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我们不是确定的,却偏偏因为这种未明,更容易让人犯错,或者只是豁出去的莽撞,无从小心起的,於是,小小的擦枪走火,便明明迷迷地瞥见了一点点线索,但却也在更多无法掌握的慌张里,欲想。
论文口试已经排定,写作进度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握,反倒是由它追杀着我,而我只是没命地向前跑。夜里待在研究是的时间越来越长,少也是舍命般地相陪,每次看他累坏了地打着哈欠,却百赖无聊地等着、发呆着,有些不忍,几次催他回去,他更是有听没有见,任我碎语唠叨,反倒是看得喜味孜孜,见我还行有余力,贼贼地笑着。
我已经习惯少这没有名目的陪伴,甚至已经严重上了隐,看不见他就会打哆嗦,发慌地恐怕要把脚底踩的地皮给掀开,完全是深度嗑药者的毁天灭地。
名目?
我虽愚痴蒙昧与善於自欺,但至少偶而敢放纵自己贪欢,让幻想中的情欲像遛狗般地出来透透气,我是清楚自己非常喜欢少的。可维经常爱问我,心中是不是有爱的排行板呢?这实在太难回答了!「大少是排行板之外的没有排名问题!」这是我给可维的答案,我的意思是只要大少一出现,所有人、事、物都霎时消退,没有相对比较的可能了。但我没可向维解释得那麽仔细,因为他的工於心计,我已无力应对。只是,都这麽爱了,还是动不了手,很是憋屈的,因为按捺不动,就全是老旧创伤记忆的作祟、主流道德的隐形绳索,以及可维时不时的警告与暗示,我还困在时间轴里挣扎。
那麽我之於少,到底是什麽呢?
少,喜欢我吗?
如果不是,那麽他为什麽要对我那麽好?为什麽总是用有温度的注视守护着我?
如果是,这样的喜欢到底定义了什麽关系?而由关系所相对的,又是怎样的连锁反应?
我不敢多想,因为太凝重的自卑,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到最後会变成幻想梦碎的不要命,所以宁愿沉溺在对少偷偷摸摸的暗恋,但一想到他到底是如何作想的,我总会有吓得紧闭眼睛的胆小鬼猥琐模样,很没用的。
情场上的真正懦夫,不是感情触发、冲撞火线上的临阵脱逃,或者怯於面对自己的感觉,故而装腔作势、装傻欺瞒,或许,最孬种的正是不敢直视、细想自己之於对方的,在他情感座标上到底是占据了什麽位置,以及在他的生命里有怎样的放光?
而我懦弱最大的犯行,就是不敢勇於占据昂扬、直下承担,自己之於少的那份位置与重量,於是就无法出手,落实了那份爱的期待,哪怕这样的爱是恋人与友达光谱之外,甚至是主流爱情故事轴线的脱序。
名不正,言不顺。我之於少的,是自己给不了的名目,於是,起心、动念、作想、行事全卡卡的,很不顺当妥贴。
自我困顿里,我反倒怀疑起可维,他总试探着我对少的感情,相反的,我之於少的各种揣想,他倒没问起我,似乎这对他不重要,或者,他也曾经试图问少,只是,他从来没跟我透露点口风,而我也不敢问,更诡谲的测想,与我同样暗恋着少的可维,或许探着少的口风当下,早已像【东邪西毒】里的女慕容嫣与男慕容燕地无有分别,听见了,也以为我也是。
打结的想,行动的侏儒!
