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棠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她首先便去找了干娘。红鸾见到段青棠自然是高兴的,但也颇为意外,毕竟这个干女儿往常一走好几年不回是常事,这回才两个月不到,居然就回来了。
红鸾拉着段青棠问她这回怎么转了性子,不在外面野了,段青棠默不作声,只把红鸾拉进房里,两人相对坐下了,这才深吸一口气,道出实情:“干娘,我怀孕了。”
“什么!”红鸾腾地一下站起来,凳子都被带翻了,她不可置信地喊道:“不可能啊,不是给你喝了避子汤吗?”
“避子汤?”段青棠皱眉回想,陡然想起来那碗因为嫌苦被她喂了盆栽的中药,顿时耷拉着脑袋不作声了。
红鸾见她这幅德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恨铁不成钢地死命戳了戳她的脑门:“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省心呐!这下好了,失了身还带了个拖油瓶,以后你怎么办!不行,这个孩子不能要。”说着便风风火火地要招来侍女去熬碗堕胎药,段青棠急忙拉住了她。
“干娘!你听我说,我想好了,这个孩子我得要!”
红鸾瞪大了那双美目瞅着段青棠,不禁被气笑了:“生下来?段青棠,你说话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这不是个物件,这是个孩子!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生就生你倒是轻巧,你知道生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吗?先不说你未婚先孕以后孩子生下来得被人戳脊梁骨,光说这花销,你养得活吗你?你看你养自己就不错了,总不能把孩子放在妓院里,指着干娘来帮你养吧?”
红鸾气得不行,简直就要砸东西了,段青棠赶紧安抚她道:“干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可是我有一个主意,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什么主意?”红鸾缓了口气,斜睨着她满脸怀疑。
当陶彦书看见家丁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块麒麟玉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段青棠不肯接受这玉佩,特地遣人送了回来。但当听到她托人带给他的口信,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她不但回来了,而且还要见他。
时隔两个月,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座茶楼里,陶彦书再次见到了段青棠。彼时,段青棠正倚着二楼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不知在发什么呆。这正是他当初见到那被小偷冤枉的穷书生时坐的位子,因着视野的缘故,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陶彦书上楼时段青棠没看见他,他趁此打量了她几眼。段青棠面前放着一壶碧螺春,并几碟小零嘴,都是他爱吃的。她身旁放着随身携带的佩剑,那剑据说是她爹段翃段大侠给她娘的定情信物,初闻此事时他想,段青棠的娘亲必定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不曾想竟是二十多年前京城颇有名气的一位妓子。她像是瘦了不少,原本有点肉的脸颊此时显得颧骨有些突出,衣领下的锁骨也更加分明了。
陶彦书在她面前站了有一会,不得已咳嗽了一声,才让段青棠意识到他的存在。段青棠见到他一下子便站起了身,很是拘谨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口,看见陶彦书坐下了,她才忙不迭地跟着坐下,相当不自然地喊了他一声:“陶小弟,别来无恙吧。”
其实陶彦书也是有些尴尬的,但毕竟过了这么久,这种情绪也淡化了不少。见到段青棠,他心下是淡淡的欣喜与释然,毕竟曾经以为二人不复相见,他很是遗憾懊恼,此刻故友重逢,脑海里净是二人相处的快乐时光,也顾不得那些窘事了。
于是他温言笑答:“甚好,上月小弟殿试被圣上钦点了探花郎,不知段兄可有耳闻。”
这件事段青棠自然是知道的,也很为陶彦书高兴,于是毫不吝惜地夸赞了陶彦书几句,同时表达了一下自己与有荣焉的心情。陶彦书原本还有点放不开,但与段青棠交谈之后便彻底卸下了心防。他就是喜欢和段青棠聊天,原本是拍马屁的恭维之语,在她说来,也是让人心生欢喜,不生半点厌恶之意。聊着聊着,这两个月间不明的抑郁之感便一扫而空了。
“不知段兄这段时日过得可好?”挚友失而复得,陶彦书此时态度也逐渐热切起来,随口便问道。
段青棠心里正揣着事呢,猛然被此一问,噎了噎,些许扭捏地低头回道:“不太好。”
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陶彦书一怔,随即收敛了笑意,想到自己把麒麟玉给段青棠时许诺她若有困难可以来找自己,如今段青棠拿着麒麟玉来找他,想必是需要他帮忙。他面容严肃,语气真诚对段青棠说:“段兄是遇到了何事?若有小弟能帮上忙的,小弟定不会推辞。”
段青棠抬眸觑了陶彦书一眼,见他目光灼灼,她更是不好意思:“这事吧,确实只有你能帮我。”
“说吧,无妨。”陶彦书从未见过段青棠如此难堪模样,越发笃定一定是天大的难事才能让她为难成这样,眼神更是真切。
“那个……我……”段青棠心跳得极快,猛地拿起桌上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然后鼓足了勇气,脱口而出:“我怀孕了!”
