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买好东西回来做饭。我在做饭的造诣并不算精通,就是做的次数多,不讲求什麽口味,现在也是照着我平常作法之外,又添了两道菜。这期间阮乔始终待在书房里。我弄好後,去敲门请吃饭,他却乾脆地出来了,一声不吭,自到餐桌前,稍稍看看桌上的饭菜,才坐下来。他拾起筷子,另一手的指头在桌上划了划。这桌子好几天没整理,积累不少灰尘,我把它擦得晶亮。这时他瞧瞧,大概很感到满意,却还是不出声,只吃起来。
阮乔吃得很慢,一口饭菜要咀嚼很久。吃了几口,他停住下来,突然道:「再拿一副碗筷来。」
我愣了一愣。刚刚有点意会,阮乔已经不耐烦似的,敲了敲桌子。我连忙拿来,放到桌上,仍旧站着。他飘过来一眼,道:「站在那里做什麽?」
我慢吞吞地拉开旁边的一张椅子,局促地坐着。
阮乔道:「你吃。」
我连忙道:「我没有关系的……」
阮乔立刻又道:「你吃过了?」
我顿了一顿:「没有。」
阮乔道:「那就吃。」
说罢,他停了停,掩着嘴咳嗽起来。我听他又咳得不行,赶紧倒了一杯水来。他接过去喝了两口,平复了气息。他略看了我一眼,沙哑着声音道:「不是让你吃饭?」
我道:「我不要紧的,谢谢您。」
阮乔脸色冷起来:「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收走吧,都拿去倒掉。」
我无话可说,就顺从他的意思。是我自己做的饭,本来也不会吃不惯,可这时嘴巴彷佛吃不到滋味,好像嚼蜡似的。我做饭也不至於难吃,主要用餐的气氛别扭。然而,感到需要努力咀嚼掉,更吃得非常慢。
阮乔倒真的再没有吃几口了。似乎吃这顿饭,已经花费他不少气力,那脸上流露出疲倦。
我看他不吃,也放下碗筷。他冷冷地瞥见:「你做饭太差了,你看你都不喜欢吃,叫我怎麽吃得下。」
我没有回嘴,忍耐着,就起身收拾。再回头,阮乔已经回到书房里,这次门没有关上,他正坐在书桌前,背对我,那身影十分沉重似的,好像他这样坐着,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果然立刻看他剧烈咳嗽起来。
我倒了一杯水,拿进去。阮乔喝了两口,开抽屉拿出一排药片,取了一颗药就着水吞服了。不知道什麽药,作用彷佛很快,他看上去舒缓许多,耸着肩膀,靠着椅背轻轻喘气。白灯之下他的脸色有点腻得发青,更瘦,有种恐怖。
我不敢多看。时间不早了,我很想要走。
阮乔彷佛有所感觉,突然道:「今天你是白来了,我没有东西给你。」
我并不说话,可是看见桌上的稿纸写得满满的,然而字迹潦草。阮乔用手去遮住了,道:「想要我快点写完的话,告诉那丫头,不要一天到晚打电话来吵我!」
我觉得需要解释:「学姐是因为关心您,不是要催稿。」
阮乔不耐烦似的:「不需要!」就嘲讽似的:「我不交稿了,你看到时她还关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我能不能写完,没有稿子,她家的出版社要去喝西北风。」
我不便回应什麽。阮乔也不管,又批评了两句,一面咳了好几下,仍旧拼命说话,极力地挤出那沙哑的声音:「放心,我会写完的,一定会!一定要……」
後面喃喃地,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麽。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终於停下来,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你走吧!」
我突然有点迟疑,他转过来,牢牢地瞪着我:「叫你走。」
我立刻点头,就要出去,阮乔却又叫住我,他道:「就算要病死了,我也一定会把书写完。没事不要打电话来烦我!等我通知。那把钥匙,你收好。」
他停顿一下:「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听见了。」
阮乔便不说话了。
我没有多耽搁,连忙到外面拿了东西就走。