四月末青春骚乱,是苏醒激躁後的狼藉,很无赖与鲜耻地横陈,人也跟着乱套意淫了起来。躁动的夜,论文越改越是无力,熬到十点半,已经撑持不下去,少开车载我回宿舍,潦草地结束一天的莫名。
回到宿舍,太年轻的我几乎无法驾驭那体内的欲望脱序,即便已是深夜一、两点,躺在学校宿舍硬板床,依然辗转难眠,无法辨识的荷尔蒙暗地叛变,翻来覆去,背部像狗儿打滚般地摩蹭着,止不住的,是因为永远搔不到的痒。
我不知道少在宿舍里,究竟是如何酝酿、抗阻这一切的不安。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躺着无益的失眠,想勉强拖拉起身来时,一通电话就只像银钩般地,将我像鱼儿般地钓起,意外也省事。
闪过一念,应该是少。虽然少从来没有这般鲁莽地深夜连线,但我就是直拗地作想是他,这一自我肯定後便手脚俐落地跳下,赶忙脚步错乱地充到书桌前。
拿起话筒,我反倒有了几秒钟的耐心,沉默不语就连鼻息也捏紧着,等着少出声,电话那头迟疑了半晌,他才喉咙乾乾紧紧地问我:「睡了没?可不可以陪他一起去研究室?」
「有那麽紧急吗?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现在都那麽晚了!」我咕哝地答着。
有时,我得承认自己太怯弱,在爱情的面前,或者对於身体下一秒的失控,几乎是用言语来迷障自己的不安,所以我抛出了这一连串的疑问,还有仅供作态的不愿,不过只是争取一些时间,让胆小鬼的自己可以向後跑。
「拜托啦!」少孩子似黏腻地说着,我得承认他耍赖的时候,就像发好的松软面团,很是香气可口,但里还有那麽一点点筋道,就是泼撒地不肯让步,抗阻着我的决心。「真的只要一下下而已!」
「永远!我才不要一下下呢!」脑袋里竟薄嗔地叫了一声出来,把我给吓坏了。我的自持随即推开这骄纵的内在女孩,不让她再有发声的机会。
说来可笑,虽然我的女性直觉是有的,而等待的欲望也是翻搅涌动的,但我给自己放的尺度,却是吝啬的,惯性的意识像拿了只枕头,杀红了眼似地朝欲望罩上去,企图闷死它。
「好~吧~」我慢憨地说着。这是窒息之前,唯一的吐息。
「那我五分钟後就开车过来,你在门口等我喔!」少说完旋即挂上电话,看来很是笃定我会答应,恐怕车要迟早已紧握在手。
我还是有所期待的,然而,我对於身体的勇敢,也仅仅止於被动的等,像一朵深夜里静默绽放的茉莉,低头怯懦地守候着,让看不见的暗香浮动作为信使,撩拨、试探,等待清晨那一点露珠的临幸,垂悬,明明白白,颠倒了现实世界一切固着的、僵化的、理所当然的。是的,我愿意为了那一濡湿潮的慰藉,反转人世。
春思情潮涌动如浪,当我怔忪回神过来,紧握话筒的手都汗渍湿黏,这才发现身穿的那件棉质碎花的卡文克莱无肩细带T恤下,不规律地波涛汹涌着,少了胸衣的掩盖,是怎样都藏不住了的激凸挑衅,又是那麽难以盈握的飞弧流线,像要出脱升空的热气球。
被自己这瞬间的性幻想给暗暗地解放,来不及收拾的罪证确凿,竟是自己的这一身心,既切割不了也难以脱罪的,有一种乾脆堕落到底的无耻。放下电话,没有太多的时间,就只是在那件棉质碎花的卡文克莱T恤里,添加了胸衣,欲盖弥彰的,却没完全脱罪,再套上牛仔裤,就飞奔出去。
我以为,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参与着接下来可能的慾望关系。以为细肩带的一件T恤,就算是给自己的风情稿作了潦草的打底,作为交代,不过只是小家子气地溜达了自己的情欲,还是太扭捏了。
青春无敌呀!这般怯生与不够努力,也许就是稚嫩肉体的无知本钱,以为这样就足以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地落实欲想无边。殊不知,还有随时虎视眈眈的身体印记,是在紧要关头杀出的程咬金,还有恐惧作使的虾兵蟹将,在最後一道防线上扯後腿,绊倒所有突破的冲动。
青春,的确给了欢爱的机会,但是,内在来不及准备好的,却拖了累。
坐上少的车,俩人却意外地沉默着,是酝酿居心,更是惶惶不安,我没敢开口问少,到底为什麽要夜深来到研究室。
「少,到底在想什麽呢?又不确定些什麽呢?」我无声自问着。
我,一直是被动地期待着那些陌生事件的发生,小心翼翼的紧捏着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体内的那波涛汹涌,就要像滚烫的汤汁给泼洒出来。
刻意的静默不语,有一种合议的假象,只当自己了然少的心意,或者同谋着我的算计,但实际却是对他有所遗或与期待,不仅仅是欲望抚慰、止息,而是向身心炽热膨胀後的裂隙,冒着险向黑探去。
车厢密闭空间里,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与躁热的鼻息,那只是高压锅的小小蒸气散溢与鸣笛,预告着某种熟成与大快朵颐。少的体味与古龙水香气还是太蛊惑,像印度吹笛人般,将困在葫芦里的我的情欲如蛇勾引出来,狐媚腰枝款摆,烟视媚行着。
一直来到研究室,打开了门,我才记得转身问少:「你要我十万火急地来到深夜的研究室,到底要帮什麽忙呢?」
站在门外的少,一时语塞,只是还没来得起开灯的黑,像一只中场休息的布幕,缓缓地温吞瘫赖着,掩饰了换场不及的仓促。
演出换场不及的人是少,还是我?
