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走出会场,果然如芭芭拉她们所说,天空正在飘雨。
我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直直往前走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慢吞吞想找个地方躲雨。抬起眼看,前方一个捷运站入口,於是慢慢走进去,缩在角落冷望外头雨丝。
半晌,我叹口气,转过头,一张七彩海报落入眼底。
是同志相关的海报,难怪是彩虹主题的。
「最近怎麽老是遇上这议题?」我喃喃,半身湿透滴水,在我鞋尖和海报中间滴出一摊小水洼。
「小姐,你还好吗?」
海报後头,一个长马尾女孩探出脸来问。她坐在一个小桌子後头,桌面摆着连署同意书和好几支原子笔。
一片雨中,只有她旁边一片温暖灯光。
MARRIAGEWITHYOURLOVE。灯光照着海报的大写字,连彩虹最後的蓝靛紫色,都成了暖色系。
「来杯热茶?」
她笑着,把手边保温瓶的茶水倒进小碎花纸杯,向我递来。
我接过烫热茶水,白雾蒸腾。她又甩一下後脑马尾,昂首笑。
「忘了带伞吗?我们这里有彩虹小伞喔,送你一把?」
我看向她旁边塞满细长雨伞的伞筒,上头写着一把一百元义卖。
「用送的没关系,反正不是什麽大钱。」注意到我视线,女孩子笑眯眯摆手:「有人理解我们的理念重要多了,你能听听我们的连署活动的话,我会更开心。不过,小姐你现在应该也没那心情吧?」
「也还好。」面对她善解人意的态度,我反而稍微平静下来,只是闷声道:「谢谢你的茶。」
「不会。」她说,然後便微笑地安静下来。
我和守着一叠连署同意书的女孩一站一坐,看捷运站外的雨天,就像是龙猫和那对姐妹。捷运出口顶罩是我们的圆伞,外头雨声淅淅沥沥。仔细去注意,我才发现还有另外几位志工撑着伞,一人抱着一叠传单,冒雨在外头徘徊着,传播他们的连署内容。
他们附近,大学围墙外的脚踏车一排一排,都被淋个透湿。水珠从把手边滴落。
我啜一口茶,看着自己脚尖。
「你们连署,是为了同志婚姻吗?」我轻声。
「是呀。」女孩子答得欢快,指甲彩绘的手指托着脸蛋,让我想起阿簇。
「为什麽呢?」我问。
「当然是因为想要结婚啊。」她笑了几声,目光看向我。
也是,我问了傻问题。
她没有嘲笑我的笨疑问,而是坐直了身体,靠向椅背坦然。
「我的朋友们想要结婚。」女孩子说:「拍婚纱照、办很棒的婚礼、穿帅气西装和漂亮礼服让亲朋好友祝福。拿一张身分证,上面配偶栏有对方的名字,表示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是对方的一部分,这样的关系,多好啊。」
「可是有人不喜欢。」我说:「老一辈的人、无法接受的人,不喜欢。」
女孩子耸耸肩,她的肩膀小小的,是一种娇小的好看。
「我们给他们不喜欢的自由,所以他们也要给我们参加朋友婚礼的自由吧?」她笑说:「这样才公平啊,对不对?」
她向我笑,那是一种美好和希望的混合。而我看着她的温暖表情,也忍不住想柔和下脸。
却突然,裹着雨水的凉意,来了一个声音。
「当然不对!」
捷运出口由下而上的电扶梯处,四个白色身影升上来。
最前面那个白衬衫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冷冷又说。
「跟败坏风俗、影响社会风气的魔鬼之间,使用公平这词,就是一种污蔑。」
他向前几步,靠近我们。他身後三个手拿传单的同伴则直直走向我,将我和女孩子隔开。
那三人还没说半句话,好几张传单就直接塞到我手上。
「你信神吗,朋友?」第一个人说。
