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五、李奕呈吹法國號

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五、李奕呈吹法國號

我和镜中的自己对望,讶异於头发又长了,不才剪过而已吗?瞪大着双眼贴近,细看那双逐渐生分的眼眸:人的虹瞳是美得不可思议的艺术品,藏一个宇宙在里头。这段在一成不变之下却又充实、震荡的日子里,我的宇宙里也许有不知其数的星体孕育、自毁......眼前这位,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用食指碰触镜中人的,在起雾的镜面上一笔划下,毕竟无法握手。然後走出浴室。

睡前我都读床头那本现代诗集,一天一首。今天我念给德布西听,与其说我假装他听得懂,不如说我相信他听得懂;与其说我相信他听得懂,不如说,我怎麽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诗里有一句我不太懂,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还来不及写自己的。

没错,这段期间理应是要一成不变的,越规律越好——云甯把吉他的弦拆掉了、佑廷把脸书帐号停掉了、我也决意不再回去社办,就算破例回去,也仅只於放书,我必定离那些小巧、勾引人的各式望远镜或天体模型远远的......世界彷佛正慢慢萎缩,彷佛是我们自愿让它萎缩的,它愈来愈小,变得和我们三人一样大,他们俩就是我的世界。

我安於如此风平浪静。我们放学就去吃自助餐,吃完就走回自习室,一直念书到九点十点,再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看看天空、看看彼此、看看静默美好的一面。当一切都沉淀下来,心就相对变得澄澈,比较不会胡思乱想,我想我可能是夜行动物。

如果就这麽死於安乐,也没有任何遗憾吧。

「一起去吧。」我说。

「你确定?」佑廷把今天上课用过的参考书都塞进书包。

「不然你要留我一个人在学校吗?」

「好吧,那你在校门口等,我去牵车。」

「嗯,待会见。」於是我们在走廊上分开了,我望大楼靠近校门那侧的楼梯口走去。放学的人潮拥挤,尤其在这个楼梯口,人龙就像制服蓝的胶状瀑布自台阶上方缓缓流泻,穿便服的学生在其中点缀着不同的颜色。正当我要走进这座蓝色胶状瀑布时,身穿素色黑踢恤的管乐社长攫住我的目光,他和身边的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往我的楼层走下来。通常我们遇见对方都会打照面,但今天不知怎地我不太想,只是下意识地快步加入人群,避免被他瞧见。「他应该没看见我吧?」我心想。楼梯人这麽多,我的後脑勺也和大家一样,有什麽好辨认的?然後我只是配合大家的速度不疾不徐地动脚走着,脑子里也不继续去想任何事情了。

忽然有人点了一下我的肩头。有什麽惊动了我河清海晏的内心世界。那一点,就像一粒小石咚地掉进平静的灰色湖面,以它为中心泛起涟漪,它向下沉落,直攻湖底。也许这一粒小石子有那麽点特别,也许它是陨石,厌倦了太空旅行。今天并不想费口舌、时间与任何人寒暄问暖,但我仍然挤出一丝善意笑容转过头去,看见管乐社长在我身後,他举起一只手,挥手说嗨。在湖彼岸,遥远山巅处,日出破晓。

「嗨。」我复制一次他的动作。他挤到我身边来,和我并肩而行,我心想:刚才和他有说有笑的那些同学去哪了?

「你剪头发了。」我观察一下他俐落的短发,接着笑笑地注视他,这次的笑容没有假装。他的木框眼镜有点脏。

「昨天剪的。」他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有点笨拙,却十分讨喜。

「我也打算要去剪,头发长了。」於是我把话题用光了。於是,阳光把湖面照成一片金黄。

我们沉默一些秒,互不交谈,就只是走着,他似乎也在酝酿话题。校门已不知不觉映入眼帘,我想着该和他说再见时,他却先开口:「你想考什麽系?」此时伴随齿轮声,佑廷牵着他的脚踏车从後方跟上我们,我被夹在俩人之间。

「走那麽快干嘛啦?」他一跟上便说,然後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好奇地看了管乐社长一眼,然後那个问题就像是被丢进垃圾桶一样。

