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杨宜桦的办公室里，等着化验课里，其他三位高级研究员——黄博、郑博、杨博从他们各自的办公室赶来。
她的办公室就在杨宜桦的办公室旁边，也因此她总自觉很像课长助理——打电话通知开会、倒茶水、帮杨宜桦送公文、担任杨宜桦的职务代理人等等，但这其实也代表她在杨宜桦心中的地位，她很明白她这个位置，除了高傲的郑博外，其他二博是求之不得的；因此，她并不排斥做这些事情。
只要她做的事情是有人羡慕眼红的，她便不以为苦——很幼稚吧？
不过今天的气氛非常不寻常。
今天一大早，杨宜桦就一脸阴沉地请她通知其他三位高级研究员，到他的办公室开一个「紧急会议」。
临时开这样一个紧急会议，应该是有大事发生了；她进中华制糖近十年来，只有两次开过这样的会议。
一次是发生在五年前，当时她的直属长官——赖卓群遭到厂商按铃提告；另一次是两年前，前所长王镇忽然请辞。
那麽，今天又是为什麽要开紧急会议呢？
只见杨宜桦死沉着一张脸、并且少见地沉默坐在她对面，认真地看着他手上一张单薄的纸张。
她一股不安由心底而生。
没多久，另外三位高级研究员都到齐了；本来三个老男人还在门外闲话家常，一进门，或许感觉到肃杀的气氛，三人马上识相地住嘴，很快地入座就定好位。
「好，大家都到齐了。」杨宜桦脸色难看，「各位不晓得听说了没？」
除了黄计马上心领神会点头，周昕璇与其他二博面面相觑。
「喔？黄博，你听说些什麽？」杨宜桦点名黄计。
「是林启艾旷职一个月的事？」
林启艾…？旷职…？一个月……？！她忍不住张大眼。
「对，就是这件事。这也太夸张了，怎麽受训一个月会没有请假？」杨宜桦严厉的眼神落到黄计身上，「黄博，你不是她的指导员吗？怎麽会遗漏这种事情？这是中华制糖创立百年以来，第一个新进人员出了这麽大的纰漏！」
「冤枉啊大人！」黄计哀号一声，「我怎麽可能会没跟她说？我在新训营公文下来的那天就提醒她了，在新训营开跑前一天我又再提醒她，谁知道她最後还是没有递出假单，我也很忙，就一时疏忽了，唉！这也是我的错，真的非常抱歉。」黄计面露懊恼，伸手抓住他所剩不多的头发。
她就这样看着黄计在大家面前演了一出小短戏。
她明白黄计明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很高兴看到林启艾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但身为指导员的他并不能说毫无责任，所以他先下手为强道歉认错——大家都明白杨宜桦很吃这套。
「这也不能怪你。」果不其然，黄计轻松地逃过一劫，「是这个林启艾太夸张了，也太我行我素了点，把这里当作什麽了？」杨宜桦把怒气放到人没在现场的林启艾。
林启艾这家伙到底在搞什麽呀？是不想待了吗？
她不禁为林启艾捏了把冷汗。
不过，这个错误其实并不是什麽大错，偶尔也会有同事发生请假却忘记递假单的情事，通常後续补递假单，人事课几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点在於林启艾是新进人员，再加上天数长达一个月，而且还是中华制糖百年以来第一位新进人员如此。
「她明明脑袋就很不错，到底为什麽表现会这麽烂？」杨宜桦毫不客气。
「脑袋会不错吗？我怎麽没有感觉？」黄计莞尔。
她在心中忍不住翻了白眼。
黄计分明想整死林启艾。
在此刻正盛怒的杨宜桦面前，黄计却还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旁拚命搧风点火。
「喔？她过去表现得如何？」杨宜桦被黄计激起好奇。
「非常烂。」黄计不客气答道，「我交派的实验没有一件完成，报告也几乎生不出来，就算生出来了也一堆谬误，不然就是实验数据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还染了个亮橘发，也真的观感不佳！」
她听到黄计连林启艾的亮橘发色也可以拿出来说嘴，一时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昕璇，怎麽了？」杨宜桦注意到她的反应。