下了楼,出去便碰见前次的打过照面的妇人。她哎呀了一声,彷佛有点谴责似的:「你才又来看老先生啊?」
她说之前看见阮乔出门,瘦得不行,还不断地咳嗽:「真可怕,好像快把肺咳出来!你没事多来看看吧,唔,你是他的儿子?还是……」
我连忙虚应,费了几下子才脱身。後头往车站赶,一面忍不住回想今天在阮乔家里的情形。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怀疑阮乔病况不会是普通感冒,然而他去不去医院,并不是我可以强迫的。他也不肯。
我还是回了台北。
半路上,我打电话给蔡韶笙,简略地说明探望的情形。当然省掉那些漫骂的话。然而她似乎有点预感阮乔会发泄他的不开心,倒是笑道:「咦,他怎麽没有骂我?」
我一时呆住,支支吾吾。蔡韶笙哈哈笑,反而宽慰我:「他骂就骂,反正他又没有骂错,要不是因为能够出版他的书,出版社这几年也撑不下来。」
我忍不住道:「学姐,现在出版社上了轨道,也不是全部依靠他。」
蔡韶笙笑道:「当然,我们不能一直依靠他,但是,现在没有他,也还是不行。」便转口:「好了,既然他这麽说,就等他联络吧,就是之後要多多麻烦你。」
我忙道:「不会麻烦的。」
蔡韶笙笑了笑。她道:「你还在火车上?」
我道:「对的,快到了。」
蔡韶笙道:「慢慢来,也不用回出版社,假如有什麽朋友约了见面,就快点去见面。」
我知道她一定想问周道珵的事,犹豫几下,乾脆先坦白:「中午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他捡到我的手机,送过来而已。」
蔡韶笙道:「哦。」显然不信。
我道:「是真的。」
蔡韶笙笑道:「好好,我听到了,他捡到你的手机送过来。」
我不说话。她又说:「反正你直接回去休息,放松一下,啊。」
我讪讪地挂掉电话。
火车已经到达台北。我离开了月台,走到出口的地方,突然不知道为什麽有点对回去迟疑。一些人快速与我经过去,甚至嫌弃我挡路,手臂被撞了好几下,我顿了顿,不得不往前走,却出了站。
我上去二楼商场,走到了那间星巴客咖啡店的门市。我买了一杯冰咖啡,到座位区去,总有人占据的几张沙发座今天倒是空出来,其余的桌位也没有几人。我看了看,还是到後头靠透明玻璃窗的位子坐下。
其实也知道不可能这样巧,会刚好遇到周道珵。他并没有说要来。我也没有问,不可能去问——早已经打算保持距离,不会再联络——那现在呢?又为什麽不回去?我自己问自己,此时此刻在这里喝咖啡?并不是多特别的咖啡。
我捧着咖啡杯喝着,随便地朝下看去,底下大厅人来人往,全部陌生的脸,老的少的,男人女人,一个个,一对对……有一对青年男女走过去,男的黑头发,很高,女的倒是一头金发,也不算矮小,她拉住男人的手臂,不知道说什麽。那男的原来戴着耳机,没有听见,他被女人绊住,便转过去,才露出面庞。
我霎时愣住,可是牢牢地看着。
彷佛有点感应,男人脚步一停,抬头朝着这边看来。我吓一跳,身体往後避开,就僵着。过一会儿才往前探探,底下已经不见那对男女,我呆了呆,想到需要走了,连忙起身把咖啡丢掉,就往外走。
一出去,迎面过来的正是刚才看见的身影。周道珵似乎跑上来的,略有些喘,一边的耳机掉下来。他对我一笑,道:「好巧,我在楼下看见你。」
我怔怔地站着,看他走上前几步。他又说:「我知道你也看到我了。」
我很想辩驳没有,却感到好像无法说谎,因为知道自己某种隐密的心情。我的神色大概有点窘,可是觉得脸颊慢慢热起来。
周道珵看着我,他道:「你不知道这有多麽巧,本来我不会抬头看的,突然听着歌,我想到你会不会可能正好又去了咖啡店,坐在那天的位子上,就去看,我就看到你了。」
他轻声说:「你听。」就把一只耳机递过来,放到我的耳朵。立刻听见女性飘渺的声音,正唱着:我等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不回头,你要不要我——你要不要我。
什麽都不说,不说的,是真的。
我完全无法不注视着周道珵。他现在不说话了,可是我彷佛听见更多的话。不能够不动摇。我也并不觉这样就算是爱。
是太寂寞了,所以扑火。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