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深这周第三趟要上山了。
他将咖啡店的制服摺进皮革後背包里,跟换班的学弟打声招呼,往店门走出去,正好撞见小蘑在外头收起伞。
小蘑轻快地向他打了招呼,笑容在小巧脸蛋绽开,她扬起了右手,开心地挥动。
「阿深!」
她今天戴着一顶针织贝雷帽,俏皮地歪斜在微卷的短发上,随着她的动作轻快跳动。
她开朗的样子让阿深心底升起一股罪恶感,他挂上微笑回应:「哟!」
虽然他们是同系的同学,但阿深和小蘑到大四就没有同堂的课,除了在学生餐厅偶遇之外,只有在阿深打工的咖啡店能有交集。小蘑很认真地记下了阿深每周的排班,只要在阿深有班的日子,几乎都来报到。
「阿深下班了?我以为你有排晚班呢?」
「今天我调班了。」
小蘑的表情看不出阴霾,但阿深肩膀僵了,撑不住脸上的笑容,他带着一点愧疚垂下脑袋。
小蘑看到他的反应,惊慌地摇摇头:「啊,没有关系滴!我只是喜欢你们家的咖啡而已,千万不要觉得有压力呀!千万!绝对唷!虽然喝不到阿深亲手冲的有点遗憾……」
她奋力地快速摆手,试图将红通的脸颊用耳边几撮短浏海给遮掩住。
一连串的动作让她头上的贝雷帽松动了,小蘑抓住帽缘挪了挪角度,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帽子下方窥看阿深。
「阿深今天也是要去找她吗?」她问这问题的时候笑容还是很灿烂,尾音拖得长长的,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对。」轰隆隆的引擎声宣告来接他的车到了,一辆箱型车停到路边,那沾满泥土的车身在市中心很刺眼。车上的人对阿深按了按喇叭。阿深转头过去瞧了一眼,神情浮上一丝焦虑。
小蘑看在眼里,眼睛依旧笑着,「那麽,」她说,「祝阿深一切顺利罗。」
她的语句调皮地顿点,余音随风打在阿深的背上,阿深坐进厢型车的副座,关上车门的那瞬间觉得风劲有点冷,即使穿着登山外套他还是起了鸡皮疙瘩。
一旁驾驶座上,瑞吉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受欢迎真是辛苦。」
车子开过一个窟窿,椅座悬空跳了好几下,阿深赶紧系上安全带。
瑞吉转动方向盘,不慌不忙地变换车道,车子逐渐远离市中心,驶过高楼大厦的侧面,才一会儿就远离了繁嚣。
明明知道这名青年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阿深还是无法不在心中认为,瑞吉总是带着一点成熟人从容的态度,就好像人生阅历比阿深自己大了一两轮,而不是一两岁。
瑞吉的皮肤黝黑、头发剃得精短,卷起的袖子底下露出分明的肌肉线条。他的视线投在前方的道路上,但眼里带着挑衅的笑,他说:「那个女孩知道你要去找另一个女人吗?」
「别再说了。」阿深叹气着,拍去附着在防水外套袖子上的细雨珠。
「不对,用女人称呼小雅萨感觉有点奇怪呀,比较起来,那个在路边送你的女孩子还比较像是女人。」
「吉哥喜欢这种类型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说什麽,我有女朋友的。」瑞吉拍打着方向盘哈哈大笑,「竟然要把喜欢自己的女孩子介绍出去,这样有点残忍唷!你其实是那种天然腹黑的角色吧。」
「我才不是什麽天然哩,残忍这件事我很有自觉的。」阿深再一次深深叹气,「只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阿深看着车窗外,毛毛雨在玻璃上刷上长长的尾巴,都市被蒙上一层灰色,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周遭的绿意就越来越盛,不时可以看到大树与住宅区比邻的画面,很快地连房子都越来越少见了。
当车子开始爬坡,建筑群在斜坡边缘倏然失去踪影,被蓬勃的树海淹没。路已不再是柏油路,充满水泥坑洞和石子,坑里的积水溅起,厢型车跳得更厉害了,引擎发出咆啸的吼声,驶进被树林交夹的路径上。
树林中还有寒冬刚过的残影,此地虽不至於冷到落叶掉个精光,但不像平地已长出亮绿的嫩芽,深色的老叶都挂在枝头上,黑蒙蒙的让人感到有点忧郁。
瑞吉说:「走这条路比较快,到了之後时间也不早了,你今天应该会住下来?就住雅萨家吧!」
「她会让我住下吗?」阿深低落地说。
「她不会不让你住下吧。」瑞吉语气肯定地说。
阿深搓揉着脑门,太阳穴因不安而跳动,他叹气着说:「我联系不上她。」
「那很正常呀,毕竟是小雅萨。」瑞吉语气随意地晃儿着调调,撇了他一眼说:「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能跟话那麽少的人吵起来的话,也挺厉害的。那不就没问题了吗?我不知道你是在紧张些什麽。」
跟雅萨失去联系是上周的事情,阿深本来也觉得应该只是没接到电话,因为当雅萨完全沉浸在绘画的世界的时候,听不见电话响是很寻常的事。
但几天前,他收到了画廊将交付尾款的通知邮件。他想着应该是弄错了,带着歉意打电话给画廊,请他们宽限交期。
「雅萨老师的画我们上周已经收到了唷!」电话中画廊人员这样说。
阿深这才发现不寻常,因为天才少女画家雅萨可是几乎万年不出户的山中茧居族,别说出门寄件了,也没有联系宅配业者来收件的自理能力,所以这一年来这类杂务都是由阿深代为处理。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他对这事儿一点头绪也没有。
瑞吉的哼声插入阿深的思绪:「你给她手机的时候就该料到了,以她的记性,大概不是忘了充电,就是根本忘记充电线在哪里吧。」
「是这样子就好了……咳!」
瑞吉无预警地用力一巴掌拍上阿深的背,害他被口水呛到。
瑞吉大笑说:「我们阿深是这麽纤细的性格吗?男子汉抬起头来!我看你在庆典的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呀!」
阿深摸着发疼的脊椎,默默希望瑞吉把手留在方向盘就好了。另一道阴影浮上他的眉间,他苦笑地说:「别提了,想起来好丢人。」
瑞吉大吼:「什麽好丢人!我跟你说唷,当众表白这种青春的事情,如果你真的觉得丢人的话,我就替小雅萨跟你拼命了说!」
「抱歉,我用错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阿深摀住发疼的耳朵,深深叹气。
他很想抱怨,那个时候要不是瑞吉跟他爸几乎打起来,自己还会被扫到台风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