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夏天。
回想那一年的开始。这麽说,也该象徵某一部份被结束。沸腾如瓦斯炉火旁抖动透明炙灼的柏油路穿透脚底贴着行走的帆布鞋,从洁白到粉红,又被薰黄至浊。妈妈要我把鞋丢了,沾了经血,经血为秽,再买新的犒赏。我当时只会拒绝,连提议送洗都不必。之所以会这麽难以释怀,大概也是方想起便全身感到逐渐煖热的缘故吧。
在爸爸的书房读白先勇《孽子》。与其是说书房,早就是妈妈口中的仓库。沈重莫大的胡桃色欧式大办公桌上堆满各式物品皆有,就是没有书笔。台灯弯腰蒙上一层灰,彷佛誓死也得鞠躬尽瘁。墙上挂着新潮设计师装潢一整面的纯白色八格层书柜,在夹板与夹板间摆放的书宽度大小不一的填满。食指去勾,手掌去放,书一本本交错叠成座塔,塔上铺满了字,没有人。
在几个月前过年,时节里的红包袋除了压岁钱更有成年礼的意义。铜板吗?一摇二捏,一股脑倒,见里头装了一只钥匙。正疑问,爸爸却只开口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懂事了,那些书也都是你的。』
我知道为何不让我读那麽多书。坐在拥挤狭小的空间里,一抬头便与对目的直立蒸气熨烫斗相望。妈妈那年周年庆的战利品,用不到几次。即使如此,在反覆阅下,细读咀嚼细新明体阵列彼段郭老收集那本青春鸟集。悲伤给人说,『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後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於是感同身受的悸动便一直挥之不去。
谢青哲的人影缩成一小块,白上衣靛色的裤子。两条细白纤长的腿於来回踱步间,与坐在造景植栽旁苏姿颍若隐若现。
说了什麽不知道。只看见激动崩溃的女孩子,低头不语的男孩。从花圃旁几只手,几个熟人,关怀在旁边观望。一排偎在窗边的女同学伸长脖子听,也不能意会。只好歹拼拼凑凑唧唧啾啾,左右交道,臆测消息。
「八成是提分手。看苏姿颍,原本好好坐在石椅上,一下拍桌就起来不知激动什麽,才又被压下去。」
女同学手上还拿着美工刀,大拇指压在机关上一前一後滑动。
「还真稀奇。不就是高调到不行,现在又在演那一出戏?」
口吻中的不屑一顾,但眼睛仍巴着远处不放。
「谢青哲原本在班上还是个叱吒风云的人物。可惜……」
Bird一听此话冷不防瞥一眼说话的人,这才收敛。
「一开始大家是满尊重他的啦。但交了苏姿颍之後,还真是谁看谁讨厌。王瑞杰转走,就像断一只脚。再跟赵孟伦交恶,鸡婆插手小柔那件事。」
众人遽闻关键字,瞬间也清醒,使眼色要说者斟酌,收拾肆无忌惮的八卦心态。我只好配合的微笑,一边安抚。
「没事,你说。」
对方面露愧疚,语气也轻和许多。
「对不起,说太快,没有什麽别的意思,不要误会喔!我的意思是,本来谢青哲跟赵孟伦是同进同出。现在当然也是,但依我的直觉,这中间总有隔阂,是回不去了。加上苏姿颍这麽顾人怨。唉,真不知道谢青哲看上她哪一点。」
「怎样?羡慕、忌妒,恨?」
Bird刻意弄张鬼脸,憋住笑。
「我看你一张嘴一直碎碎念,批评兼指教。在发春哦?」
「什麽啦!你讲话很贱噎!」
对方一阵娇嗔,在大夥儿气氛正热时打打闹闹。
我依然看着远方的谢青哲,就如同他一直无法振作的模样,深陷泥沼。
就在不久,苏姿颍掩面痛哭。
谢青哲转身,正要离开原地,也目睹了被人偷窥一切。
「啊!他来了。」
即使我把话挤出咽喉时,是不由分说的颤栗不已。与谢青哲眼神交会的瞬间,嵌在心脏深处的箭如同被毅然决然的拔出般,涌出温暖的鲜红色血液。挤压喷发,委靡的倒在泊中。被刺穿,被揭破。
众人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他漫步走来。隔着不到一条走廊宽的距离,谢青哲脸色惨淡似灰头土脸。他苦笑几声,才开口悄然问。
「他们在哪里?」
眼神直视於我的眼,我的眉,我的鼻。
我的心。
泛红的眼眶,骗不了人。
鼻音浓厚的正为赋新词强说愁。
微微张开的唇,於贝齿间闭合。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电脑教室。」
从後面传来清脆响亮的答案。
谢青哲没再提说,便迳自走掉了。
双脚一软,双手环抱自己,在即将眩晕之前稳住身体。快速就近找一张椅子坐下,疼得如千刀万剐,却不及当年痛楚的千之分一。
这又算什麽?
