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於把我带出了兽医院,就在哭完的那天下午。
我已经不想去算是第几次踏进这家医院了,连柜台的助理我都知道叫什麽,几乎可以说是除了家里外,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三於带着我报到,据说投了我一票的柜台小云正在对资料,等开口时却不是我熟悉的三号诊疗间。
严医生换诊间了啊?我纳闷,却听到平常总睡觉,醒着也像睡觉的跩跩啾了出声。
「陈员外,加油点啊。」
跩跩没继续说,我纳闷着,想追问是什麽意思,就经过了布告栏,上头的照片还没撤掉,装扮成无脸男的三於捧着我,好像我是他的珍宝一样。
三於带着我进了一号诊疗间,里头是之前看过的老院长。
院长看了三於一眼,也明白自家得意门生最近在担忧什麽,了然的接过了外出笼,略为松弛的手抚着我,轻柔的让我直眯起眼,嘴上却是单刀直入的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想多求证去抹灭掉坏的一切,可是动物的模样是骗不了人的。」
我?
我觉得挺好啊,就是最近嗜睡了点又懒得动,连带的也不怎麽想吃饭了。
「我只是不相信……」三於摇着头,声音有些低哑,「员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老院长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他见过太多动物的生死,更明白相较於人类,这些动物们的寿命既短暂又脆弱。
「没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年轻人。」
老院长看着一脸茫然的我,他抚摸的手法和三於截然不同,也不像严医生触诊时的感觉,就像一个慈蔼的长者般,对着小辈循循善诱。
「生命无常,所以你就不面对了吗?逃避或是抗拒,也只是减少你们相处的时间。」
「我们是医生,有时却也想当神仙,想救那些因为一句称赞就像是得到全世界的孩子们。」
「但是我们做不到。」
「所以,才更要去留住仅有的时光,因为对於你们的几个月几年,就是他们的一生。」
我一直觉得我是只优秀且聪明的好仓鼠,到现在也这麽认为。
哪怕平时大而化之了点,但我都叫做大智若愚。
而今,我这只大智若愚的老鼠面临了一个严峻的考验。
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我想要做什麽?
当我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时,脑中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那种别人跟你说你快死了,跟自己自然死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後者眼一闭牙一咬就没了,前者却是提升到红色警戒,感觉下一秒就会告别人世。
生命的变数太多,抓不住离别的时刻,就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一样,尽管多活一天就是赚到,却还是贪心的想要更多时光,好去完成那些以前从不放在心上的琐事。
但回过神来,我又有些放松下来,好像这阵子觉得不对劲的、三於做的那些事,还有他那些眼泪都有了解答。
我想到了严医生当初触诊的表情,想到他约了三於去动物之家後,我的傻主人红着眼眶还死活不说,硬是转了话题。
他那时候就知道了吧?知道我生病了,只是却想着一切都是天大的玩笑,相信我还是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哎,明明我也不是人类啊,也不用顾忌我的感受的。
所以後来才选择搬家,搬到严医生家里也是因为就近照顾我吗?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麽解释严医生雷打不动的每天帮我检查。
那天哭成那样,是因为情况恶化了吧。
严医生也是,明明平常多认真的一个人,也不和我这病人讨论讨论病情,我也挺措手不及的好吗。
我又无奈又心酸,明明我才是当事鼠啊,旁边一个个的比我这病人还紧张又难受的,那点对於死亡的恐惧也消了。
当只家鼠,真幸福啊。
珍惜所剩的时间,三於乾脆把我的食盆填得满满的,里头瓜子饼乾乳酪条,全都是我以前梦里才会见到的画面,主食还特别用另外的食盆装着。
我美滋滋的开吃,却发现生病的坏处。
吃没几块就没胃口,还有点不舒服,但如果表现出来的话,三於会更担心的吧?
我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趁着三於不注意,把盆里一些食物藏在木屑里,也幸好冬天了,屋里的木屑量足,不特别翻开的话也不会注意到,说不定三於还以为是我在屯粮呢。
但却没想到三於食物放的更勤了,就怕我饿着。
「员外多吃点啊,吃胖点也没关系。」三於一汤匙下去,我刚努力搬运藏匿,那空荡的食盆一下子就满了。
反倒是严医生别开脸,不忍心去跟三於说无论是吃多吃少,都不见得好。
没想到我还有被说可以吃胖的一天,突然觉得有点纠结啊。
撇开食物不提,三於对我几乎提升到无微不至的程度,玩具那是不要命的买,但我也没多余的体力去玩了;也暂停了接单,靠着吃老本过活,每天变着花样做鼠食,也不怕我吃不完,下一餐又换了顿新的。
我都想跟他说你停停吧,日子还是要过的,把我宠坏了可怎麽办?
