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还望着一堆精致的祭品忐忑一番,可环绕的香味却屡屡引人犯禁,待李穆贤回神过来,已将桌上的饭菜扫得七七八八。恰在此时,偏又对上杨菱花温暖如春的笑容,只让她想在地面上凿开个洞钻下去算了。
「真是失礼了杨姑娘,我一时忍不住便……」
「李姑娘千万别见外,反正祭品摆在这里也是浪费。更何况,看见你们到来,我真的好高兴。」而她没说出口的是,自从离世之後,她每日杵在绣楼下见尽叶落繁星,已是不曾再与他人说过一言半句,实在是好生寂寞。即便是管家到来拜祭,根本看不见她的魂体,而自己也不想吓着他老人家,便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在自己的牌位前说的那些关於杜司愈的消息。
对於旁边杨菱花的泫然欲泣,李穆贤一时也忘记要怎麽安慰她,只得默默地回以一丝笑容。可回心一想,或许杨菱花独身在同一个地方呆久了,只消在旁人耳中的夏虫聒噪也是美妙的天上梵音吧。即使是她和南宫魁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贸然到访,总好过独对风啸雨鸣,有声却生机全无。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已好久不再经历了,可她能了解,这犹如困在红砖宫墙的雏鸟,如何拍翅亦飞不出守卫深严的牢笼,周围没有一丝声音的孤寂;或是即使有声音相伴,也只消是心机阴谋,而将自己内心对温情的渴望逐渐侵蚀而亡。
收拾好碗碟後,李穆贤方站起身打量四周,看清绣楼里的面貌。除了一些简单别致的檀木家具之外,这里便只有在梨木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一叠叠分门别类的乐理书册、曲谱,以及放眼可见的十二种乐器。所谓的传世曲谱,只是在其上用黄石纸镇压住的一沓填写密密麻麻的纸而已。戒备如此粗疏,若进得了竹林的,随便一人便可轻易将其盗走了。内室与这里仅有一幕珠帘所隔,从缝隙中窥去,也不过普通的床铺和卧榻,并无特别之处。
在幽篁林立的封闭之地,这座绣楼在外人看来便似漂浮於沧海的灯塔,巍然独立,安宁寂寞。如此与世隔绝的气氛倒十分适合囤积灵感、编曲创作,所谓艺术家都拥有一颗纤细敏感的心,也不外乎是在这样的薰陶下而造成的罢。
像杨菱花这样见了他们这些陌生人也毫无戒心﹑反而欢喜的女子,该是多麽喜欢热闹﹑开朗的姑娘呀!这般清幽的居所,像被谁刻意放逐了一样,由此可想,她在此处身绝气亡之时,该是多麽地孤凄寂寥。
之前李穆贤曾死记硬背过的《冥府志》(注1)有所记载,若灵魂被困於一处,极有可能是由於意志被该处或有关那处的人事所束缚。也就是说,这座绣楼必定藏了某些杨菱花所需留守的原因,否则以她那般喜欢与他人谈话接触的性子,既成鬼魂,便不受竹林铜墙的禁锢,又何须在这里独守三年?
推开厚实的窗门,夜幕低垂下,竹影交叠已分不清远近,而混了泥土的竹香扑面而来,使她暂时忘了身心的疲惫。不管如何,总算找到这里来了,只是不知与他们兵分两路的思葭找到杜司愈了没,若寻着他了,又能否将他带过来。本来她是以为在这里的是曲亭风的灵魂才想要找他来的,却如今摆了个乌龙,不过整件事就像雾里看花,始末便只有杜司愈和杨菱花这些当事人清楚,毕竟杨菱花也曾经是他门下的歌姬,又在他没成亲的妻子居所中遽逝,恐怕与他也有一定的关系吧?那麽若他来了,是否能解开杨菱花的心结呢?
此刻时光静好,一段破碎的琴声忽地奏出,划破了暗夜的协调。李穆贤转头一看,原是南宫魁盘腿抚着一把断了三根弦的七弦琴,以致琴首的流苏失寸摇摆。发现音色不算太差,可惜弦断音缺,他抚摸着琴弦、摇头叹息道:「这把琴音色上乘,虽断了弦﹑尚有得救,却扔在了这里不再补救。」
方才还对着书架上的一个花鸟纹锦盒发愣的杨菱花身姿一颤,随即满脸惊慌地走到那把琴的面前蓦地跪坐了下来,抖着声调道:「这是……亭风姐姐的琴。」
「是麽?不愧是擅长弄乐的曲家後人,只惜心眼过於狭窄,技艺宁断也不愿外传。」说罢,他望了一眼排列整齐的其他乐器,不约而同地全有明显残缺的痕迹。
仿佛在诉说:人在琴在,人亡琴亡。
杨菱花闻言,意欲触碰琴弦而伸出的指尖紧握成拳,眼眸痛苦地紧闭着,泪珠也禁不住滚落下来,似乎回到那一天,她的眼底只有曲亭风沾了嫣红的唇在脆弱开合:「这便是我身为曲家人的命啊。」
「杨姑娘,曲小姐身亡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何事?」南宫魁将腿上的七弦琴放回原处,柔声轻唤,显然将她困在此处的心结与这把琴,或是跟曲亭风的事大有关联。
李穆贤也止住了前行的脚步,忘了出於关心而伸出的手是无法触碰到杨菱花的肩膀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身体,遂静静地盘坐一旁,没有急声催促,欲等她打开心结,让她能倾耳细听个中故事。
「我……抱歉在二位面前这般失态。」杨菱花抬手抹了下泪痕,意会到旁边二人注视而投来的热切视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来那些无人可倾诉、积存在心太久的秘密——
六年前,杨菱花在街上卖唱被杜司愈相中,从此便进了杜府当歌姬。那还是在曲亭风云游四处﹑学成归来不久之後,可她对两家已有相谈的亲事欲疏淡得很。本来曲亭风还曾露脸在杜家弹琴了一段时日,不知为何最後却终日埋首在绣楼里编曲奏琴,杜司愈几次前去探望皆不欢而散。
因着好奇心作祟,又见着杜司愈整日借酒浇愁而於心不忍,杨菱花便想看看有何帮助他的方法,於是便在一日偷偷跟踪他﹑来到了莫堂楼。自从那日後,哪怕杜司愈没空,她也会独自一人到莫堂,躲在暗处听曲亭风抚琴,渐渐地也成了习惯。不巧後来被他发现了,但那时曲亭风虽态度冷淡又寡言,却出言让她留下。杜司愈心想有人陪着曲亭风开解一下她,或是能照顾她的生活作息也是不错的提议,便准许她留在绣楼。
在与曲亭风相处的日子,杨菱花除了陪她弹琴和唱,便是为她调理身体。因为眼见着她的身体日渐虚弱,脾气也愈渐沉静,或者不如说是眼里仅存一潭死水,却还坚持不肯看大夫,直说看了也没用。
而她也渐渐听出,曲亭风奏出的乐曲已是重覆旧有的曲调,也不再有新的乐谱产出,似乎她已江郎才尽。即便如此,怎样好言相劝,她依然不愿回到杜府与杜司愈成亲,或让她告诉他真相。
直到有一日,曲亭风欣喜若狂地拉着她在蓝花楹下弹奏的一曲,那是她从未听过的曲子,温情婉转,山水缠绵,弹到激昂处更忽扯出无尽的悔恨,催人泪下。那是她自成长以来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一曲落幕,弦断三根,曲亭风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落在琴台上的曲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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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书名为杜撰,请勿较真。
在温习的瓶颈上写文,果然又虐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