眼睁睁看着一切即将穿帮的观众,到底是我?还是少?
黑暗里,各有各的心安,也有不同脱序的措手不及,好像我们都不愿意揭穿,宁愿是让一切的作戏都永远停止,就此停留於最在乎的真心。
啪!灯亮了。
我还是那最怕黑的胆小鬼,宁愿惯性地躲在白晃晃里,作戏。指尖按下了灯的开关,研究室顶上的灯是那种日光灯的死白,露着一点气若游丝的蓝光,极细微的,是冷的灰败。我看见少的脸,不知所措的,竟红得像太熟了的番茄,有些软的让人想手欠地捏弄,或者凑在鼻尖闻嗅阳光抹过的香气。
「你…你帮我找一下你指导教授的通讯电话吧!」少结结巴巴地说着。
少,太容易露馅了,他的研究领域是全然与我不同的,而且从未修我馨平教授的课,完全不搭嘎的怎麽会突然半夜想起要她的电话呢?
「喔~好呀!」我温温吞吞地答应着。
我只是取巧地从少话语的表面解读,与闷头的执行着,不敢细想下去,或者怀疑他的居心,那样好像要将手伸进恐怖箱,违逆着我的安全主义。於是,听从了少的要求,我在欲望的那方小洞口里,叹了一口气後转身,回到我隔板里的一小方属於自己的空间,翻箱倒柜地找着电话号码。
我知道他站在身後看着,五步的距离,却是彼此捉不到的闪躲。
到底是谁在捉?而谁又该闪呢?
我认真地在桌面、抽屉与储藏柜里找着,那只写着教授电话号码的纸头,其实一点也无关紧要。
馨平教授天天来研究室,我根本毋须也未曾打过电话给她,但为什麽我就是那麽痴愚、专注,非得要忙乱地翻找出来电话来给少呢?
他真的只是要馨平教授的电话吗?或者,是我想给得更多?
为什麽我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像研究室那盏灯,虽是苍白冷光,但至少是清楚,让一切悬而未决,至少都能各自进行。为什麽我们了结对彼此的不确定与探试呢?
反正我们就是慌了、难以压抑,也不过蠢蠢欲动罢了,为什麽得这般周折与闪躲呢?
即便是一时冲动,或者身体主宰了一切的讯号,这样又与谁何干呢?
但,我们终究是懵了,像是站在糖果店橱窗外,两个只敢暗地吞口水的小朋友,瞳孔放得再大,也无法鼓舞些什麽。
不知无端地翻找了多久,我都恨起自己的耐性,忍耐与躁进之间是转眼倏忽的无间,考验的是猛兽的时间感,饥渴与大快朵颐的拉扯。也许,少正在等我放弃了一切的寻找,大胆地撕开他太牵强的藉口,抬起头来,向他瞬即奔去,豹一般地残忍、虐杀,将一切徒劳的外在给剥去,嗜血。
只是,我终究是虚耗了自己的欲想,废了、瘫了地杵在原地,一只猛兽的填充玩具,毫无进犯本钱与杀伤力。
少,还是转身走回隔壁的研究室,隔着一面墙,我们都被自己的怯弱给囚禁。
午夜静默里,我们到底各自拥抱着什麽样的难耐与恐惧?
