断朝他靠近、再靠近--

「主子,饭菜要凉啦!夫人可净身好了?」老奴阿贵在房外大声喊着。

穆月华一个惊醒,红唇马上远离他缠绵的啃咬,但,光是捂住他的眼也不是办法;穆月华双手将他一个旋身,让他背对她,对他说道:

「你你你、你不要转过来喔!先不要转过来,我穿个衣服。」先往後退离他数步,然後一个跃身,跳出澡盆,在地上先抓了自己净身前脱下来的脏衣服,简单遮一下身子,然後从後头掀开纱帘绕至桌上拿新的衣物,接着快速走到屏风後。

南宫玺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她开始在屏风後头更衣了,这才自行从澡盆爬出,也是湿淋淋的一身。

「阿贵,帮我备一套衣物过来。」他对房外下令。

「为何啊?主子。」也只有资深奴才才敢多此一问了。

「湿了。」他简单说道,屏风後的穆月华可是听得满脸通红。

「你家主子是、是因为要叫醒我,所以才、才进了澡盆……」

屏风後的穆月华想要解释,但南宫玺举起一只手,要她闭上小嘴。

「别说了,欲盖弥章、愈描愈黑了。」

那样的解说方式,可以激发出许多想像。

果然,当阿贵捧着衣物前来时,还双拳抱握,向他俩掬了掬躬。

「恭喜主子、贺喜夫人!」这夫人像昨晚洞房之夜喝成那样,新房没让主子命人给拆了就要偷笑了,更何况还补足了春宵该行之事,真的可喜可贺啊!

换好衣服的穆月华仍躲在屏风後不敢出来,南宫玺一字不吭地摆了摆手。

「免贺,饭菜再去热一热,拿到这儿来吧!我们在这儿吃!」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准备!」顺便再多添两道菜,补补体力啊!

待阿贵走後,南宫玺对着屏风方向喊:「出来。」

「不要。」

「出来!」

「不要!」

「不出来,等下我就一个人吃,在南宫家,过午不食。」

听到「过午不食」四字,穆月华急冲冲地拉着裙摆冲了出来。

「怎麽可以『不食』?过午大家就不走不动了吗?会走会动就会饿啊!南宫家还怕被吃垮不成?」在穆家,除了钱之外,她什麽都愁,就是不愁吃的啊!

南宫玺一眼挑眉戏谑地淡瞟向她:「本来是不怕,但听你这番言词,忽然觉得有必要秤秤南宫家的粮仓,不晓得养不养得起你?」

刚刚还为男女肌肤相亲之事害羞不敢出来面对下人,但只是耳闻可能吃不到东西,就这副模样出来--

一头乌黑长发散乱披在额前颈後,一张平凡的瓜子脸因害怕吃不到东西而愁眉苦展,明明是一件要价不菲的衣裳却被她随意套上弄得犹如弃妇般的打扮,她真的是穆家千金吗?怎麽一款米养出来的姐妹能天差到地远如此有别,还真是让他大大开了眼界!

唉,怎麽书上提到的「淡净佳人出浴时」那「清水出芙蓉」的绮丽画面她身为名门世家的千金不能好好演译一翻呢?

「我很好养的,什麽都不挑的!」她握起小小双拳,眼神无比确定地看着他,彷佛在告诉他,选妃选她准没错!

「讲得像怕我不养一样。」南宫玺失笑。

这时,阿贵手脚俐落地重新把饭菜热了一翻,而且还真添了两道新菜,把膳食给端了进房。

「主子、夫人。」阿贵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命厨子多下的两道菜,一是笋玉鸡汤、二是虾蒸鲜鲍,这两道味美新鲜,可保主子龙体安康、夫人凤体无恙。」

毕躬毕尽地讲完,退离房门,南客玺原本以为转头会看见他的新嫁娘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因为阿贵的菜色介绍摆明认定刚刚在澡池里一定发生了洞房之夜会有的情事;可没有,穆月华是盯着那满桌的佳肴,嘴里的津液都要流出来的样子。

「适才还为了下人的误解躲在屏风後不敢出来,现在看到食物,就垂涏欲滴到忘得一乾二净啦?」

「没忘没忘。」穆月华两眼仍盯着饭菜,摇头道:「只是吃饱了才有力气表达情绪,我吃完再回屏风後……我、我可以动箸了吗?」

到底是饿了多久?

南宫玺笑着递给她银箸,「吃吧!」

一得允许,穆月华便毫不客气地举箸进攻,也不等自己的夫君一起,自己马上朝眼前最大块的肉夹去。

她吃得毫不掩饰,所以也没吝啬美赞一翻。

「这太好吃、太好吃了!」

相对於她不算优雅的吃相,南宫玺则是慢条斯里地品嚐着,一模一样的饭菜,两人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穆家的伙食不怎麽样吗?」

穆月华摇摇头,回道:「穆家伙食也很好,但这里更好吃!」她毫不讳言。

南宫玺侧眼微瞥她满足的样子,刹时间觉得,那神情,跟她在夸他长得好看时根本一个样。

有种自己被当成食物的错觉。

「清早我们才正式结下梁子的,你记得吗?」他小心藏起一时兴起捉弄她的神情。

穆月华塞了满嘴的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转头疑惑问他:

「责蛤郎子?」

南宫玺意外自己居然听得懂她因吃食而含糊不清的发音,尽责回道:

「我原本娶的应该是洛阳第一美人,穆月诗啊,记得吗?」待她点头,他才继续道:「但後来你擅自调换新娘,犯下欺君之罪,还让我冒着窝藏逆贼的危险继续留你活口,对吗?」

她再次点点头。他说的都没错。

「所以,这个梁子我们结下了,你居然看到吃的就马上吃将起来,不怕我心生怨恨、心怀不轨,命人下毒毒死你?」

这女人一点心眼、心机都没有,单凭他口里说留她一命,她就信,她自己都说,他外头可是恶评如潮啊!

穆月华听完,很努力地将口里的饭菜嚼嚼嚼,大口咽下之後,才笑着说道:

「不会啊,就算被毒死,也没关系。男人不是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那我是『美食当前死,做鬼也快活』!」末了,还大笑三声,真的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服了服了,南宫玺笑着摇摇头。

罢了,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丫头陪着吃饭,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默默的,南宫玺在她忙着狼吞虎咽之际,夹了许多菜到她碗里,没发现自己难得一路心情好到整桌饭菜扫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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