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记得他离开的那天,就连世界都提早为我悲伤,好似只有我浑然不觉。
早晨,如针的雨丝扎满整座台北,今年梅雨季来得晚,到了六月滴答的雨声才逐渐替代了闹钟的闹腾,我呆滞坐在床沿看着子方留下来的纸条。
——早安,我跟客户有约先走、不要又赖床赖迟到了。By方
我将鹅黄色的便条贴随手往已经聚积不少便条纸的冰箱上一黏,转头又瞥见餐桌上的紫米饭团和旁边的维他命,还有另一张萤光橘的便利贴。
——记得吃早餐和维他命、你的雨伞我放在鞋柜旁边,今天出门一定要记得带。By方
忘记是从何时开始,每个独自起床的早晨,都必须不断重复轻轻撕下便利贴再往冰箱黏上的动作,倒也不是讨厌或觉得麻烦,而是感到有些孤单了。也许想要离开的子方一直都给了我循序渐进的线索,每个早晨的每张纸条都留下了他准备离开的伏笔,我们的最後一个早晨也没有例外。
子方很了解我,知道我懒散又活得随性,所以即使他忙也不忘写下该叮咛我的小纸条,也许是对我放不下心,也或许是为了让我习惯一个人起床、要我学着不去依赖他、希望他离开以後我依然能够好好的生活才如此费心吧。
他的爱是如此温柔。
温得让我仍然可以浸泡在他恒温的爱里溃烂;柔得使我可以不觉得被真相刺伤而疼痛。当时的我们早已不需要青春的轰轰烈烈,时间在青春殒落之际被燃烧得殆尽,比起刹那间的永恒,与时间共生共存才是最安稳的幸福。
下班後的傍晚是我一天下来能首次能与子方互动的时间。我捎起手机主动向他联系,明明是平淡的候铃声,钻入我耳里时却意外令我感到雀跃,这兴奋感能持续到子方接起电话回应都还不会止息。
「喂?」
「子方你什麽时候回来?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卤鸡腿便当!」我边说边提起塑胶袋刻意摆弄出「窸窣、窸窣」的声响。
「今天出去吃吧,我订了餐厅,我下班後回家去接你。」子方淡淡地说道,当时兴致过於高昂的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浓浓的疲惫感。
「好。」
在那刻之前,当天的生活都跟以往没什麽两样,他上班、我工作,时针与分针相互奔跑我们就在後跟着疾走。直至结束了这次的通话,我们像是扯着纸话筒,分明都握住了话筒,可是中间那条被拉得过紧的红线已经让我们的关系断裂。
终究在彼此的世界失去联系。
我打着子方早上叮咛我带上的伞遮挡春雨,踏着欢快的步伐跃上恰巧抵达的公车,整趟路程都抱着便当傻笑,毕竟我们已经被繁忙的日子榨得没时间出去玩耍或好好吃一顿饭很久了。
回到家後我简单的冲了个澡,从衣橱最边缘深处拉出许久不见的洋装,一件换过一件,最後还是穿回第一件藏青色的无袖洋装。不比早晨随便铺上底妆的五分钟,我这次足足坐在梳妆台前四十分钟画了好久不见的完妆。
再次抓起手机时子方已经打了八通电话、传了十六封讯息给我,而且这都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了,急忙之下我随手拿了包、套入一双高跟鞋便搭了电梯往停车场的方向奔去。
抵达他的车旁後,我看见他把椅背往後放并侧卧在上,将手倚在头底下沉沉熟睡,我用手机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後才轻轻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子方。」
起初他仅是不安稳的翻过身,紧紧皱起的眉宇看起来心事重重,凌乱的头发显得他今天过得可能不太顺遂。其实子方鲜少向我抱怨公事上的不满,可是我总时常向他丢去不少每日的琐碎小事,他都会拉起微笑安抚我的情绪、分担我的不安、共享我的喜悦。
此刻的我好想顺平子方的头发,然後紧紧的给他一个拥抱。
我才意识到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睡着的模样,平时的我不让太阳晒透棉被绝对不醒,何况是要我比枕边人早起,我着实是个不勤劳又不浪漫的女朋友。
很累吧?跟我在一起,你一定是累了吧。
如果我能早点体认到这个事实,我就不会只是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边想着未来。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有几天比子方早起、帮他做顿健康丰盛的早餐、搔他肚子的痒让他笑醒,或是将他从梦里吻醒也是很少女的选项。
如麻屑般琐碎的小事光想像都能让我在嘴边泛起荡漾的甜笑,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幸福光景纵然眯起双眼也能看得透澈,殊不知我宛若逐日的夸父那般不切实际。
终日往那永到达不了的幸福奔跑。
因为想了那麽多,却没有想到最重要的一点,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子方的睡颜,但没有人规定第一次跟最後一次的时间不能交叠,这件事我竟然活了二十五年才理解。
翻身後的他本来还试图沉淀睡意,却恰巧透过车窗看见我的脸庞,那瞬间他缩放了瞳孔後在嘴边浮起温柔笑意,拉开车门走下来,「来了怎麽不叫醒我?」
「难得能看见你的睡脸,舍不得叫醒你。」我伸出右手的拇指抚过他日渐加深的黑眼圈,「你才到家了怎麽不上去等,我刚刚在忙没注意到你的电话和讯息。」
子方牵着我的手领我到副驾驶座旁,他帮我开了车门後向我解释道,「我今天忘记带家里钥匙了,所以才会打给你,後来都没回应想说你应该在忙才在车上休息等你。」
我张开双手环抱住他,忍不住又向温柔的子方撒娇,「对不起让你这麽累,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当时的我太沉溺於他的温柔里,傻子似的没有注意到这爆裂般的沉默,已在我们沉淀的爱情中擅自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