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散去,我的意识回归现实,睁眼入目的那张面容与我贴得及近,甚至连那几不可微的小眼睛都清楚可见,而我的身体当即产生反射动作----一个抬手,清脆响亮的声响在静寂的养心殿中乍然响起。
天生不厚道的白思邈动作迅速的抓过温太医挡下了我这一计魔掌,温太医摀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泪眼汪汪看向白思邈。
他颤着声质问:「师傅,您怎能这样对待徒儿!徒儿这麽崇拜敬爱您!您居然拿徒儿来挡住这个女汉子的一掌!您让徒儿怎麽出去见人啊!」
忘了说,这个入戏太深太医院的首席太医温凉正是白思邈的座下弟子之一,当年年轻气盛的白思邈收过无数弟子,我也曾是其座下弟子之一,入门要求很简单,双手奉上贵重珠宝即可,这就是重华宫里那些闪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的来历,後来的後来他老人家突然耍性子茧居不出,便遣散了底下的学生。
我曾问过白思邈,为什麽一直到现在他仍未赶走温凉,他的回答是轻轻指了指镶在四根大柱子顶上的一颗脑袋大的夜明珠,我深深了然於心。
「吵死了,温太医你再不闭嘴就可以滚了!还有你说谁是女汉子啊!」
我坐起身,朝着使劲拽着白思邈活像一个正向负心郎哭诉的良家妇女的温太医一阵河东狮吼,後者瞬间噤了声立正站好。
此时,有一道声音缓缓响起,直直冲击我还未自我修复完毕的小心肝。
「陛下,身体还有不适吗?」
声音是从床的左边的传来的,也就是说是在我现在朝向温良的姿势的背後,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亦不敢转过身,虽无法知道他此时是作何表情,但看着白思邈和温凉直抽凉气的神情,不用想也应该非常不友善,只是他的语气却异常的轻,好似怕惊动了我,估计那时候真的把他吓到了。
我的沉默不语令气氛瞬间尴尬起来,白思邈只能在我期盼的眼神下善解人意地出声打破。
「陛下,您睡了一晚可终於醒了,老臣无能,您中了蛊却完全没发现,也未能弄清楚您究竟被下了什麽蛊。」他这一席发言难得这麽让我欣慰他居然还有一个身为人臣的自知,然後我看着刚刚还一脸抱歉的人又一本正经地说起玩笑话:「斐相还提到这段日子您时不时的就流鼻血,就连刚刚昏倒时也留了好大一滩,话又说回来,关於您上次说的春……啊!陛下!这把剑可是太太太太太上皇当年相当爱护的宝剑啊!别放再臣身上!」
我气红着脸一把抽了剑鞘直接搁到白思邈脖子上,以免他那张嘴再说出什麽惊为天人的话,就算我面子早没了,我里子还是要的好吗!
白思邈乾笑着,用手指缓缓将长剑挪开,随後在我的眼神示意之下,清了清喉咙壮胆。
「下官跟陛下还有些事情要深入研究,你们……先下去吧!」
白思邈一下子感受到自正面袭来的森冷气场,内心备受煎熬,眼见脸上强撑的笑容越发挂不住了,只能很没用的朝斐璟御讨饶,毕竟我的长剑现在正指着他的命根呢!
他含泪诉道:「斐小子,你乖!气场收敛一下!先离开吧!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先听听我这个老人的话吧!」
这真不能怪白思邈太怂,我这个连斐璟御的脸都不敢看的人,甚至觉得他这双森冷的视线几乎快将我的背脊洞穿。
气氛僵持了半会,我终於听到斐璟御让步,他的声音中隐隐带有一丝疲惫:「臣告退!」语毕,他果断乾脆的走了,门合上的那一声,我刚悬下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直到感觉危机彻底消除才放下。
等其余人都退出去後,白思邈才注意到我的神情,顿时皱起眉头,话语中参杂了几分不可思议。
「陛下,你哭了?」
我垂着脑袋,快速抹掉泪水,鼻涕却收不住地落到被褥上,我瞬间被自己雷得僵住身,见到此景的白思邈撑大了他那双小眼睛,然後不可抑制地捧腹仰天而笑。
「哈哈哈哈哈哈!陛下,咱们第一个议题就来讨论究竟在假装自己没哭时该先抹眼泪还是抹鼻涕?」
「……朕这是情感外放一不小心没控制好,不准笑了!」
「不笑了不笑了!陛下,那麽来讨论您的病情吧。」
若说我这是情感外放不会控制,那白思邈的情感收放简直已经成了精,前一秒笑得花枝乱颤,下一秒立刻正经八百就事论事,正常人跟他待久了肯定会被他弄得精分。
说来一向没正形的国师正儿八经的模样,反让我更加紧张自己的病是不是已经到末期回天乏术了,谁知道我刚严肃了,他却又不严肃的嘿嘿一笑。
「……」好想揍他!