「我想考台大兽医系。」我说。

「好特别啊。」

「你呢?」

黄柏宇顿了一下,不知在支支吾吾些什麽,等他说出口,我拼凑了一下才厘清那几个模糊的字是:「台大经济。」

「会很难考吗?我不太清楚一类的科系......」

「分数挺高的,是我们类组的前几志愿。」他无奈地回答。

「加油。」这是我想得到唯一的话。

「你也是。」佑廷在一旁默默走着,我发现三个人已经走出校门一小段路,悠哉地走着,一点也不像应届考生水深火热的样子。

「你待会要去哪里?」我问,盯着自己的鞋子一左一右走动。

「吃晚餐,然後去补习。」

「唔,那不是反方向吗......?」

「想说和你聊聊......就陪你走这段路吧。再见。」

「再见。」目送他往回走,我当下有些讶异,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来如何?其实事後也未曾想起来过,而我希望没有表达得太多。我只记得:管乐社长退出同学的圈子,跑来和我聊天,陪我走了一小段路。这实在难以预料不是?最後,还有一件事:他的第一志愿是台大经济系。

云甯病得很重,从她的苍白面色、眼神涣散和被卫生纸磨到红肿的人中就看得出来,她要我们别靠她太近。

「这是今天的笔记。你这样子有办法念书吗?」佑廷满是担忧。

「不然我念不完啊......」说完,她的眼眶泛滥。

「嘿......不要哭。多喝开水、按时吃药,很快就能康复的,我们就又能继续留晚自习了,好不好?」我边说边翻找书包里的面纸,递给她。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别人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们,有时候,那真的是唯一有效的法子了。

「还有,累了就不要勉强念下去,也不要熬夜。这些笔记你要借几天都没关系,我需要的时候可以跟小闵借。你早点休息就是,不哭了,不哭......」

「好......谢谢你们,你们真的对我很好......我会赶快好起来。」我觉得我们说的这些话只会让她哭得更惨,但不一样在於,那是喜极而泣。

「我们等你。」我揉一揉她的手,舍不得放。

「那......我们要回家了,你要保重喔!」佑廷说完,抿嘴、无助地望向我,我知道他不会催促的;云甯只是点点头,她还是在哭,湿掉的脸颊上黏附几缕发丝。直到她呼吸平复下来,我才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在那之前我们又告别一次。

佑廷说他顺便载我回家,一路上我们没说什麽话,云甯卧病在床,因此我们的心情都糟透了,我头靠在他的背上,感到无力,乌云迅速遮蔽了湖上的阳光。

「我会想像以後,上大学,我们搬出去住,合租一间小套房,一起挤在沙发上,电视上播的是我们在录影带出租店精挑细选的作品,可能是一部用八毫米摄影机拍成的B级黑白片。」

「还没考学测就想到那麽远去了?」

「我们已经念了一整天的书,难得出来慢跑,也要继续烦恼学测?」

「你模拟考的范围念完了吗?」

「念得完才有鬼咧,你念完了?」

「大部分都快念完了,历地公我随便翻一翻还是可以考得很好啊;倒是英文根本烂得跟屎没两样......你到底为什麽英文会这麽好?」

「我不知道......我觉得只是刚好自己喜欢英文罢了,你读过英文版的《小王子》吗?」

「没有,现在也来不及了。不过你放心,学测前我一定可以把英文救起来的,勤能补拙是吧?」

「是是是,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你不觉得......跑在云甯旁边的女生很可爱吗?」

「你说乔予?」

「你说她的名字叫什麽?」

「何、乔、予,她们吉他社的公关。」

「你的人脉很广嘛!认识这麽多女生!」佑廷轻轻撞我,他肌肉发达,我正好相反,差点失去平衡摔跤。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我踉跄,他说,不过那邪恶的灿笑使我感受不到任何歉意。

云甯和乔予恰好跑在我们对面的跑道,我们相连起来,就是所谓椭圆的短轴。自从她病瘥就提议每天放学先跑十圈再去吃晚餐,她说只有体育课的运动量是不足的,而且运动可以让人头脑「开机」,念书更有效率。很快地,放学慢跑成了我们的习惯,除非下雨,我们每天都去操场报到;何乔予会和云甯跑在一起,我当然是和佑廷,云甯说乔予开学就开始每天跑步了,我们算是加入了她的行列。

虽然现在一天没跑步就浑身不对劲,但有时候跑完,晚自习就忍不住打起瞌睡了。云甯总是把我丢人现眼的睡相记录在手机里,才肯让佑廷把我叫醒,她为这一系列的照片建立了一本相簿,还不准我偷看。