感觉一分一秒都是凌迟,时间的变异,让身心都扭曲了起来。
最终是找到了通讯录,草草地抄在黄色随意贴上,我重整自己的心情,调匀了呼吸,走到隔壁去。
当我站在少研究室的门前,少也恰恰在书桌的隔板前抬起头来,这一四目凝视,又是千年,是猛兽与猎物之间,最绝望的深情,和解不了、抚慰不到,即便是下不了手的,也奔逃不开的,却怎麽也无法靠近的,更是此去且行且远的殊途,不归。
猛兽对猎物最大的慈悲,便是瞬间咬住喉管、毙命,让最脆弱的已经在它刚猛的生命里,两者互即互入地得以永生;而猎物能给的是越过最大恐惧之後的止息、臣服与交付,不仅仅是聊慰一时的饥,却是撑持永生里的能量不灭。
那一刻,我与少既是凶残猛兽又是危脆的猎物,在每一思绪切换的瞬间,也更替着角色,既相对却又完成不了一场既绝灭又慈悲的噬杀。
四目相视,就只能是这样。这麽近,那麽远。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那麽五、六分钟,或者更长,目光的余角,我看见自己胸脯的涨动,急促的呼吸像只失控的打气筒,将锁骨下的雪白肌肤给撑胀得几乎薄稀透明,几乎要暴开,其上透着一纹纹汗渍水珠,不敢张扬地匍匐前进着,我有些犯窘,身体像个叛徒般,泄漏了春潮的玄机,是怎样都止不着的。原来是少也发现了我胸前的异样,眼里有一些不解与撕扯,这让我更窘迫地过度换气,四肢轻颤,上传着一份麻刺感,我又是耳际嗡嗡作响,眼前白蒙蒙地雾化,却时而出现全黑,黑白、明暗不规则地缔连,是失序的默契。
挣扎着想看清楚的倏忽之间,我看见自己胸前忽然变成了楼兰古国的沙丘,异样流沙浮动,伏贴其上的卡文克莱T恤间或点点地湿潮、沾黏,像下了一场沙漠的急吼骤雨,乳房沙丘是怎样都解不了的渴,狠狠地吸允吮着,贴身到几近赤裸,原形毕露。T恤上的小碎花,像是大雨後的沙漠玫瑰,在圆弧沙丘的夹缝湿泽里,耐不着性,霎时都开到火爆、张扬,彷若没了明天的绝美,却也瞬间荼靡。
就这麽美在眨眼的转瞬,没了!眼睛像破了一个大洞似的,那风华绝艳的,就掉进了那洞里,否则这麽短促的一切,是没人说得清的。我讶异着自己当下波涛汹涌的美,两坨圆弧沙丘间的沙漠玫瑰绽放,怎麽转瞬就已是飞沙走石,地貌全变了样的人世全非?
隐隐的不祥,像楼兰古国覆灭的印记,深深埋在未知的地底。
少,的确是乘着骆驼的饥渴旅人,定睛睁睁地看着几秒间的成、住、坏、空,先是缱绻、贪恋,继之迷惑、惊骇、仓皇着,再透出担心与失落,以为这又是另一个太美好的海市蜃楼,隐身在後是一个更大的危险,虽然未经检测的,因为曾被欺瞒过的,总让人失望,或者绝望的,他木然地望着。
於是,少决定用低头,来抗拒每一步走近的渴望,仅仅是擦身而过,熄灭着一丝丝闪过的希求、幻想,只剩梦陀铃的空灵交代,来过。
我知道的,开到荼靡春事难了。即便我再自持与压抑,都能清楚少眼里闪逝的欲念,刹那已是六道轮回,眼底所有的依恋,但转瞬却又熄灭得太快的渴盼,是让人既难舍又难忍的绝望。
那沙漠里的花业已凋萎、灰败了,也仅仅刹那,青春转瞬,埋在海市蜃楼的虚幻里,只有那欲念落下的识种是真实的、不灭的,乾乾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急雨湿潮,花开。
我让自己走到少的面前,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冷寂,将纸条递给了他,鱼藏剑刺近我的心底,划开一道裂缝,他低着头颤抖着手接过,冰与火的交接。
