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进入初夏,街上的行人纷纷换上短袖上衣,短裙、热裤,以散去体内的因酷暑而生的热气。
即便何奥海是不怕热的体质,也将长袖衬衫整齐地卷至了手肘之上,平日紧扣的第一颗扣子,也在这样的炎热天破例地松开。
何奥海走出黎荞姿住处附近的捷运站,明媚过剩的阳光,使他不禁眯起双眸,他抬手一瞧腕上的表:八点半。
离约定时间还剩半个钟头,可是何奥海想更早一些见到黎荞姿,他也知道黎荞姿也会为了早点看到他而提早出门,因此每回约会的时候,只要没有其他事情要忙,他总会先到黎荞姿家楼下等候,想给她惊喜。
何奥海一如既往地立在公寓铁门外等候,忽然,一个声音从公寓铁门附近传来……
「我很常看到你站在这边等人……你住这附近吗?」
只见一名中年妇女,站在公寓铁门隔壁的一扇玻璃门前,短发四方脸,大眼尖薄嘴,整张脸的神态看上去有些刻薄。
不过何奥海向来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便淡淡地微掀唇角,礼貌地点了头:「我也是住NK区的,不过离这里还有很长的距离。」
妇女见他语气十分有礼,满意地露出了几分笑意,热心的道:「我也是这栋公寓的住户,我住一楼的,大家都叫我金太太,不过你也可以叫我一声金大姐,这位先生你在等几楼的?」
何奥海也笑着说了声“五楼”。
岂料,金太太一听他说出五楼两个字,面上笑意瞬间退散,甚至有些严肃,瞠目道:「五楼…你该不会是在等姓黎的那个女的吧?」
何奥海不懂这人为何脸色大变,还用“姓黎的那个女的”来形容黎荞姿,纵然有些不悦,他依然保持风度的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金太太闻言,一脸像听到什麽噩耗似的,说他挑女友时眼睛千万要擦亮,说他还年轻别这麽想不开,说他一定是被蒙蔽了双眼才会和黎荞姿在一起,说他这样的一表人才配黎荞姿太糟蹋自己……
原本的热心金太太,此时却宛如三姑六婆,又像个死咬住猎物不放的丑陋土狼。
何奥海听她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难听,终於忍不住开口打断:「这位阿姨,荞姿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对她的了解不会比你少,倒是金阿姨,你和我女友贵为邻居,不管她是个怎样的人,这样诋毁她是否有些不厚道?让人感觉你好像在倚老卖老。」
金太太听何奥海刻意叫她阿姨,每句话都用“你”不用“您”称呼她,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怎麽都这麽没礼貌?对长辈说话用“你”?不懂得说敬语吗?学校老师难道都没教你们要敬老尊贤吗?哪一所学校毕业的这麽没水准?」
「老师是有教我们要敬老尊贤,可没教我们要敬为老不尊的人。」
金太太说不过他,怒极反笑:「我就说,这麽优秀的人怎麽会看上那姓黎的,原来是乌龟配王八,一个是不懂尊敬长辈,一个是成天对自己父亲大呼小叫。」
对自己父亲大呼小叫……
何奥海听金太太这样说,倒有些不明白了,正要追问下去时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大吼:「你管我在外面做什麽!就算我去杀人、放火、抢银行,你也要孝顺我!我没叫你跪下就不错了,你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金太太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往上扬了扬下巴,「又来了…你看,你女朋友又惹她爸生气……」
何奥海见她还不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将矛头指向黎荞姿,他勾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您从方才就在这里与我聊天,想必您也不知道我女朋友和她父亲的争吵是如何发生,为何偏说是我女朋友惹她父亲生气?万一是她爸的错呢?」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难道你在学校没听过吗?不管她爸爸做了什麽,做人孩子的,都应该站在自己父母那边,我发现,现在的教育真是非常失败耶~」金太太一面咋舌一面摇头。
对於金太太如此爱嚼舌根、自以为是的人,何奥海不愿再浪费时间与她周旋,迳自走上五楼。
才刚踏上四楼,何奥海又听到一阵咒骂声,内容极其污秽不堪,无非是要黎荞姿去死一死、去遭人凌辱等等云云。
不难听出,这是黎父的怒吼声,十分失控、不理智,声音大得像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似的……
何奥海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一个父亲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紧接着,是黎荞姿凉凉的声音:「来,再喊大声一点,最好让整栋的邻居都知道你的真面目,每次你只会在外面装可怜,我和妈妈被邻居说得多难听,虐待你?真正虐待人的是你!」
「我是你爸,要你干嘛你就该干嘛!就算被我虐待也是天经地义!你看看你自己,连高中都没考上!凭什麽管我?」黎父一脸理所当然,一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正当。
黎荞姿只觉得理智快要炸裂,她又何尝想管他?