我蛮享受这种日子的,其实。只有书及两个小情人相伴,生活需要担心什麽?也许等到我们长大之後才会发现比国英数自社顾人怨的东西太多。但我除了历史以外都算喜欢,事实上,我喜欢晚自习的感觉,喜欢念书前在操场被秋风吹拂,喜欢念完自己预设进度的甜蜜的骄傲感,喜欢走出自习室,抬头欣赏校园的夜空,我太喜欢这一切了。高中三年级是如此单纯、可贵且迷人。

管乐社长再也没有坐过那个位子,但偶尔还是会出现在自习室。他大概也有地域性吧,固定坐在很远很远的对角线窗边位子,我们之间被一条水泥柱挡住,只有走动去装水或如厕,或晚自习结束要离开的时候才看得到他——总是戴着耳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不像我老望着外头放空。有时候看到他用功的模样,就觉得他是离理想很近的那种人,而我比较像是......除了作梦其他什麽都不会的人。

今天升旗,管乐队吹到国歌「一心一德」的时候,高音又不准了,接着不知为何《国旗歌》听起来摇摇欲坠、濒临解体,听得我礼拜二都替管乐队捏把冷汗。

「奕呈,你没有把学弟教好喔!」

「你看他们都不会吹。」一回到教室,那群男生开始揶揄他。

「哼,小号音准了,你们就拍手说不错;音不准或烙赛,就说人家素质低落,都给小号solo就饱啦,反正你们这些没文化素养的猩猩只听得到小号。我以前吹的是法国号好吗,小号吹爆干我屁事阿?妈的,整天只会在那边讲什麽吹喇叭的秀下限。」他这次似乎真的生气了,没有人回嘴。奕呈拉开椅子坐下,拿出早修发下来的「7000单随堂测验第29回」开始埋头狂写,我瞟一眼那群黑猩猩,其中一只黑猩猩打了另一只的头,被打的正是出言惹毛李奕呈的黑猩猩。几个男生短暂议论了一番,纷纷坐回位子写考卷。

「听说小号很难。」我拍拍他,他立刻转过来,脸臭得像是不认得我,超像黑猩猩的。但只维持了一秒钟吧,臭脸马上就缓和了下来,他吞一口口水,接着慢条斯理地说:「是啊......虽然有人说法国号才是铜管里面最难学的,可是小号也不简单,声音又特别凸出。拜托,我们学弟大部分都是初学者欸,那些人就只会出一张嘴,那麽厉害的话他去吹。」

「有些话你得学会过滤啦,你生闷气惩罚自己,他们又不痛不痒。管乐队的价值不需要别人来定义。」我帮他五十肩按压,他只嗯了一声就提笔写起考卷了。

「小闵,嗯......你再这样按下去,我没办法专心念书......」过了一会他说。倒是我双手边按,脑子边背古文三十篇,背得出神,都忘了手没闲着。

「对了,我问你。」

「怎麽?」

「黄柏宇......以前吹什麽乐器?为什麽我都没在台上看过他?」

「你怎麽会认识我们社长?」

「就,高二向你们借音响的时候是他和我接洽的。」

「他是打击,所以都站在乐队最後面,然後你知道的,他个子不是很高,哈哈哈!」

「那......他是不是有女朋友?」

「啧,杨尚闵,干嘛?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李奕呈不仅转过身子,还笑了。

「没有,随口问问。」我阖起古文三十篇,拿出考卷,却发现我早就写完了,於是从书包抽出数学模拟试题,从选择题第一题开始做起。眼角余光瞥见奕呈仍然看着我。

「小闵?」

「干嘛?」我没有抬头,可是第一题的算式栏还是空白的。

「换你在生气罗?」

「我没有。你考卷写完了吗?我看是还没。」我重读题目第四次。

「你怎麽会觉得他有女朋友?」

「我在自习室看到他们坐在一起。」

「短头发、没戴眼镜、标准乖乖牌的样子?」

「应该是吧。」我跳过,直接进入填充题。

「那是黄柏宇他表妹,你这阿呆。」他戳一下我的脸颊就擎着空水壶站起身,顺便一把抓走我桌上那瓶轻飘飘的保温杯,动作很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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