少连看也没看的,突然将纸条胡乱地放在桌上,乾扯着喉咙低声说着:「我们回去吧!」旋即自己走到了门外,关上电灯,留下满室的仓皇。
我的心揪结了一下,像被人无端地拧了一把,却叫不出声音来,只是更心疼,脑中闪逝着这句话:「少,为难你了!」轻忽忽、空灵灵的,听起来不像自己当下念头会有的,隔空不属世的悠悠,像是隔着几千万光年距离。
「这身体的欲望是难以辨识的,而我又何尝不是。你有你的为难,而我也有我的难为呀!如寄的这具肉身,一世一代一双人,在异灭之前的缠劫,如何?」又是一声叹息,让我神经兮兮地向四周的黑探去,想找出这放话又旋即寂灭的声音。
身心摇晃了一下,有些犯蒙,转身看少背後透着光,剪影真美。
我贪恋着仅止於此的瞬间,顺服地走了出去,静静地看着他关上门,锁住。开车回宿舍的路上,无声是更深的挫败、孤寂与难忍,少身上参杂着古龙水的气味,灰朴朴地无力,而我的闻嗅早已毁败,贴近着死亡。
那一夜,很长。卡文克莱眠T恤乾了又湿、湿了又黏,很是恼人的,反覆辗转知後,我这才发现自己胸衣没脱,紧束着一声接续一声的叹气,硬挺着一波潮涌一波的未明。
「我到底是怎麽了?!」我激躁地扯掉T恤里头的胸衣,泄愤地从床上丢下,无声问着自己。
我不明白,那一刻的欲想连篇,怎麽就是下不去了?明明是幻想里早已贪欢若此,却倏忽地难为了起来?究竟难为什麽呢?!
与耀邦交往七年,虽没发生过关系,但也偶有爱抚的草草了事,於我,似乎是按表操课居多,揣想着主流爱情故事里的时间进程,第几年该有什麽进展?否则是跟不上潮流即拍的,既说不过去,又名不符实的心虚,自己的一只女体倒成了关系熟程的标签,很工具性与物化的。肉体碰触的当下,头脑是冷静的,被爱抚着的身体,一个个部位被严实监控着,身心完全解离,既是狱卒又是囚徒,既冷酷、粗暴地搜身,却又赤裸、凌辱地忍受着,谈不上
欢愉,或者失控下探的堕落而去,就只适合应角色地履行着义务。
与少的几次身体贴近,总会点燃一种无可名状的欲火焚身,我承认那会有种脑袋被肉体拖着跑,那肉体眼耳鼻舌身的五感,像尾巴着火的马匹,狂乱各自奔逃而似,让惯性自持的意识几乎快五马分屍,绝对虐杀的快感。
然而,继之而起的却是完全被虏获的致命感,像狂躁的马都已奔逃到了死亡的边缘,乍停,吓得打着哆嗦,几乎要腿软了,方才激发的汗湿,於是都成了虚汗直流,冷凝成冰尖一刀刀划过。阴风惨惨的呼啸,眼、耳、鼻、舌、身背着某一种恐惧给速冻、綑绑,全不敢往下跳去,全然交付给未知,即便那可能是色、受、想、行、识的彼岸,解脱。
我想到自小反覆出现的梦境,几次的场景都是在山巅、古堡高塔、苏格兰高地的海边或者现代高楼的顶楼,不管面貌如何改变,但里头的自己站在那死亡边缘,既是惧高地惊恐害怕,却也同时忍不住好奇往下探,觉得有一分谜样眩惑的极乐,在死亡的未知里招手。彷佛,生命的完整不在活着的每一刻,反倒是因生而死,圆满了这无可宣说的整体。梦里,我都是跳了下去,但总是还在坠落过程之中,便硬生生醒来,我还不知道坠地死亡後,到底是什麽?
与少贴近时的致命虏获感,夹杂着生的极乐欢快,与死亡的极致诱惑,像是天蠍的毒刺,挑逗地色欲舞动,却也瞬间爽快夺命。但我还是被内在的某种恐惧给绑架、结冻住,再也不能发生什麽地就此打住,恐惧才是主导的影舞者,但我却无法揪出它来,因为它就在我自己里面,心识里无边的黑,鬼影幢幢识一重复过一重的没完没了。我被这样的欲爱不能给重挫,恼怒、崩溃与癫狂,我是害怕又恨透了自己,但对少却又是戒断不了幻想耽溺,只是太怯弱地不敢一次迎向天蠍的毒刺,爽然死去。
到底,少如天蠍毒刺的致命掳获,会让我死去些什麽呢?