那些风花雪月到如今,你简单潦草一脸抱歉,就能弥补的了的吗?
扰乱我终究不得安宁,思绪如倾倒匀墨黑水般污浊。被触碰过得每一寸肌肤都像火烧,蔓延荆棘疮疤,非青伪褐的肉色。我应该多爱我自己,已经过了那麽多天。我总是一直在倒数,像那晚与赵孟伦跨年的黑夜。抱着愉悦欢乐的心情与众人在不知所云的晚会旁,仰天见烟火一发一发灿烂星空。
那年夜思梦想,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读归园田居。尔後日日再见终避诣,自许非精洁即不受,读良马对。隔年朝暮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眼里看你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读郑愁予。尔今人莫乐於闲,今天下之乐,孰大於是?读幽梦影选。
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瞬间瓦解的自信,自信不再为他牵肠挂肚,心境却仍不得不随之起舞。殊不知,枉自嗟呀,空劳牵挂。
「小柔,你发什麽呆啊?」
Bird拿把剪刀在我面前左摇又晃。
「下午就要开始同乐会了,布置的事情还要靠你发落。不要再胡思乱想啦,那也不干我们的事。」
众人听闻惊觉有理,便又开始手边的工作。
「我不大舒服,去洗把脸。」
站起身,在众人又欢欣鼓舞下午活动的内容中悄然离开。走出教室在整层楼都沈浸在毕业等於解脱的笑声里此起彼落,这徐风来的很晚,我的脸庞已湿透。
§排球场§
三层楼的老旧建筑物依各年级排序下来的主要教室,回型的设计。隔七班一通道,转角後至十一班,又一中走廊。从远处看去,砖墙设计内花圃植栽整齐如腊,绿意盎然。蝉鸣声忽远忽近,由高至低,蚕豆般的褪壳,拇指大的七日冥。
排球场不大,占地却不少。纵向望去,十二班始自十六班末,分别各两座。往横向看,正好是挂在红白相间标志竿上两张年久失修的球网。日晒雨淋,尼龙线与包边宽帆布早已破损,使得网格大小不一,拦不大住球,却又能栓住球。兴头上,只能眼睁睁看球卡在松散较为严重的洞口,不偏不倚,如同等公车的老妪,永远不用担心车过头。
被划分成两等份的球场,再被平分的人数。站在有树荫彼端的赵孟伦蹙眉不耐烦搔抓後颈,试图要抹去一颗颗晶莹剔透被烈阳蒸出的汗水。排球被跳起的人举起手抛起,又被重击几近直角拍进对角的白框内。幸运被夹起双臂的人接住,又被弹回对向。倒楣的那一刻,飞若水沟亦或是草丛,就再也没机会被人重视。脏污,破损,从昂贵名牌的光环殒落,成不可燃垃圾。
赵孟伦卷起手臂上的短袖,另一手举起,撇头将汗水抹在布料上。从腹部用力嘶吼出来的低鸣,是喜悦得分的鼓舞。
谢青哲原先是想去打电脑的。生存与推塔游戏正火红,又可靠随身碟安装,在校园网络系统疯狂厮杀。缓慢的走到图书馆,正要进到上楼的阶梯,竟止步不前。叉在口袋的双手闷的将手掌沄湿,黏腻的让人作恶。