但我越来越嗜睡了,想说句话都没办法,就是醒了也不想动,都是三於把我抱在怀中,偶尔严医生也会接手,但共同的却是他们抚摸时的轻柔,我却知道这力道下的心情该有多沉重。
虽然他们不提,三於也不哭了,但我却知道的。
我知道我睡的沉时,三於会碰我,并不是要把我弄醒,而是想藉由肢体碰触确认我还真正的活着这件事情,用眼睛看着我起伏的肚皮,并不能安抚他紧绷的心。
如果不是那天半夜我突然想上厕所,还不知道每当我睡着时,三於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你去睡吧,员外我也会顾着的。」严医生开口,声音轻的怕像吵到我。
三於摇头:「我再看一下就好。」
严医生无奈,又不能架着人回房睡觉,乾脆也坐到地板上盘着腿看我。
「你老是这样也不行的。」
「我想看看他。」三於轻声说。
……突然上不出厕所了怎麽办?
距离确诊之後过了多久?我有点算不清了,好像在睡眠之中,连时间也混乱了起来。
感觉像几天,又好像过了几个月。
我不知道。
但三於脸色却是一天天的差,只有我那天精神好时,才会好上那麽一点。
我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三於这样子,想到他为我付出的这些,想到他变着花样的鼠食我却吃不完,想到他总趁着我熟睡时颤着手指的碰触。
一只鼠生病,却是拖着周遭的人。
我也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死了也没关系,仓鼠寿命短我是知道的,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活不长,我也觉得无所谓,而且就我现在的年纪,在人类里也算的上高龄了,也没什麽好挑剔了不是吗?
更何况我过得幸福,生命里有过那麽多人人鼠鼠,无论是路过还是逗留,都让我走到了今天,还有一个叫做陈三於的人类这麽认真的爱我。
没什麽好不满足的。
可是我也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离开,我不害怕面对死亡,却害怕等我走了之後三於该怎麽办?那个碰不到生命徵象的人类会是什麽表情?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又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然後,我想到了严医生。
不知不觉的,严医生也顺眼许多了。
我不知道人类的恋爱是怎麽一回事,但有着油渣这个对比在前,严医生可说是样样都好,简直最佳男朋友典范。
虽然仓鼠的审美不一样,不过就我在宠物店看过那麽多的人类来说,严医生的长相可说是出挑了,大概就是丢到人群里,大家都回头看的那个人就是了。
这样的人喜欢三於,我起初还挺担心,以为这人跟那不靠谱的前男友一样,但时间久了我却发现严医生固然有那个心思在没错,却傻的和我那主人有得一拼。
就好像现在,明明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不是可以藉着这个由头多增进增进感情吗?却傻楞楞的只知道半夜跟着三於守着我。
真是的。
为什麽老鼠还要操烦恋爱问题啊。
我寻了个精神好的时候,啾啾着要三於抱我出来。
「怎麽啦员外?」三於声音听起来有些惊喜。
傻主人捧着我,看起来想揉揉我的肚子,又怕我不舒服而忍着。平常我怕被骚扰,连挣扎也懒了,乾脆袒露柔软的肚皮出来,但现在有别的正事要做,稍微扭动了一下对着严医生的方向直叫。
「员外这是要找你?」三於有点摸不清状况。
「我也不知道。」严医生看起来也是一头雾水,却还是伸出手接过。
啾啾,去房间。
「也不是要来我这?」严医生苦恼。
「还是肚子饿了?」三於想着。
等等为什麽到这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肚子饿啊!!
我有点颓然,顺便懊悔着自己怎麽就不是生成一只鹦鹉,说句话事情就解决了,还能够唱唱歌安慰三於,多棒。
奈何人类的语言太困难,我就算听得懂,也没有相似的声带构造支援,只能苦恼着事情都计画好了,却败在不会说话这点。
我乾脆趁着严医生手放低,用着我吃奶的力气狂奔。
严医生吓了一跳,三於却是一个箭步就要追上我。
「等等…员外这是要去我房间?」严医生反应过来阻止了三於,语气却透着一丝不确定和疑惑,差那麽一点我就前功尽弃了。
房门开着,之前严医生有时会把我带进房间玩,换了个新地点,就算格局类似,摆设和三於房间却是相去甚远,但两人却都喜欢把我放在桌上或床上,任由我到处撒野。
我也是那时候看到的,不然现在该苦恼的事情又多一桩了。
我停在书桌下喘气,对人类来说几步路的距离,仓鼠们却跟跑马拉松一样,累的不行,还容易煞不住车撞墙。
然後问题来了,我该怎麽上去?