埃及神话之中,赛特魔鬼神杀红了眼地先对哥哥奥赛里斯下手,之後便派遣毒蠍大军刺杀侄子小活路神。最後,智慧神哲胡帝与大爱女神歇尔克特解除了蠍子的毒素,反而让致命的武器变成小活路神手上的玩具,至於那毒刺就转化成他的慧眼初开,照见无死无生的永恒,同样的,死而复生的奥赛里斯也以此唤醒松果体的第三眼,不再堕入生死的轮回里。
於是,如蠍针的致命虏获,刺入瞬间的死亡夺命,也同时是永生的转折。
死去了什麽?又复活什麽?永生又是如何呢?
许多年,我挣扎在对少的欲爱不能,破绽百出的藉口,渐次地裂缝崩土,原来是身体的创伤印记未除,一层叠复一层,诅咒般地封印了身体被一次虏获的机会,阻断身心迎向蠍刺死生後的永生。最该脱落、死去的正是这些鬼影幢幢的创伤记忆,新生的便是生命初始的祝福,於是便在爱的永生里。虽然又是一次的错失,迟了太久的懂。
我实在不喜欢我的乳房,於是,我只能忽视,不去感觉,刻意地封存,也拒绝去直视那变化里的奇幻。可是少那一夜缱绻在胸前的眼,我却动弹不得地难以回应,让我不得不去探究、观看,乳房之於我,到底隐藏了多少无可辨识的诅咒。
或许,这对乳房对於我这名女子而言,是完全的红心标靶,让我成为男性沙文主义恣意侵害的目标,也累积了许多让我足以切断身体所有感觉的不好经验。怀璧之罪,大概就是我对乳房的负重感。隐隐的许多难堪的记忆浮现,很是骇人的,我以为自己已经强迫遗忘,却没想到只是把它们丢到垃圾桶而已,并未真正清空,继续占据着记忆体的容量,再伺机作怪叛变。
22岁那年毕业租赁在台北,一次在汀州路上看牙医,竟被牙医以咬合有问题,需要拍X光片为由,在没有护士陪同的情况下带进暗室里,张皇又身体急冻地任由他以正当医疗为理由,自下巴咬合处开始一路伸手向下到脖子、肩膀,乃至抚摸胸部,身体被侵犯的每一秒里,对我而言都是一种资讯比对的模糊与不确定,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否属於正常医疗行为,尽管身体是大声哭喊着:「不!住手!」但是,我却瞬间急冻,身体僵硬地无法回应,小时候被邻居猥亵的痛苦经验再次鬼上身似地控制住我,防卫系统再次瞬间切断身体所有不舒服的感觉,试图保护自己,却反讽地让我陷入更大的危机里头。不知过了多久,护士拿着电话进来,猛然打开灯,才帮我解除了被侵犯的危机,我看见牙医形色仓皇,这才肯定了他的犯行,但我却不知如何主张自己被侵犯的权益。
我的大脑习惯被綑绑在主流的女性卑屈角色,以及被男性施舍与拥有的物化工具里,男性沙文主义所延伸的父权与医生沙文主义,允许这一切的医权自我表述,在缺乏身体感觉线索下,我的控诉显得苍白无力。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而我的乳房也归我所有,包括我被侵犯时的感觉。
23岁念研究所一年级时,同样遇到一位外所自称有中医训练的年长同学,在一次意外摔伤时,自愿帮我诊疗却同样误用了我对他的信任,在一阵模拟良可的身体接触里,解开我的胸罩,让我再一次从乳房被不当抚摸猥亵的惊吓中逃脱,更加让我相信,是这乳房让我陷入无助受害里。
当创伤记忆一层一层撕开,我带着一份温柔去凝视这不堪,渐渐在认证苦痛之中,清楚那无端的罪咎、羞耻感,并且理解当时明明情爱着少,却欲爱不忍的纠结、难为,很是心疼着自己,也是他的,原来那一晚什麽都没发生的挫败当下,脑际空灵窜进的这句:「少,为难你了!」是我最深的抱歉与忏悔,我还没准备好,不是身体的不够熟成,而是身上创伤的印记还未除去,我急欲压抑、隐藏,甚而都遗忘了的,正是我无法适切回应少善意靠近的郁结。