「没、没事。」她赶忙闭上嘴。
「总之，林启艾是我带过最烂的新进人员！我带她带得很痛苦！」黄计烙下重话。
「我明白了。」杨宜桦看着从方才一直拿在手上的纸张，「这是新进人员考核表。」他将手上的纸转向给周昕璇他们，「我想，林启艾试用期的成绩，应该现在就知道了。那叫做『完全不合格』。」
黄计马上极表赞同地点头。
她却大感震惊，方才还有噗哧一笑的闲情逸致，这回全荡然无存了。
「各位，或许启艾才试用两个月，还有剩下的四个月试用期还没做，现在就给她判死刑好像有点太早了。」杨宜桦摘下他的黑框眼镜，面露诚恳，「但早知结局的游戏，实在没必要再花启艾四个月的时间去完成它；四个月对我们这些老年人或许没有什麽，但对他们年轻人却是很重要的，我们真的要为了这可笑的试用期去限制年轻人的发展吗？我觉得这才是真的残忍。」
杨宜桦语毕，众人无语。
「各位，认同我的说法吗？我想『即刻』解除启艾的任用资格。」杨宜桦继续说。
她到此时，才惊觉这场临时会议的主要目的——炒掉林启艾！
她完全无法接受。
新人忘记请假一个月的确很夸张，但有到需要「马上」炒掉的程度吗？
而且严格说来，扣除掉新训营，林启艾也才真正工作一个月而已，凭什麽要以还在适应期的第一个月工作表现，全盘否定掉她未来四个月可能会有转机的工作表现呢？
「我赞同，我们这样绑着她，很残忍。」黄计首先表示认同。
「我没意见。」郑博一副事不关己。
「课长决定怎样便怎样吧。」杨博也没有意见。
她明白，其实杨宜桦早已决定要炒掉林启艾，才召开这个会议的；这个会议只是宣布他的决定，并不是真的要徵询他们的同意。
以往的她，是绝对不会傻到在杨宜桦盛怒、且化验课四位高级研究员都在场的情况下，公开反对杨宜桦的决定的。
她深知杨宜桦死要面子——但这次她真的犯傻了。
「昕璇，你觉得呢？有什麽想法都可以提出来讨论。」杨宜桦温和地看向她。
「课长，我觉得不妥。」她听到了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同时感觉从嘴巴窜出的字字句句都像不是自己说出的。
眼前的杨宜桦、郑博、黄博、杨博都不约而同惊讶地睁大眼看着她。
「启艾是犯了错，但她的试用期还有四个月。我明白课长您是为了她好，才会想让她提早离开、去追寻更适合自己的梦想。」她停顿了一下，「但我认为课长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中华制糖百年以来，就我所知，应该是没有任何新进人员在试用期未满就离职的。启艾工作表现之差只有我们明白，但外人不见得明白；若我们真的让她在试用期未满离职，外人会不会质疑课长对新人过於苛刻？」
眼前四位老男人瞪着大眼望着她，她霎时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大概完蛋了。
「你在说什麽？什麽苛刻不苛刻？」首先回神的是黄计，他不客气地准备辩驳。
「你说得有理。」杨宜桦一句就让黄计闭嘴了，「就让启艾留下来吧，待到试用期满。」杨宜桦果决地下了决定。
她押对宝了！杨宜桦果真如她所想地死要面子。
黄计则是对於情况急转直下一脸愕然。
「课长，我还有一个请求。」她乘胜出击。
「什麽？」
「我想让启艾来我的团队。」再一次，她好像又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蛤？」黄计再一次率先答话，「周博，你忘了林启艾还在我底下做事吗？怎麽可以你要她去你团队，她就去你团队？这样课长当初的安排不就没意义了？你把课长放在哪里？」
「不，黄博您误会了。」她微笑，她早已摸透黄计这种挑拨是非的伎俩，「我一直以来都是相当尊敬课长与您的，会提这个提议，是因为有感於启艾带给您们的困扰。」她似乎慢慢抓到节奏，方才剧烈的心跳声也慢慢自耳边消失，「我并不是要启艾一定要来我的团队，因为这个提议最终的决定权依然在课长、及目前是启艾指导员的黄博身上。我只是个提议人。」
「好。」杨宜桦点了头，脸色依然死沉，「那你为什麽会想让她去你的团队？我们已经不会让她通过试用期了，你这样做不是白费力气吗？」
