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浪情書 — 野薑花與白襯衫

正文 流浪情書 — 野薑花與白襯衫

野姜花与白衬衫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七月流火,八月朔风。我曾问过阿娘,为甚麽我的小名取做阿留,她只是擦擦我额头上的汗,叫我到一旁玩去,小孩子家家,哪来那麽多为甚麽。

人家常说,夏天生的孩子容易笨,我生在七月,又是个女孩儿,小学时抱着一纸奖状回到村里,总还比不过婆婆妈妈怀里那些留着两管鼻涕,成天只知吃喝拉撒、扯小姑娘的麻花辫玩儿的臭小子们。

多年以後,我窝在研究室里,翻着手机里当初嫌弃我的那隔壁大婶传来的相亲照,默默啜了一口茶,可笑长大以後,以前诋毁自己的,回过头来对你谄媚几句,还是贪图自个儿门面风光,却以为施了天大恩惠。

又是野姜花的季节,我拉着行李箱回到山里,热烘烘的太阳几乎将我脸上的妆给烤糊了,十几年过去,离家时脚下踩的泥石子路如今被换上了柏油,我带着都市的气息挺拔地回到了村里,还是有几个从小与我比较亲近的阿婆阿姨用着家乡温婉的口音喊我的小名,回到家里,阿娘特地烧了一桌好菜,全权当作是替我过生日了。

看着阿娘将我拖回来那一大只行李箱扛到柜子上时脚边微微踉跄,还用着以为我不会听到的音量念叨着身子版挺小的到底怎麽将这一大个给拉扯回来云云。

这会子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坚强到某个程度,阿娘也已经苍老。

其实我也软弱过,我深信每个人都有极其脆弱的时候,只是我们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起来的时间点不同罢了。真要说我哪时候开始逼自己养成这样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也是这样的季节,以前山里的夏天还没这样热,我也还紮着两条天真的麻花辫,放学後就是在後山打滚,玩得一身回家就是要讨打的模样。

那时在同辈里只有一个邻家的大哥哥会照顾我,小时在村里,真正待我好的大概就只有阿娘和他。

毕竟是好些年前的事,他的名字我已记不得,生命里没有那麽多必须牢记硬背的东西,会留住的就算是须臾也会成为永恒,注定要被流放的尽管恒常也终将被遗忘。

印象最深的是,幼时我读到的闲书都是在他的书房里翻到的,阿娘独自一人扶养我,两人能三餐温饱就已堪称拮据,况且还得供我上学,哪来的闲钱给我买书。

能靠在窗前,摸到光滑的纸张,闻着油墨的味道,对我而言已是奢侈。闲暇时後我俩便常常这样,他端坐在案前温习功课,我在一旁认着书上的字,等着他结束功课,骑着脚踏车,到镇上给我买一支酸梅味儿的冰棍。

最美好大约就是这样了,我舔着冰,看着他的白衬衫因为夕阳染成了温柔的粉橘色,田埂吹来的风混着野姜花和青草树木的气味,脚踏车的铃声像乾净明亮的昙花,在我耳边旋开来、绽放、一闪即逝。

那真是最好的时光,带着遥远的惆怅,令人感到未老先衰的形容,而对於我这样一个念旧的人来说,有些事情就是会强硬地扎在脑袋里,不论好坏,和意愿与否。

我从来都觉得这世上只有阿娘和老师能打我,就是在某个下午,记忆里的那群浑小子看到我手上的糖葫芦就想抢过来,刚开始他们约莫还碍着面子不敢直接动手,可我性子一横直直给了带头的那大胖小子两个拳头,就凭着那两个拳头,他们也直接将我当作带把的看,推挤踩踏样样都来,我也不晓得当时哪来的气力折了树枝就挥下去,大约是动静太大,引来了长辈,他们才拽了我的糖,流着鼻血跑去。

那群混蛋扬长而去之後,我松了树枝,默默擦去嘴角的血迹,愣在原地,痛恨自己不够强大,眼角余光瞥到总是穿着白衬衣的他跑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梳了梳我额前的发,随後蹲下,将我背起,那时我埋头在他的背後,脑仁憋得发酸,所有委屈汹涌而至,第一次,我毫不掩饰地大哭。

後来他取了水将我身上的伤洗乾净,拿了绷带包紮,再从他那洁白的衬衫口袋里拿了一颗奶糖,剥了包装喂到我嘴里,我哼哼地啜着泣,低头看到自己的狼狈不堪,再对比眼前,他身上那身沾了泥污和血迹的衣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我转头看了看周围怒放的野姜花,一簇一簇都生得白皙透亮,还带点水灵灵的触感。

大哥哥拍了拍我的头,说道:“阿留,你看这些野姜花,比我们都脆弱得多了,是不?”

我点点头。

“他们能坚强地顶住摧折,却正是因为他们足够柔软。”

“阿留,我希望你能做一个懂得柔软的女孩。”

“那并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勇敢。”

那天的夕阳特别令我深刻,似乎要烧尽了我仅存的天真无邪,也隐没了他最後的身影。总是穿着白衬衫的一个人,就这样带着野姜花的清香,隽刻在我记忆深处。

阿娘不过随口一提,我便能恍神至此,果真回家的时候思绪总是怠惰飘忽的。

听说他学成归国,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我摘了朵野姜花,靠在鼻前嗅了嗅,随意应付了一下阿娘那些有没有对象的问题。我足够坚强,纵使也有一碰就碎的时候,也能藏得很好,这样独立强大的自己,哪时能改掉,我也不知道。

假期结束,回到研究室,重新披上白袍,继续那些繁杂的日子,大约是懒散太久,一个手滑翻倒了试管里的东西,被教授念了几句,所幸只是蒸馏水,擦过便好。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面纸,几片野姜花瓣随着掉了出来,那有些乾涸,滚着咖啡色波浪边的花瓣,就这样划着之字形,缓缓柔柔地飘落到地面,正准备弯腰去捡,一只手伸了过来,从容不迫地就挟起我的东西,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就停在那,翻倒的蒸馏水安静无声地滴在我的脚边,像是那年的七月,潺潺小溪流淌着的,无声的冰凉,我来不及惊讶,只能随本能地回想起那个黄昏的下午。

又是那股熟悉的野姜花的香味,我终於抬头,看到他同那天一样蹲在我面前,从洁白的衬衫口袋里拿了一颗奶糖,和野姜花瓣一并交到我手里,修长的手指梳了梳我额前的发,等到他轻轻喊了我的小名,才发现自个儿的脑仁早已憋得发酸。

视线模糊之时,耳边清晰地回荡着他说道自己再也不走了,我才知晓,自己终於再一次地,有了软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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