才退出大楼走到洗手台前清洗,就听见人吆喝。再仔细听,排球场内外不少人。趋前去看,是後段十三班的人,整班被老师许可,放风打球。赵孟伦在场内跑来跑去,硬是好强要赢。直到坐在附近发懒的女同学出声提醒,才看见谢青哲双手抱胸,咬着嘴唇观战。
赵孟伦转头查看时突然傻了,讶异为何谢青哲会来。瞬间对方的球飞来,差点砸在赵孟伦脸上。有人大喊,赵孟伦才回神,伸出拳头顶开。堆起笑脸跟对方喊声抱歉,小跑步离开战局。临走时,一把勾住谢青哲的脖子,两人甚有默契的刻意到远离人群,较为偏僻的地方说话。
谢青哲耸起肩,与赵孟伦一同到司令台上席地而坐。眼前国二即将升三的田径队主力战将与拳击队队员皆群聚在红砖道上跑步,训练体能。两个男孩不语许久,各有心事。
「事情谈的怎麽样?」
赵孟伦打破沉默。这样的沉默并不沈重。对赵孟伦来说,把事情搞清楚,这样总比什麽都不明白时面对林凡柔的纯真还来的诚实。
「没有结果。」
谢青哲终於咬破唇上乾涩的皮,轻巧的些许痛觉。
「都在一起那麽久了,她舍不得吧。」
两人都被过往的曾经束缚了。
各自的心事像绳索,紧掐着彼此认知的善恶。
「要这麽说的话,你也交往那麽久。到时候也舍不得。」
当赵孟伦还踌躇不知如何回应时,谢青哲又接着把复杂的思绪纠结成团。
「换成是你。这就是你诚实的回答。」
谢青哲像是决绝的坚定,却又气若游丝。
「又或许。说不定不想放的,不光是你一个人而已。」
赵孟伦的心绪也被搅乱了。
一直以来,他总自认为漂泊淡然是座右铭。
此时此刻竟是被牵绊给系住,舍不得的私慾。
他对林凡柔不是只有简单的喜欢。
不,一开始是微乎其微的喜欢,因为自己从来不懂爱是什麽。
感觉可爱是爱,感觉愉快是爱;感觉心疼是爱,感觉悸动是爱。喜怒哀乐,一颦一笑,一喜一忧,一言一语。她胀红脸义无反顾替人恶补国文成绩时,读『耳鬓厮磨』忽然害羞的笑出声,说这不就是现在你贴在人家身边的样子吗?我从此不忘。
这不是假的。这是真的,我想我做不到。
虽然这并不是什麽魔法,也不是下蛊。
「我还是会提分手。」
谢青哲终於说出口了。只是不料後果,也不顾後果,但不能不说。
赵孟伦只是听,并不想开口。
「不想在假装了。」
这句话在两个人的心里发酵。他正在说,他也想说。
死寂的沉默。
刹那,赵孟伦跳下司令台,迈开脚步追逐眼前偏离轨道奔滚的排球。一弯腰拾起,率性回过头对谢青哲招呼,举起手大喊,
「喂!走喔,打球罗!」
「干,等我。」
谢青哲随後也从高处跳下。尚未走近,赵孟伦已一掌将球拍回场内。
热络的两人使劲全力在夏日的艳阳下挥洒,就像欲甩开烦恼一样。
§午休§
赵孟伦在钟声响时与谢青哲一起进到教室。我坐在座位劳作忽地抬头,正好迎面撞上他调皮的掀开上衣试图把我的头套入,故意让人闻汗流浃背的气味。
实在好讨厌。
我大呼小叫的急忙伸手去挡,逃出魔掌後被旁人笑话。因为太难受,赵孟伦索性把整件衣服向上扒开,裸露出躯体。将上衣当毛巾浸湿,於洗手台擦洗。直到沁凉的感受通体顺畅,才光着上身走进教室。
赵孟伦将同学支开,拖了张桌子与我并列而席。我不喜欢他这样,只好将置物柜内预备的制服上衣给他穿。胸口绣着我的名字。他弯曲一手臂,另一手直出去的趴在桌上,听我讲这几天所见所闻,又有什麽心得道理。他很开心,好像能看我侃侃而谈,就是件好事情。运动完的精疲力尽,想睡却又不停扬起笑容,跟我说笑。偶尔将头暧昧靠近在我肩膀上,又或是抵头相视。