「陛下,您想先讨论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我冷眼瞟他:「在这之前,朕想先跟你讨论何时要去净事房报到。」
准备去净事房的某人立刻立正站好。
「陛下,老臣觉得陛下的春梦或许跟这蛊有些许关联,依老臣看要除掉陛下身上的蛊,最需要一剂猛药。」
我呵呵冷笑:「难不成你又要说这剂猛药就是把斐璟御绑到床上来直接办了?」
「陛下,您才十六岁啊!怎麽思想这麽黄这麽暴力!」他愤然言道,那语气逼真的好像我真的很黄很暴力,然而我可没忘记当初提议这破办法的就是他自己本人,我面上不显心中却默默记了他这一笔,等着他接续把话说完。
「老臣说的是藉由解决心理问题来处理生理问题!」
「说得白话点。」
「陛下,其实你心中一直在自相矛盾吧?一方面猜l斐小子,一方面却又对他割舍不下,要老臣说,你们夏侯家的皇帝个个都疑心病重症患者!」
我非常赞同的点头:「嗯哼,你说得对极了,朕就是疑心病重症患者,但你觉得眼下是适合摊牌的时候吗?就算现在真的摊牌,试问朕就真的能心无罣碍的相信他吗?又或着结果却是朕跟他彻底决裂,然後朕又一次因为这该死的蛊痛得死去活来!况且凭我这些年来对斐璟御的了解,在事情没完全掌握之前,他亦不会轻易把自己剖开来摆在我眼前的,不管里面是黑是白!」
说完後,我跟白思邈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一起叹了口大气。
他说:「当局者迷。」
我说:「但愿落子无悔。」
我的心里是害怕的,一旦落子,就无法反悔,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
基於醒来後身体没感觉到任何不适,我仍旧正常上早朝批奏摺,并下令此事物不得外传。
然而,忠王中毒的事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在京城中传开来,也不知为何礼王那坛毒酒被刻意放大描写,而叶青的事情却被无限缩小,甚至能说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听底下一干老臣阐述什麽道德伦常国家律法,更有新进的官员仗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气势,洋洋洒洒地对我好一番说教,要我绝不能姑息祸害皇族谋害亲人的罪人。
「朕的意思是先扣押,再蒐证审判!」
我不耐烦地又解释了一次,底下垂首而立的斐璟御沉默聆听朝堂的争论,以前这个时候斐璟御还是会出来说上几句话,只是几天前跟他闹了一番後,他就越发对我不冷不热,该说的依旧会对我说,其余的?呵呵,他那张嘴一个字也不会多蹦出来。
那位新进的官员不怕死的又一次进言,气势逼人,可惜纤细的声音一出来就虚了大半,我眼中不见笑意,嘴角却向上勾起。
「陛下,於一过之君而言,优柔寡断乃是大忌,您想必也不耐於面对与群臣的冲突,不若趁早下令吧。」
我直直颔首,以冰冷的语气问向那个站得离我极远始终低垂着头大胆进言的官员。
「你就这麽置礼王於死地吗?叶青!」
将名字唤出的那一刻,那位新进官员赫然抬首与我四目对望,惊慌之情溢於言表,一下子便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在场除了某两个人外,其余官员也愣是没反应过来不断面面相觑。
那两个人一个是斐璟御,一个是叶尚书,前者无动於衷,後者脸色沉了沉似乎正欲发言的样子。
我善解人意地率先点了名,「叶尚书,你有什麽话就说吧!」
叶尚书恭敬地行了礼,开口道:「眼下虽无最直接的证据能证明礼王下药,但毒酒确实出自礼王,微臣观事发过了这麽久,就算真有物证怕也难以寻获,陛下亦未查出能翻案的实质证据,如今陛下与朝臣这般僵持不下,恕微臣斗胆,不如让人将礼王带上殿来,由陛下再亲自审问一番,倘若最後百官依旧觉得无再审必要,就顺百官的意见处死礼王还处昏迷中的忠王一个公道。」
真是好一个以退为进。
心中几番挣扎後,才终於出声:「好,就依你所言办吧,来人,将礼王带上来!」
叶尚书朝我再行一礼:「谢陛下。」
命令下达之後,大殿上一时无话,无奈时间过去了许久却未见到礼王,众臣的耐心渐渐磨光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自以为说得很小声实际上还不是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在位置上头疼不已,正欲令人去查看究竟时,殿外有侍卫急急走了进来。
「禀陛下,礼王到!」他说完後,依然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还有什麽事情?」
「陛下,礼王殿下他疯了……」
这消息算是在我的意料之内,我面无表情朝他颔首,让人将礼王带进来,果不其然,是疯了,还疯得很彻底,一进来见到一群黑压压的人,登时就想往外跑去,连连撞飞了好几个试图阻挡他的人,直到出动数十人才终於制伏了他,将他押到跟前。
他原先堆满肥肉的脸像饱受巨大的精神折磨一般,直直消瘦下去,双目充血突出,浓浓一圈黑眼圈在眼睛周围,唇色发白,模样脏乱憔悴,他庞大的身躯就缩在地上,嘴里不断喃喃念着不知名的话语。
我一时间竟难以直视这副模样,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不到一天的时间,怎麽会变成这样……
吴阁老出声询问:「陛下,还打算审吗?」
我死死扣住扶手,一时间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良久,我缓缓自龙椅上站起,走下阶梯来到他的面前。
我面色平静地问他:「皇叔,你不记得朕是谁了吗?」
这麽问当然不是可笑的想学戏中演的那样以亲情去唤醒他,身在帝王家哪里来那麽多亲情可以给予,我只是想测试看看他这副模样是真是假,无论如何我也难以相信有人能在重兵看守下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皇叔……朕……」
礼王闻言,竟停止了喃喃自语,缓缓抬起头,那双早已空洞失去光芒的双目直直看向我,我心中一阵发毛,惊异於这双眼睛……竟已是死人的眼睛!
而这个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的生物在众目睽睽之下霍然起身像只发狂的猛兽张大了嘴朝我扑来,生死不过瞬间,寒光自眼前闪过,俐落割下礼王的头颅,那颗人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滚烫的鲜血自分离处喷洒而出。
斐璟御的影子将我深深罩住,只见他一手执着沾满鲜血的刀挡在我面前承受鲜血的洗礼,众人内心皆被这幕震撼住,一时间全忘了反应,而那颗头颅落地後一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撞至某个官员的脚边才停了下来,那官员低头一见,登时高呼出声,众人这时也才回过神来想起了尖叫。
这天百官的尖叫声回荡在金銮殿上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