十几年来,我深自忏悔着晚来的身心疗癒,时间错失地辜负了少,却在一次次想思里,以爱与理解去除了那毒蠍针螫的毒素,渐次地有了更深的看见。原来,有一种爱是这样的,即深且广严的撑持与抚慰,让人在眼见为实的失去之後,还能在忏悔里,安忍疼痛地疗癒自己,那怕这些可能都违逆了惯性防卫的毛,随时都有毁天灭地的危机。
少,的确带给我致命的毁灭感,所谓致命,是脑袋心识里的臆想,认为创伤再次忆起,我会因此崩溃死去,但事实却是逆反的,我却意外地因而死去复生,毁灭的只是这些曾经难堪、痛苦,却不等同於我的存在的创伤经验。我,可以与这些创伤经验脱勾,成为主动疗癒伤痕的人。
一再一再地下探,死亡边缘是无限的探底。
记忆深层翻涌,最根源处的鬼影闪现,我的确又害怕地闭眼转头,但带着对少的欲爱不能,沉积未解的疑惑,还是让我忍痛地张开了眼,看见。
17岁的某一个周六午後,提早从工地回来的父亲,一身机油味与汗臭,竟唤我到他房间,冷不防地将房门关上,说要查看我的胸部发育状况如何,我惊吓地闪躲,仓皇地打开房门,拔腿就逃。自此,我看见父亲就会像老鹰捉小鸡般地逃命,只要母亲不在家,我就会躲到学校念书,就连洗澡、睡觉都是战战兢兢。後来,我连洗澡都有困难,反覆检查所好门之後,总得将门板下方的通气板用衣服遮起来,深怕被偷窥,并将梳洗台的镜子用布或衣服遮起来,以免自己瞥见身体,有段时间我是无法脱光衣服洗澡,非得剩下一件白色长衬衣才感到安心,快速洗完之後,眼睛平视地脱下湿漉的衬衣,并且赶紧换上乾净衣物。我害怕与父亲单独在一个空间里,记忆里总是一脚踩在门边,警觉地采取随时逃跑的姿态,或者就感脆将自己死锁在房间里,还用椅子顶着门。
在父权沙文主义下,没人告诉我父亲的行为是不当与逾越的,於是,我只能怪罪自己的乳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地厌离着。
记忆向里探去,越是阴森吓人。小时候看着父亲常在家中公然用投影机播放八厘米的色情影片,常让我不知所措地被诱发一种莫名的羞耻与罪恶,甚至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去金马戏院看色情电影,看见大萤幕上肉体冲撞的色腥羶画面,竟被勾召出带着一种莫名夹杂着羞辱与暴力兴奋的复杂感觉。而後来有被迫与父亲洗澡,甚至是不当抚摸,当时被父亲性骚扰与身体侵犯,虽然在记忆里还没有直接侵害的事实,但是种种不当的行为对於一个孩子而言,的确是一种艰困的创伤。
我的母亲是无力回应这一切的,母亲承受的压力、不解与不知所措,还不仅止於她被约会强暴,乃至草草结婚生下我,一连串家暴的痛苦生命经历,还有面对男性荷尔蒙过剩不段外遇的父亲,眼看周遭女性亲友一个个被染指,她是不可能没有乱伦的梦魇的,只是她无意识地依附在男性沙文主义里,沉默便成为一种共犯结构。
於是,我只能孤独又惶恐地滋生着某种与性有关的羞耻,就是将污臭沥青黏在身体上的感觉,我只好将觉知跟自己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太痛,甚至无法承受地崩溃。而这样切断脖子以下感觉的逃跑防卫机制,并阻断皮质下方的讯息输入。
这些未经整合、尚未化解的记忆型态,以及当时无法理解的生命经验,虽然当时切断了脑干以下身体的感觉传导,而我的海马回也暂时关闭,让重要他人的父亲与母亲,还能继续地在现实生活里介入,但内隐性记忆却纪录下来这一段段的不堪,这在当时造成我难以觉察且无可宣说的信任危机,以及莫名无可理解地仇视着自己的身体,以及至今在亲密关系上的经营困难,特别是在性爱关系上处於「被使用」(beused)的麻木、僵化与羞辱感。