“啪嗒”一声,是陶彦书的扇子掉到地上的声音。
段青棠不敢看他,一股脑地将自己的来意道尽:“我本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但毕竟是一条生命,我下不了手,思来想去,我身无长物,无法抚养这个孩子,大着肚子也不好行走江湖,所以便想来求你,给我安排个安身之所,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孩子出生之后你若愿意,便让他认祖归宗,若不愿意,我再另寻他法,你看……可行?”
说到后面段青棠越发底气不足,按照陶彦书的人品,总不至于逼着她把孩子打掉,给她安排个地方养胎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抚养孩子这事嘛,她心中还真没有底。毕竟陶彦书今年的冠礼都还未举行,年底又要大婚,这平白无故多出个孩子来,不知道那姚家小姐和陶府的长辈要怎么说呢。
可是,她真的无法做到不要这个孩子,无论如何,既然她怀了他,也算是种缘分,她总要为了他的生存努把力才是。若什么都没有做便将孩子放弃,她这个母亲,也着实不负责任了些。
陶彦书整个人都是愣愣的,他少有这样的时刻,可是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四肢和大脑确实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段青棠的肚子上,那里还很是平坦,丝毫看不出孕育了一个胎儿,可是段青棠没有必要撒谎,她既然说有,那必定是有了。
回想起那一夜的荒唐,原本淡化和被他忽略的那些羞恼、懊悔和种种无法言说的不良情绪一并又涌了上来,他现在真是分外地不耻当时的自己。造成如今这幅局面,当真是无法挽回。
然而,当目光触及到段青棠不住瞟向他的那期期艾艾、忐忑不安的目光时,他心中又不由一颤。段青棠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洒脱的女子,仿佛世间没有可以让她烦恼的事情,她的脸上从来都是爽朗明媚的笑容,何曾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就等着自己的一句回答。
短短俩月她便瘦了一圈,这段时日她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心里的压力、道德的挣扎还有身体的不适,听娘说怀孩子的女人最是辛苦,她再如何豪爽,本质上也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她既有勇气做一个未婚先孕的母亲,他为何就不能承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呢?
思及此,陶彦书也做出了决定。他缓缓开口:“段兄何出此言,这本来便是小弟分内之事,毕竟,”他看了一眼段青棠的小腹,“我是这孩子的父亲。”
听到他这么说,段青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然,她没有看错陶彦书,他是一个正人君子,有担当,品德好,即便是这样的飞来横祸,也能坦然受之。但想过他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她随即又觉得很是不安:“那,姚小姐那边……”
陶彦书自然也想到了,可是,婚约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的事情,何况他心心念念着姚蔓,当下更是觉得对她不起。但这个孩子又何其无辜呢?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指不定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现在看来,似乎也只能先隐瞒着,等到孩子生下来了,以父亲的个性,不可能让陶家的子嗣流落在外。
飞快的在心中计较了一番,陶彦书叹了口气:“无妨,一切交给我就好。这两天我会给你安排宅子和人手,你安心养胎,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吧。”
段青棠点了点头,默默在心中给姚家小姐磕了三个响头,同为女子,她知道姚小姐若知道真相肯定很是伤心,可是错误在他们二人酒后乱性那一刻便已经发生了,这个孩子是她的骨肉,是她目前在这世上唯一至亲的血缘牵绊,她狠不下心。她打定主意,等生下这个孩子,她便离开。
“段兄你……”随着二人起身,陶彦书看到段青棠准备走,忍不住开口询问,但话一出口,觉得此时人家都是你孩子的娘了,还喊人“段兄”似乎不妥,可一时又想不到别的称呼,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直接跳过称谓,问道:“你今日住在何处?”
“倚翠楼。”段青棠有点奇怪,倚翠楼的鸨母红鸾是她干娘这事陶彦书也知道,平常除非有特殊情况,在京城的日子里她都住在倚翠楼,只因和陶彦书相识之后,他不喜去那等烟花之地,遂二人从来都是在外面见面。
陶彦书猜到段青棠八成是住在倚翠楼的,但是从前把她当兄弟,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还住在妓院里,不免就让他觉得很是不妥,于是说:“现在时辰尚早,你就坐在这等着,我把宅子定下来让小厮通知你,今晚你就搬过去。”说完便朝着段青棠一拱手,转身下楼了。
段青棠讷讷地站在原地,暗忖着有必要这么急吗,但有人安排什么事都不用管的感觉还是很好的,便重新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瓜子磕了起来。她一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似轻快又似惆怅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孩子,你是摊上个好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