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水绿,风微暖。
这样明媚的春光,让喜日的花精草经都闹腾了起来,道行浅些的,只能拔出根瘫在地上晒日,道行高些的,早已迫不及待的滚成了一个个白胖娃儿,满地乱跑。
「君上来玩!君上来玩!」
「君上挠痒痒!君上挠痒痒!」
「君上捉我!君上捉我!」
面对他们盛情的邀约,我笑而未应,只是盘腿坐在地上,忙碌的一点一点替手中金黄色的长鞭上油。
忽地头皮一痛,我被拉得偏过头去,就见一个小娃扯着我未挽的长发,吃力爬上了我的膝头,扭着小屁股找了个舒适的位子,仰起头来发脾气,「君上不陪长青玩!不陪长青!」
他气嘟嘟的颊粉粉嫩嫩的,惹得我手痒,只是手上满是蜡脂,总不好沾了他满脸,我索性一弯腰,一口咬上他肉嘟嘟的腮帮子。
「哇!君上咬人!咬人!」长青不乐意了,扭着身子想逃,却被我用肘夹住,只能嘤嘤抗议,「疼⋯疼⋯君上疼!」
「是啊,疼你呢。」我恶意曲解他的意思,仍旧一口一口咬着他的小脸蛋,哈哈笑了出来。
只是那笑声把其他捣蛋的小鬼也都引来了,拉的抱的爬的⋯全要往我身上凑,这会我真吃不消了,才想开口想让他们消停些,就被一阵吵嚷给盖过了声音。
「哇——小徒儿来了!小徒儿来了!」
这阵碎语随着跫音渐近而小了下去,最终只剩下窸窣的细碎声响,所有的花精草精全龟缩回了土里,只有长青被我夹在臂弯里没来得及逃,僵了僵,最後将脸埋进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拍了拍长青的背安抚他,漫不经心的用鞭梢碰了碰面前挡去我大半阳光的少年,「七杀,让开点,挡着日头了。」
七杀不动,一双血色的红瞳比记忆中又更红了一点,我仰着头看他,有点吃惊地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
只是怎麽年岁增长,这脸是越来越臭了?
看着一地被压弯了茎骨的花花草草,我抱着长青站了起来,另一手拍了拍裙摆的尘土,「收收你的威压,别欺负这些孩子。」
「嗤。」他极不甘愿的一哼声,让我又说了一次让他收手,才勉强还了他们自由,「谁让他们喊我小徒儿?」
这七杀,纵然个头长得再高,仙术再强,话里还是脱不去那股骄纵的孩子心性。
对於此,我是万般感叹,「你莫不是我的徒弟吗?想当初还是我这师父把屎把尿的把你拉拔大了,这会倒是会来跟我摆脸色了。」
七杀显然没什麽耐性听我讲古,不耐烦打断,「南斗,别老说过去的事!」
「听听,还真连我这个师父都不喊了。」我更是唏嘘,「小时候的你多萌呀,黏人的很呢!谁知养着养着就歪了⋯长青呵,你可别像七杀一般,不然我就不爱你了。」
七杀不回话,只是脸更冷了,两个指头一捏,就把我怀里的长青甩了出去,冷眼看他在地上滚了两圈,还回一棵矮小松树,周身落了一地的针叶,全是委屈的泪。
我颇不认同他这粗暴手段,真的敛了神色,「七杀!」
七杀滞了滞,好半天才哼声,「我最讨厌这种低等生灵。」
我不喜欢他这种蔑视的语气,忍不住叨念,「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轻轻翠竹,尽是法身⋯七杀,你当珍之爱之!」
我是苦口婆心,七杀却是不打算听我的规劝,手一扬,缠在臂上的链蛇软剑就展了开来,一节节薄如蝉翼的剑身折散了阳光,在他红瞳中碎成千万点光芒。
「南斗,别净说些废话。」他薄薄的唇弯了起来,像他手中的兵器一样柔软如绢,「你新得的寒雷鞭,咱们试一试。」
我更为他这好战习性头疼了,才摇头要拒绝,他就已提剑杀来,不过转瞬,剑身已如阴冷的银蛇,贴着我的颈项滑过,留下了黏腻的印记。
他手背随着这一式顺势擦过我的颈,抹开了淋漓的血,厉声而喝,「南斗,应战!」
我吃痛眯起眼来,往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的不愿,他却不打算给我推辞的空间,下一瞬的攻势又起,不同於方才警告性的一招,这回他剑身屈如钩,直取我双眼而来。
那剑上的杀意太凌厉,我再不愿,身体已自主的动了起来,鞭一抽,藉着击地的力道凌空飞起,「招雷!」
一道雷鸣随着我的招唤破空而下,薄薄地覆了一层金色的仙气在地面。