我习惯地暂时解离(dissociation),不管是身体与脑袋、现实与想像,甚至是渴望与逃避,经常性地让自己迷失在想像世界里,在那有虚幻国度里有位长腿叔叔,会照顾与保护我,却也同时是无性地不具威胁性,完全符合我梦想里对父亲的需要,并在这虚构里,我也能暂时放下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与罪恶感,甚至是自我批判,安心地享受被爱与照抚着的快乐。
少善意的靠近,却什麽都没发生,例如他发烧的那一夜,仅仅是将额头熨贴在我的胸腹汹涌处歇息,安份无扰着,还有与电话号码无关的波涛汹涌,只是盯着看,却也一切仅只於此地什麽都没发生,解脱了我被狩猎的无助。於是,便对他投射男性角色的美好原型,以及长腿叔叔的依恋。
只是,少还是异样地撩拨了所有的思潮,让我在欲爱不能的憋屈、挣扎与不解里,隐微地绽开了身体,裂缝处等待渗流出的便是这些关於胸部的许多创伤经验,看见自己在无法承受托着两团肉球的心理负担,甚至是羞耻感,以及强迫症地綑绑与包裹身体,而致驼背的阴暗扭曲背後,只是一分自我疗癒,正等待着我的愿意。
虽然,後来都已成年的我在无意间跟母亲透露了在高中被父亲突如其来关起门来要强行抚摸胸部的事,母亲陷入了一阵茫然,嘴里失序喃喃地说着:「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虽然,她在之後以极端的言论来否定这个事实,只是说我是完全地变态,才会乱讲话、捏造谎言,而当下的我深感羞耻、依附关系的严重背叛与被无完全病态化与孤立的受伤,日後我也慢慢体会,她是认知失谐,最後只能以防卫的方式来让自己内在不至於崩溃,这也是男性沙文主义宰制下最悲哀的异化,我已无意苛责。
说出这段经历是极度不舒适且难堪的,但是,当我慢慢成为别人生命的陪伴者时,我就不可能隐讳自己的生命故事,因为那也是我重新拿回生命主导权以及能量的所在,我得亲自示范一次,让身体遭受不同程度伤害的人,也能在最痛处,找到自己能量积郁的地方,并且转化成为发电的泉源。
少这些善意的靠近,也在我每一次直面创伤的当下,虽是疼痛到另人抓狂,但还是安忍住了,有一份希望,在死去种种已知之後,新生。再後来,德国波罗的海FKK海滩上,我有了第一次的直视经验我凝视着乳房在海水里被若有似无地爱抚、取悦,渐渐地像发了的面团般,吹薄了象牙的肌肤,那是原本躲藏了太久的磁胚,还需要加入一点点手感的温度。点唇般地,那乳尖都绯红了起来,像是稚嫩的鸟喙,顽皮地想啄一口新鲜。
娇小的乳房,出奇地竟与地心引力微妙平衡地,没有下垂,美丽微笑的弧线,像是後现代极简家具的托盘,不偏不倚地盛住了圆球,妆点着四十岁的身体,有了前倾探看的羞。
我惊讶地看望着,不解地质问着自己:怎麽都不知道自己有这麽美丽的乳房呢?
霎时,隐没在云里的太阳,也好奇地探看,那鎏金般的光,像沙漏般地流泻而下,柔柔洒在我出水的乳房上,像敷贴上金箔般的希腊雕像,几滴水珠闪耀着金光,增添了天堂的光辉与圣洁。
乳房,真美!
第一次凝视着自己的乳房,落在心里,那彷佛是滋润、喂养我的某种神秘涌泉,蜜一般的玄秘甜美,滋养极了。
我相信,少的眼也是这样看着的,在所有创伤发生之前,先验如实地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