「其实我没什麽太大的想法。」她停顿一下，定眼望着眼前认真凝视着她说话的四个老男人，「我会想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点，是因为刚刚听见黄博说带启艾带得很辛苦，我认为黄博日理万机，实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启艾身上；第二点，先前我曾经听黄博赞美过依如，而我也很肯定依如的机灵，所以我认为年资较轻的我不应该让黄博这麽辛苦地带启艾，应该要让依如去协助黄博繁杂的业务才是。」她边说着，边望向黄计。
黄计听她给足了自己面子，原本剑拔弩张的面色这才总算缓和下来。
「既然启艾已经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我认为就不如让她跟依如交换吧？我可以让启艾帮我做一些行政上的事情，而且这边离课长的办公室很近，课长也可以就近得知她的行为，以防她再出什麽纰漏，让课长在外难做人。」她改而望向杨宜桦，「以上是我的小小意见，请课长及黄博定夺。」
「我明白了。」杨宜桦沉吟了一下，「黄博，你怎麽看？」
「我喔，我本来是觉得应该要把启艾带到试用期结束啦，毕竟她一开始就是在我这里做事，虽然她表现真的很烂，但我有责任把她教好，至少让她以後出去不会丢中华制糖的脸。」黄计殷切地看着杨宜桦，杨宜桦点头表示赞同，「……但我实在也累了，就像刚刚周博说的，我业务实在太繁杂、太忙了，光是带她两个月，我就觉得好像带了一年那麽久。」黄计表现出筋疲力尽的模样，「反正既然已经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我也没必要再把她当正式人员那样训练了；而周博都开口愿意帮忙了，我认为让年轻人尝试带看看这种不长进的新人也好，当作是一种另类的训练吧！」
周昕璇除了对黄计自以为是的态度在心中猛翻白眼外，她忽然对黄计及杨宜桦一再强调的中心思想——因为林启艾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所以我们就不用白费力气了、就不用继续训练了——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谢谢黄博。」她识相地对黄计假笑答谢，黄计则貌似因她甘愿臣服於他而感到窃喜。
「好，既然黄博没意见，那就交换吧！从明天开始，依如就到黄博的团队，启艾则是来昕璇的团队。今天的会议就到这边吧，谢谢各位。」杨宜桦拍板定案，同时宣布会议的结束。
「谢谢课长。」她适时地向杨宜桦道谢。
「不客气。昕璇，等等留下来。」或许因为有了共识，杨宜桦的脸色总算不再那麽死沉。
「好的。」她顺从答道。
待其他人等都离开後，杨宜桦起身把门关上，并坐到她对面。
「璇，不好意思把你留下来。」仅余下他们後，杨宜桦又开始以单名称呼她。
「课长，不会的，请不要见外。」她微笑答道。
「璇，其实我把你留下来，只是想确认你真正的想法。」杨宜桦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请问课长是什麽意思呢？」她并不很懂。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是因为刚刚所说的原因，所以想要交换启艾到你的团队吗？」
「是的，千真万确。」
「好，那我明白了。」杨宜桦停顿一下，「我只是担心，你是因为五年前那件事……」
「不是的，」她打断杨宜桦，「不是课长想的那样，请您放心。」并且收起了她一贯的温柔微笑。
「好，那就好，你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好了。」杨宜桦并不介意她打断他，「那没事了，带林启艾如果有什麽问题，随时都可以来跟我讨论。」
「好的，谢谢课长，那我先离开了。」她恢复微笑，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