「南斗,你还有余力护及他人?」他轻蔑一笑,随之纵身而起,周身的杀气刮在金光上,声音好不刺耳。
我一皱眉,才想再招下雷击补强结界,软剑又追了上来,迫得我不得不旋身避开,抖腕将鞭梢往他手腕卷去,想抢下他的兵器。
七杀看破我的意图,即时斜了剑身滑开,指微松,卸去了劲力,让绷如直弦的剑身复软了下去,和我的鞭纠缠在一块。
一时金鞭银剑节节相扣,宛若一龙一蛇相互搏杀,一浩荡,一阴戾,同样的,只有兵器上无穷尽的杀气,漫卷起狂风绕在我俩周身打转,尽成风壁。
这对峙不过是一瞬之间,却是极为耗神费力,我不过一偏头,未挽的青丝就教风绞了进去,削得七零八落。
但我未能分心去怜惜那截断发,握紧了鞭头催劲,抽出暗藏在内的匕首,鞭身便宛若龙首昂然,挟着银蛇凌霄而上。
那凌厉之势让七杀虎口一麻,软剑终究是脱了手,我不待他缓过劲来,持着短匕朝他刺去,七杀反应也极快,五指勾折成爪,接下了招。
七杀的拳脚功夫是我教的,我俩过往不知对练过多少次,不过一折腕一转臂,就知道对方会使什麽招式,这比方才更耗心神,让我不敢分心半毫,全力应战。
但我这做师父的终是略高一筹,捉准了七杀拚斗起来不管不顾的习惯,我一压腕挡去他朝心口抓来的爪势,得了个隙,欺身直直刺向他喉头──
我是节制了力道的,将刃尖止在他的喉结上,点出一个像是针扎的微小伤口,一滴饱满而完整的血珠渗了出来,沿着刃缘滚动。
输赢已定,七杀两手一摊,猩红的眼瞳紧紧缩着,咧出满不在乎的笑,「南斗,你赢了。」
他笑得像是方才我俩不过纸上谈兵的推演了一场,让我好生无奈,偏眸收回了刃,「七杀,你右臂内曲的弧度太大,纵添刚猛,却免不了上方破绽。」
「南斗,我不需要你的指点。」他很不耐烦地摆手止下我好意的提点,「你不是赢在你功夫高,而是赢在你心够狠,能眼也不眨的致我於死地。」
嗤,听这家伙说的像是他有多手下留情一样,刚刚是谁招招往死里打?
他假装没看见我眼底的指控,探手一把握住了我的发,一丝一缕的慢慢拢着,语调漫不经心,「南斗,这招没有破绽,只要我的动作比敌手快,哪怕只快上半瞬,那人的心脏就捏在我手里了。」
我听不下他的狂妄,又忍不住提醒,「七杀,你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奈何七杀充耳不闻,只顾着拢好了我的发,食指一动,替我将那参差如狗啃的发尾全数割断,修得整整齐齐。
他的动作俐落,像是很习惯这麽做似的,我不禁有点同情过往那些死在他爪下的妖兽,要他们知道了七杀闲来是把利爪当作剪子来用,怕是死也难瞑目。
他不知我心底的感叹,没来由的放低了音调,「南斗,我下回会留意的。」
我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放软了态度,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知道他说的是我的发只剩下齐肩的长度。
我有点哭笑不得,他不为我颈上的伤或那些粗暴的拳脚内疚,竟为了一撮头发示弱?
但我拨了拨发,一点也没放心上,「不碍事,过些年就长回来了。」
「呵,你对自己,倒和对别人一样不上心。」他冷笑了声,弹指招回了自己的软剑缠在臂上,丢下这句话就拂袖而去,那态度让我感伤不已⋯
我真的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模样的,都怪我这做师父的失败,也不知怎麽给养的,竟把一个软萌小娃给养成了阴阳怪气的少年。
我幽幽叹息,气都还没吐完呢,就见他袖口带出的疾风甩在一旁的青松上,让青松一折腰,跌成了个小娃儿。
「呜呜,君上⋯」长青摀着屁股,颠颠的朝我爬来,「小徒儿打我的屁股!打我的屁股!」
「莫再招惹七杀了。」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顺势捂住了他的嘴,一直到他赭红身影隐去,才放开了手。
「君上袒护小徒儿!君上不疼长青!不疼长青!」长青委屈的看着我,大眼里滚起了泪水。
「哪的话,我最疼长青了!」我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小屁股,谁知手微拢,只拨得水流哗哗作响。
⋯?
我愣了愣,周遭哪还是生机盎然的草地,而是我惯常沐浴的温泉。
是作梦吗?