若非方才的面包店员把监视器画面给她看,让她蒙羞,她压根就不想理会她没责任的父亲在外面干嘛去了。
「要不是你自己行为不检让人告状,我才不管你。而且我已经说很多次了,我是考上私立高中,不是没考上高中!你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你们黎家的人都没毕业,还有什麽嘴说我?」
「没考上公立高中,就是没考上高中,原本你应该要去跳海,我念在父女一场没叫你去死,你现在竟然忘恩负义!你批评黎家人,别忘了你也是黎家人!你大学怎麽念英文系的,那都是遗传到我……」
总之,後续的言论无非都是,遗传论、学历论、失败归咎论。
凡是她的优点都是遗传自黎家,缺点都是黎母教出来的,因为黎母只读到了高职学历,程度太差没水准………
黎荞姿擦完化妆水,紧紧握着化妆水的瓶身,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将手上的东西往黎父身上砸………
她皮笑肉不笑的道:「是,我和妈妈读书都没你厉害。」
「你知道就好!」黎父以为女儿终於“开窍”,知道他天赋异禀,十分自得。
黎荞姿拿起乳液,不理会黎父的沾沾自喜,继续说:「虽然妈妈只念到高职,可从她的谈吐我就觉得她学识比你渊博,倒是你满口的脏话,你要是不说,还没有人知道你是国立大学的呢!不然为什麽妈妈朋友那麽多,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
抹完了乳液,黎荞姿又拿起隔离霜,「不得不承认,你的专长就是读书,真是特别会读书,考个大学可以重考五年,这样过人的毅力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最後不知道为什麽被二一了,真是令人扼腕啊!所以你真的很会读书………但你也只会读书,妈妈和我刚好相反,我们只会赚钱,你的专长就是只会读书,所以,唉,论读书我和妈妈都不如你………只不过……论赚钱,你只会读书不会赚钱!」
被黎荞姿猛踩痛处的黎父,气得直跳脚,面目狰狞,握紧双拳恨不得找个刀子把黎荞姿砍了。
「你这个贱女人!我要杀死你!刀子放在哪里!?」
黎荞姿抹完隔离霜,拎着包包,一脸无所谓地走向门边,回头看着怒不可遏的黎父:「好啊!你来杀我啊!然後妈妈就可以跟你离婚,就可以恢复自由了,这样的话最好了!我还可以去厨房帮你拿刀子喔,你要菜刀还是水果刀?」
黎母与黎父的婚姻向来是貌不合神也离,黎母想离婚也非一两天的事,早在黎父还没中风就想离婚了,是黎父死活不肯,黎父不离婚其实也不是爱着黎母,他就是不想出去工作,想要被人养着……
黎母甚至还计画过,等黎荞姿大学毕业後就离婚,岂料,在黎荞姿考大学那年黎父中风了,黎母怕这时再坚持要离婚,会被人舆论,只好当作还债地放弃了离婚的打算。
黎父也知道黎荞姿说的不假,要是没了黎荞姿,黎母肯定会离他远去,到时候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谁来料理三餐?谁给他钱让他出去买菸抽?
「你闭嘴!」想恐吓女儿以获取他自认身为父亲应有的威严,却徒然未果,他恼羞成怒地大吼着。
突然,门铃响起,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最靠近门边的黎荞姿无奈地叹一口气……不知道这回又是谁来告状了。
她面色一整,扭开门锁,开了门。
待看清来人之後,黎荞姿只觉得全身发冷,心也随之沉落冰河,只觉得她的灵魂似乎被掏空,只觉得绝望。
她望着站在门外的何奥海,望着他神色复杂莫测,望着他眼神中彷佛还有几许的愤怒………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他是不是听到自己和父亲的争吵了?他是不是也觉得她这样对自己父亲反唇相讥很不孝?他会不会因此厌恶她………
可是,先犯错的,明明是她爸。
未等何奥海开口,也未待黎荞姿有所反应,倒是黎父,率先推开黎荞姿,步伐蹒跚地走向何奥海,一脸惊慌:「这位善良的好先生,我女儿是想要打我没有错,但你误会了,我的女儿很乖啦!她刚才要打我都是因为我犯错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说着,黎父就迳自举起双手不停打着自己的脸,但每一下都打得像是在轻拍着脸颊,还时不时地往何奥海那瞥。
又在做戏了,黎荞姿连白眼都懒得翻,而一旁的何奥海也静静地看着黎父一人唱独角戏。
黎父一面打着一面腹诽,心道奇怪,这人怎麽看着他自打巴掌了那麽久,拦都不拦,手越拍越酸,也不想再继续遂放下了双手。
「荞姿,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已经处罚自己了,这样你满不满意?如果这样还不够,那我再多打几下……」黎父一脸讨好的看着黎荞姿。
俗话说,有始有终,因此黎父坚持把慈父恶女的戏码表演到最後。
黎荞姿心想黎父如果真的有心处罚自己,倒不如直接去死,这样对黎母对她来说都好。
可是别说此时她们家的门是开的,就连平日,这样咒诅父亲的话她也是说不出口的。
因为,黎母曾对她说过:「你可以在心里想,但是就是不能说出来,这样是造口业。」
所以黎荞姿纵使在心里早已将黎父千刀万剐,但也不曾在心里诅咒他,嘴上亦从未对黎父说过一句要他去死的言论,倒是黎父,时常说,且说得尽兴极了。
诅咒天、诅咒地,基本上认识黎父的都被他诅咒过了,套一句黎母嘲讽过黎父的一句话就是:没被他诅咒过的养不活。
黎荞姿不想在开着门又隔墙有耳的家门口滋事,似笑非笑地看着黎父:「唉唷,别打了,谁敢处罚你啊!只是叫你不要抽菸你就生气了,脾气这麽大,你不处罚我和妈妈就谢天谢地了。」
「你…你怎麽这样说呢?爸爸怎麽舍得处罚你跟妈妈?」
「和你相处的每天、每分每秒,都是处罚。」
黎父还想再继续演下去,何奥海可不想再听下去,他看着黎荞姿:「我想早点见到你,就提早出门,刚刚看楼下的铁门没开我就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