即使我仍不喜欢他偶尔过於亲昵,但这样的举动在班上众人眼中早已见怪不怪。
彷佛没这麽做,就不算是真正的班对。
「这是送你的。」
突然他打断我说话,故作神秘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绒毛礼盒。
「你又乱说了,什麽东西这麽神秘。」
直接伸过手要去取,他又忽然举高,避开我触手可及的范围。
「先答应我一件事。」
「又来。」
是他最爱使的条件交换。
「不能这样说,我是特地要送你的。总该给点回报吧?」
「喂,」
我摆着一张脸,实在不想跟他瞎搅和。
「本小姐的制服都给你穿了。古代男子穿女子的衣服,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吗?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嗯?恁爸还请姑娘赐教。」
赵孟伦一脸正经说出胡说八道的表情,让人忍不住笑场。
「我才不说咧。」
使了白眼,不想随之起舞。
「那好吧。不过你还是要通过考验才有礼物。」
「我可以不收啊!」
这次换赵孟伦露出扫兴的表情。
「唉。想说你亲我脸颊一下的话,就送你的说。」
「无功不受禄,我不要。」
「喔,是喔。」
我撇开头。反正想利诱我,也是做不到。
「好咩,那……我就不客气罗!」
赵孟伦很快的凑过来,一把就把我抱到身上去。被拱在怀里的同时,他将鼻子抵着我的脸,抓起我桌上铺着的外套就往两人头上盖。
他用鼻子探寻我的唇,在冷不防微张唇欲言语拒绝时吻我。这次的吻温暖了野莓气味,扩散柔软触觉,一次两次三次熟练的舔进贝齿,渴求探找让人迷失自我的暖。
快被攻陷了。
瞬间意识到他的喜欢有多浓烈,我不是不懂这一切代表的意义为何。我们在交往,我们是情侣。但我一直在闪躲、拒绝,甚至把爱情的那扇窗上了锁,把钥匙扔入海中。但仍无法抵挡男女之间,总会冒出火花的那点情愫……
赵孟伦顺势往下在面红耳赤下的颈部烙下一抹印记。
「啊。」「你们两个,这天气热的要命,躲在里面干什麽东,」
我忍不住惊呼的同时,披盖在两人同上的外套被一把抓起。惊恐的抬起头时,是bird原先不以为意的神情,也回敬赫然错愕。
「西……」
她将最後一个字完整讲完,但音却拖得很长,彷佛因为目睹所有而逐渐变弱。赵孟伦并没离开,依然紧紧的抱着,像是理所当然在宣示主权。
「种啥草莓,你真的是越来越恶心了。」「那又怎样啦。我们在交往啊?不然你也去找个男朋友不就好了。」「不要回嘴,笨蛋!」
不知是否为天气的关系,还是我意乱情迷。头昏脑胀之外,总觉得脸颊烫的快烧起来。一回头,原本只想确认是否被注意。
不,不是这样的。
不会有人介意赵孟伦怎麽对我,班上的人各自嬉闹。
只是,我还没完全忘记他之前。面对谢青哲从今以後目睹如此光景的下一秒,
彷佛听见谁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