我眼微眯,低头去拢湿漉漉的发,发依旧是齐肩的长度,掩不住胸口那一点瘀痕。
我记不清这瘀痕适合时留下的,左思右想,只觉得唯一可能是和七杀过招那时。
但有可能吗?这瘀痕正巧压在我心口上,若七杀有时间留下这印记,早已取胜,又怎麽能让我有余裕刺向他咽喉?
七杀如此好胜,这般忍让不是他的作风。
但我素来不是追根究柢的人,既得不出答案就作罢了,抱膝咕嘟嘟的沉到了温泉里头,张着嘴吐出成串的泡泡。
我再次浮出水面是因为感受到水波细微的震动,但仅仅是冒出了个头,用下巴勾在泉畔,连眼都懒得睁开,「红喜?」
来人没有应声。
我这才慢慢的打开眼,望进一双红眸。
我看着他臂上挂的浴巾,更觉得自己是在作梦了,「⋯七杀?」
「红喜不在,可要我伺候你?」他倒是毫不介怀,腕一抖,展开了巾,看着我微微一笑。
他这笑容充满挑衅,我不和他较劲,倒也没显出半丝别扭来,只是抬手抹去满脸水珠,「你来寻我,有事?」
他扬了扬眉,依旧张着浴巾等着,「檮杌在东北现身,紫微让你去送命。」
我追捕檮杌已久,自是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真恨不得插翅飞去,可偏偏面前就挡着个阻碍。
这让我没好气,「七杀,你不避一避?」
他红瞳都浓成了一团血墨,噙着笑,「你说呢?」
他既然如此表态,那我也没什麽好迟疑的,无谓一耸肩,「好吧。」
我话音随着水珠同落,哗啦啦的蹬上了岸,大方的赤着身体朝他笔直走去,甚而好整以暇的挽起了一头湿发站在他面前,就等着他替我将浴巾裹上。
我站了一会,没等到七杀接下来的动作,这才自动取过了浴巾裹上。
看着他扭过的头都要别到後背去,我忍不住取笑,「七杀,你的嘴皮子倒是比你的功夫厉害上许多。」
「南、斗。」他声音是从牙缝挤出来的,「你知不知耻?」
「唷,你小时候光着屁股满地爬的时候我才替你羞耻呢。」我又忍不住调侃他,但虽要和他斗嘴,心底终是念着檮杌的行踪,拽紧了浴巾快步往内室走,换上了软甲出来。
但我迎上七杀的眼神,倒有几分困惑了,不解他这看得两眼发直的模样是何来?莫非是觊觎我的这身金甲?
「七杀,你要喜欢,上莫干山找干将去,七颗仙丹就能打一副。」我大方指点他门路。
「⋯」七杀脸沉了沉,没回话,一直到我将长鞭点地,化为一条金龙在我俩面前伏首,这才评论,「这寒雷鞭当真神物!」
我可不把这话当真,跨步登上龙首後睨了他一眼,「这等『神物』你才看不上眼。」
「我确实看不上眼。」他随後也跃上了金龙,微微而笑,「鞭无刃,意在制敌而非杀敌,没那亲手割开血肉的快感,枉称兵器。」
金龙移动的速度飞快,任凭狂风呼啸而过,仍吹不散他这嗜血话语,这让我无奈叹息,已懒得再叨絮什麽,只是眯了眯眼。
风太强,吹得我眼睛发乾,再加上方才头发没来得及拭得乾,被这样的强风一吹,头都隐隐作痛了起来,我才要抬手捂在眼前,肩头却忽地一热,是他撩起了披风掩在我头顶,手就这麽搭在我肩上,遮去了风。
⋯七杀?
我偏了头看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教育也不是那麽失败,总还算帮他留下了一颗良善的心。
但我才不打算告诉他我的得意,免得他闹起别扭来,非得和我反着干,那就不好。
所以我只是轻笑,「谢了。」
七杀默了默,粗声粗气的回了句,「不用。」
我为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微微一笑,没再消遣他,而他也未主动再搭话,一直到看见不远处冲天的黑气,才低声提醒,「到了。」
我应了声,并未急着去看,反倒阖上了眼在体内运了一遍功,确认气息畅行无阻,方走出他的圈护,为下方人面虎足的大个头蹙起了眉。
檮杌亦发现了我俩的身影,半张口,一股腥臭之气就扑面而来。
我回眸看了七杀一眼,他意会颔首,率先跃下了龙首,同时甩出臂上软剑。
他身躯下沉的速度很快,但向上传来的语声朗朗,「南斗,咱俩比上一比,看谁先杀了这货?」
「就接了你这战书吧。」我低笑他的好强,却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张臂纵下金龙,口中大喝,「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