「同性婚姻是上帝不允许、社会不认可的罪行,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庭,你不应当听这个女人的胡言乱语。」第二个人接口。
「更何况是婚姻这种神圣的关系!上帝造了一男一女,才让他们组成家庭。如果今天男人可以和男人结婚、女人可以和女人结婚,那明天是不是爸爸可以和女儿结婚、妈妈可以和儿子结婚了?」第三个人说,表情严厉:「家庭关系是社会的基础,不能够随便改动!同志婚姻是伦理面对的重大危机啊,这位小姐!」
「又是你们!」桌後的女孩子很有经验似的,立刻把手边连署书保护地抱在怀里,站起来瞪向四人组:「放开那位小姐,她又没签名。」
「那她就还有救,没有遭到你的蛊惑。」面对她的眼镜中年男人哼一声。
在雨中的其他几个志工发现这里状况不对,撑着彩虹伞跑回来。
「没事吧?」一个年长点的女性问,把还开着的伞放到海报边,隐隐挡在女孩子和眼镜男人中间。几个大男孩也走了回来,慢慢收起手上的伞,防卫似的看出现的四人。
「同性恋还想结婚?」眼镜中年男人手插口袋,冷笑一声:「你们想要国家发结婚证书给你们吗?」
「结婚证书很重要的。」女孩子挺起胸膛,认真道:「因为这是国家认定的社会关系!〝合法〞这件事多重要啊,我们也是社会的一分子嘛。」
「你们也知道自己不合法?」眼镜男哼声,扬一扬手上传单嘲讽:「我们的宪法的确不支持同性婚姻──看到没?法条上就写着〝按婚姻系一夫一妻为营永久共同生活〞──宪法支持的是一男一女的婚姻制度!」
「可以不要玩文字游戏吗?这已经是老套了。」一位男性志工厌烦道:「就是因为法规文字有所缺陷,我们才要连署争取改变。法律是与时代一同进步的,它存在的服务目的,就包含确保人民享有他们的权利、承认我们所拥有的身分关系。」
「啊哈。」眼镜男笑:「争取改变法律?那麽以後法律也改一下,抢劫就不用被关,杀人也不需死刑了!」
「如果这是两种状况,你就应该分开讨论。」挡在女孩子前头的年长女性昂首道:「人类拥有智慧,能因应不同情形做出不同判断;无法分清相异之处的,不过是没有智慧的猴子。」
我听他们在争论,後退想避开围着我的三个人,却发现他们组成一个小包围网,竟然不让我离开。
「小姐,请听我们说。」前方的人正色:「我们并不是歧视同性恋,我们关心、尊重他们这种弱势团体。但这不是同志婚姻该通过的理由,社会需要的是寻求其他有效的方法,来帮助这群同性恋解决他们的问题。」
「他们一定告诉你,同性婚姻合法是因应人权进步,其他国家陆续这麽做。」左後方的人推挤我肩膀,凑近:「别听这些瞎扯,他们不过是把人权观念无限放大。而且我们国家有自己的价值观,怎麽可以盲从欧美国家!」
「再说,我们这个社会已经太自由了。」右後方的人愤愤不平道:「同性恋的性行为对於国家公共利益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们也没有立法禁止他们搞同性恋,甚至让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同居!难道这还不够吗?」
「这位小姐。」眼镜男转头来看我:「我们有义务为我们的信仰发声,同志婚姻是错误的,保护妻儿和我们的家庭,才能让下一代幸福!我们也正在进行一个连署活动,扞卫我们的法律、拒绝同志运动霸凌、拒绝罪恶的性解放运动!目前,我们的连署人已经超过五十万人!」
「没错,五十万人。」抱着连署书的女孩反唇相讥:「网路灌水也算的话、告诉路人〝这是保障儿童福利的连署书〞让人签名也算的话、发给小学生当回家作业,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长签的连署书也算的话,你们还真的有五十万份连署书呢。」
