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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从学校回来的。
他倚坐在门边，昏暗的视线吞噬了整间房，即使残有几丝微弱的光线也显得微不足道。
门外的窸窣声，门锁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估计是母亲把门反锁了。他知道外头的情况，但他无力反击，甚至一度想放弃解开自由的枷锁，自轻自贱。
那时在校长室里，母亲正眼都没看过何敬尹一次。「因为是资优生，所以不容许这种伤风败俗的举动」从小到大都被贴上这个标签，明明学生抽菸只是敷衍行事，用记过处分的校方，却因身分不同而找来了家长。
出了校长室後，郑玲冷不防地甩了沈珈儿一个耳光。
那记耳光，让何敬尹在一秒钟的时间内清楚看见母亲内心隐藏极深的自卑。
一直到踏进家门，母亲才有了动作。
「她就是个没有家教的小孩，就是害怕你被那种人带坏才严格管控你的交友关系，看，现在出事了吧！」母亲勃然作色，他们从没看过如此激动的她，「不是别人逼你做你就做，你有点主见行不行？」
「主见？」已毫无情绪可言的何敬尹从母亲口中听到主见这两个字，瞬间觉得极度讽刺而冷笑了出来，「我能有主见啊？在你的控制之下我能有甚麽主见？」
登时，郑玲不敢相信何敬尹居然会反驳他。
「不准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她冷静下来。「我相信你不是自己意愿做这种事的，因为你知道规──」
「因为我知道规矩因为我知道规矩！又是这一句，能不能一天不要提到你那病态的规定啊！」
何敬尹朝着母亲大吼，失控地往鞋柜上的花瓶用力一挥，这个家庭伪造出来的假象随着尖锐刺耳的声响支离破碎，碎得彻底。
「拜托不要──不要再……不要再把我当你的奴隶，我不想当你的工具，我、我不想在你自以为毫无破绽的控制下当一个任人摆布的魁儡，我真的真的很累……可不可以拜托你把我的灵魂还给我！」
「你住嘴，不准再说了！」母亲近乎尖叫，双眼布满血丝，她不愿接受何敬尹对她坦白的这些事实。这十七年来，他从来没有向自己反抗过，郑玲说甚麽也不会相信百依百顺的何敬尹往她最不允许的方向走去！
他是她用心栽培的小孩，不会犯错、不许犯错！
「都是因为林葳你，谎称上课辅偷溜出去也让他知道所以照做的吧？明明知道後果却偏偏要采我底线，你身上的那些伤都只是刚好，之前就跟你说过了，让你们在同一所学校是让你监视你哥的一举一动，结果呢，抽菸？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郑玲从回到家以来就让林葳待在一边，不准她回房，只能待在尖锐的斥责下安慰自己。听着母亲用尽所有羞辱的词汇形容沈珈儿的作为，多委屈地说着自己丢尽颜面，甚至转过头来厉声责骂林葳，怒斥没有及时发现哥哥的作为。
就是从头到尾都不承认自己儿子做错了事。
何敬尹内心几乎崩溃，泛红的双眼毫无遮掩地对母亲现出最绝望的内心。
他为甚麽要反抗？不就是为了让母亲清醒，他永远抵达不了自己为儿子设定的标准，那个完美形象太远太远，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累了，每天面对如此虚假的自己已经让他失去最真的自我。
是不是其实，何敬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是我自愿学抽菸，是我自己想反抗你！你为甚麽不说我做错了，要我跟你道歉，要我跟学校道歉？我恨你！我当初就应该直接从你面前消失的！」
十七年，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语。
母亲错愕的看着何敬尹，她承受不起。
他不了解，母亲见到沈珈儿便是二话不说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而在他终於鼓起勇气反驳母亲时，她居然也用相同的力道，重重地打在林葳右脸上。
林葳和何敬尹都不可置信上一秒发生的事。
都到了这个地步，郑玲依然往违背事实的方向坠落。
母亲终究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现在立刻回你房间去。」母亲命令道，此时此刻何敬尹终於看清了她的表情，没有表情。
「我不想再照着你的规矩过生活了，你能不能停下来让我喘口气？」何敬尹压抑不住内心的怒气，他愤然扯掉领带，心脏彷佛像抹布被人用力拧成一团，不顾及对方的身分近乎嘶吼地怒道：「你真的会害我活不下去你知不知──」
啪！
一旁的林葳再次被甩了耳光，何敬尹立刻打住。
「你们两个都回房去。」母亲在收手後看了何敬尹一眼，很快地又向林葳撇头过去，也不管惊神未定的林葳扶着左脸愣在原地。
右脸，和左脸。
林葳到底做错了甚麽。
国二那年，何敬尹第一次有轻生的念头，选择了自残。看着锋利的刀片在手腕上开出一条条血痕，一道不够，再画一刀，直到那种痛感疼痛刺激到让他无法再下刀，却有了一种快感，看着那些缓缓流下的鲜血，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那时候何敬尹哭了，倘若只能用身上的伤来表示内心的痛，要割多少刀他都愿意。
而被母亲发现之後，换来的却是对林葳的毒打，他躲在楼梯间无助到一个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冤枉的受着屈辱，这才明白，要是何敬尹真的选择结束生命，林葳也会随着他这个救生浮板向下沉沦，永远活在一个避不见日的世界。
他不明所以为何母亲可以一副安然无恙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见林葳没有动作，她再次重声，林葳才怔怔地抓起何敬尹的手上楼去。
何敬尹本想挣脱，直到他感受到林葳抓着他的那只手颤抖个不停。
那种强烈的恐惧似乎能从肌肤传递而来，昔日的梦魇也在後方准备吞噬他。
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