「员外,你怎麽突然要进严医生房间?」三於有点尴尬,我好久没看他脸上出现这表情了。
「可能是我之前会带他进来玩?」严医生推测。
对!少年你思路正确,快试着往下想!!
「所以员外这是无聊了?」三於不确定,又弯腰把我抱起来,拍拍我的小脑袋,「那怎麽不是跑我房间?偏心啊员外。」
眼看三於要转身出去,我疯狂的直啾啾,叫声凄厉的连三於放着我的手都抖了抖。
「怎麽了这是?」三於哭笑不得。
他一有走出去的意思我就狂啾啾,停下来,离的桌子越近我才舔舔他,示意他继续。
「员外成精了啊。」严医生干兽医这麽多年来,也不禁啧啧称奇。
少年,我精的在後头,别被吓到啊。
我啾了半天,觉得嗓子都要叫哑了,三於才总算把我放到严医生的书桌上,很好。
我开始在桌上找着,记得明明就是在这边啊,严医生桌子乱,一点也没有他在兽医院的有序,桌上东一叠笔记,西一叠诊疗案例的,唯有那东西被安放的整齐,周遭还空了一圈,彷佛怕被乱糟糟的桌面污染一般。
「走迷宫?」三於喃喃自语,一旁的严医生撇开脸,我觉得三於走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整理桌子。
有了!
就在我以为严医生说不定拿去护贝时,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相框--那是以前没在严医生桌上看过的。
相框像是手工制的,用着简单的纸板制成,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该不会是严医生做的吧?
我迈着短腿过去,一屁股就推倒了那面着墙放的相框,相框一倒,严医生乾脆转身面壁思过了。
「……这是?」三於还不好意思看到了严医生的隐私,却没想到照片上放的是他。
哦,还有可爱的金子我。
虽然我觉得严医生说不定很想把我裁掉,但摆一个无脸男的照片在桌上也挺奇怪,所以还是留着吧。
兄弟,我仁至义尽了。
我乾脆坐在相框旁,看着两个人类你看我我不看你的,就没有人想要先讲话的意思。
「啾。」说话啊你们,我一直啾也很累的。
「严医生?」三於看向仍旧面壁思过的严医生,语气有点不确定。
这一声让严医生不得不面对现实。
「是之前的照片吧?你可真喜欢员外。」三於打着圆场,我却想摀住头。
我跑了马拉松是为了谁?我一直啾的快断气是为了谁?於哥,没有人会在桌上摆这种神秘的照片的,求你多想点,拜托了!
「喜欢员外。」严医生在一人一鼠的瞩目之下,开口了,「也喜欢你。」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我一脸兴奋,还想要摇旗呐喊。
严医生加油,严医生上吧,严医生GoGoGo!
「啊?」三於发出了单音节,我忍不住想笑。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不合适。」严医生乾脆破罐子摔碎,「但我发现我喜欢员外,更喜欢你。」
「一开始只觉得又一个促进动物买卖的人,我很生气,也不想多跟你交流,只做一个医生该做的事。但後来你改变了我的看法,我喜欢你的甜食,喜欢你对动物的态度,喜欢你所有样子,更喜欢你会因为这些不能言语的动物们而喜怒哀乐。」
「所以,我喜欢你。」
「可是我怕……」三於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麽。
「如果你是说你的前男友,那不用担心。」严医生沉声回。
等等你什麽时後知道的事啊?!我还在想严医生这番告白说不定排演了不下十次,就被这一句话炸的说不出话来。
三於也是,刚拟好的草稿全被打散。
「我有次去找你时看过他,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门口干嘛。」严医生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出。
当初找上门的女人最终还是跟油渣分手了,现在才懂得三於美好的前男友悔不当初,却被虎视眈眈的现任追求者给挡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麽,害怕付出的感情再次落空?害怕又是一个人一头热?但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一个人。」严医生许诺,「我没办法给予你保证,但时间会证明一切。」
三於颤着唇,说不出话来,严医生也静静的等待,最後,那个被说是傻气的人才点了头,小小声的说了声「好」。
我的傻主人啊,总算是找到了个对的人。
我感叹着,看着严医生把人抱入怀中,三於还不适应关系的转变,严医生也感觉到对方的僵硬,忍不住笑说,「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的。」
「哦…好。」三於愣愣的点头。
「--至少现在不会。」严医生迅速的在三於额上落下一吻,得逞似的放开了又开始绞手指的三於,一脸心满意足。
「利息。」
三於沉默了半晌,连严医生也开始反省自己会不会动作太快,才听到对方呐呐道:「……员外还在这呢。他才一岁多。」
奇异的,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不自在,三於是别人的,却也还是我的那个傻主人。
我没办法陪你那麽久,但还会有别人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