「这是丑化我们连署行动的污蔑,你们这些连署书,才没有几份是真的吧?」眼镜男驳斥:「至於家长签的连署书,我必须说,这代表我学生的父母都同意我们保护家庭的理念。」
他伸手指着那群志工,眯起眼。
「而我的学生也都知道,同性婚姻应当被推翻。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应当有一男一女的家长,来教导他们成为男性或是女性,而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异类,让整个国家毁掉!」眼镜男厌弃咒道:「你们这些破坏社会安定的罪人,主会惩罚你们!」
「少来,」女孩嗤之以鼻:「那祂在我上礼拜天去教堂礼拜时,就会把我劈死了。」她从胸前拉出十字架,庄重正色道:「亲爱的兄弟,勿以主的名义擅自行事!」
眼镜男顿时表情恶心,像是看到亵渎事物。但女孩依然站得笔挺,握住了自己的十字架。
「我们会成功的。」那女孩说。
被三个人遮掩视线,我看不到她,但那声音如此坚定。
她说:「因为我们拥有信念。」
──你要有所信念。
阿簇的声音这麽说,在那一晚,萤光星星贴纸的星空下。
阿簇微笑的五官,那爱着女人的女性笑容耀眼,和希望一样,和未来一样。
『抱持信念,去教育下一代。』
『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明白自由,拥有包容不同观念的智慧。那会是社会教育他们的,因为社会由人类组成。』
『你要有所信念。』
而从阻挡我的人肩後看去,我只看得见眼镜男人鄙视厌恶的神情,如刀般深刻。
「同性恋还妄想组成家庭,」他说:「不伦不类,太恶心了。」
我猛然伸手,狠狠把正前方那个人推倒在地。
那叠可怕的传单散了捷运出口一地。
被我推倒的人吓得目瞪口呆,在场的其他人,不管是志工或是另一方,也都定格一样看手还没放下的我。
我手抱他们硬塞过来的传单,剧烈喘气。眼眶突然溢满泪水,我往前冲几步推那个眼镜男人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後退了两步。
「你又不认识我弟!凭什麽说他不伦不类!凭什麽鸡婆他的事情!」
我说一句话,便将他推得向後一步。
「如果不是你们这种大人,我爸不会被教育成不能接受同性恋!」
推。
「如果没有你们这种思想,我就不用因为弟弟是同志而担心害怕得要命!」
推。
「如果你没有插手学校教育,」再推一把,他後腰撞上曾经放着连署书的桌子,发出巨响:「我们下一代的孩子,就不会再歧视不同性向的人!也不会因为喜欢上同样性别的人而惶恐不安!」
我哭了出来,用传单死命拍他。
「都是你!害我要这样怕得要死!都是你!害我弟以後要为他喜欢的人和我爸吵架!都是你!我弟不能好好结一个婚、养一个孩子!不能好好过他想要的人生!」
我泪眼把传单揉成纸团,狠狠甩到他脸上。
「你们凭什麽这样恐吓我!把我们教育成这样!」
眼镜男人惊恐看我,而我本来又要往前教训他,却被旁边几个志工挡下来。
「小姐,你冷静一点!」
「等一下、别打了!」
「深呼吸,冷静、冷静!」
几个人伸手拦着我,我恶狠狠盯着眼镜男,喘了几口气,突然开始翻口袋。
找出钱包,把一张百元钞票用力拍在连署桌上,我对那位还抱着连署书的女孩子气势汹汹开口。
「请给我一把伞!」
「啊……」女孩呆了呆,连忙转身去拿义卖伞:「请,谢谢支持!」
「还有一份连署书!」我瞪着那个眼镜男,嘴上对志工道:「再借我一支笔!」
龙飞凤舞在连署书上填好资料、签下名字,我凶狠盯视眼镜男,把连署书交给那个女孩子。
转身,在雨中啪地一声打开彩虹小伞,大步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