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之後，我进入了忙碌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大学生活。和便利商店的老板请辞，我在大学附近找了家速食店，方便我半工半读；没有选择住宿，尽管在学校和家里之间来回奔波其实很辛苦，我还是想和你住在一起。
幸好上大学的这一年，捷运通到我们家附近了，我只要搭乘一段捷运後，再转乘公车就好。
每天早上，你都会骑车载我去捷运站，晚上你也会来接我，和我一起回家──後来，这成了一天当中我和你最亲近的时间，偶尔你和男朋友在外留宿、换成阿姨来接送我的时候，我的心情总会特别低落。
想当初，我还傻傻地拒绝你，打算自己搭公车就好呢，是你很坚持要接送我，一直对着我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骑车吹吹风也不错」，这才变成我们的默契。
你记下我的课表，总比我还要早些时间起床，在我要去上课时，已经准备好的你，坐在大厅看着电视或电脑等着我；如果我睡死了或想要翘课，你也不会管我，只是，当我梳妆打扮好、确定要出发了的时候，只要对你说一声「走吧」，你便会拿起钥匙跟皮衣外套，和我一起走出大门。到了晚上，我搭上捷运时就会先打给你，在我抵达时，你人早已站在出口，拿着安全帽、等着我向你走去。
每一天，在这短短的、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中，我总放任自己的身子牢牢地贴着你的背，感受这个，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够理直气壮、不用担心会泄漏我的感情的，拥抱。
而你之所以有这个闲情逸致天天接送我，是因为，你没上大学也没去工作，每天都无所事事。你的指考成绩其实比想像中的好，但你就是不愿意升学，在跟阿姨冷战好几天後，她终究还是妥协了，让你选择自己的人生。
可尽管你空闲的时间多得很，我们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为了自己支付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排了很多打工的班次；除了打工，我还得兼顾学业，学校离家里距离又有些遥远，来来往往总耗掉很多时间，我到家的时间常常很晚了。
我们甚至还为此吵了一架──严格来说，那也不算吵架，只是，你不高兴而已。
大一上，期中考的第一天。
前一天晚上，我还是有排打工，到家之後，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好熬夜看书；太久没有熬夜，隔天早上我完全睡死了，根本没听到闹钟声，幸好你知道我要期中考，有把我叫醒。
起得有点迟了，我去浴室换好衣服之後，看见你还坐在床边；虽说你脸色不知怎地有些难看，但我也无心理会，只是着急地催促：「我快迟到了，走吧走吧！」
「我刚叫了一下我妈，她说要开车，直接载你到学校，她还在换衣服。」
「啊、哦。」
听你这麽说，我才放松下来，坐到你的身边；盯着房门，我还没完全睡醒，正发呆着，就听见你出声。
「欸。」
「怎麽了？」我回过神，眼睛还是直直盯着门板。
你用命令般的口吻说：「以後打工不要排那麽多班，缺钱跟我说就好。」
又来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了；而我总是敷衍地说好啦好啦，却没有一次照做。
我知道你的用心，明白你是因为看我又要打工、又要读书，怕我太累了才会这麽说，可不晓得是因为，面对大学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太过於紧张、又或者是因为，我昨天睡太少脑袋不大对劲，我竟这样回答你：「不要啦，我真的很讨厌收你的钱。」
话语脱口而出以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抬起头便看见你僵住的脸。
「念薇，我──」
「随你便。」你打断我，脸上僵硬的表情马上褪了回去，只剩下冷漠。
我还想多说什麽，阿姨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说可以出发了。
「赶快去吧，掰。」
你用这句话结束我们的对谈。
那天晚上，你还是有骑机车来载我，和我对话的模样，感觉起来也很自然，我还想说，你应该没事了吧；於是我们洗漱完、躺在床上关了灯後，我开口想跟你道个歉，「欸念薇，打工的事啊，我──」
你却用一句话堵住我的嘴，「我不想聊这个。」
翻过身，你拉起被子，「晚安。」
从你的反应，我看得出你这是不满到不肯再和我讨论了，却又没办法改变什麽。毕竟我只有两个选择，收你的钱、没有合理名义地依靠着你，或是坚持己见，自立自强；而前者，我真的做不到，於是我还是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在打工上面。
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打工的班表排得很满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是我们系上的圣诞舞会结束之後的事。
我本来没有要去舞会的，毕竟我没钱没闲、没脸蛋又没伴；可我偶然间听见你说了句「我还蛮想看你认真打扮之後会长怎样」，便改变心意了。还好一个关系跟我还算可以的女生，因为男朋友生气所以决定不去了，而我跟她买了票、连男伴也一起接收了，才去得成。
你得知我要参加舞会之後，主动说要陪我去选礼服。
我原本打算随便挑一件简朴的礼服就好，可你很不配合，不管我挑哪一件你都不满意；我开始在想，自己为什麽要这麽努力迎合你的标准啊，心情低落地说不然你来挑吧，结果你还真的帮我挑了起来。你看了一阵子，拿了件我自己绝不会想选的礼服叫我去试穿──那是件露肩的亮红色礼服，搭配一条比手腕还粗一些的黑色腰带。
我觉得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要叫你选了，但我没胆拒绝你的要求，还是硬着头皮进去更衣室换上；几乎没有穿这类衣服的经验，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调整好衣服。
出了更衣室之後，我看见你先是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你转个圈我看看。」
我笨拙地原地转圈，背对着你时，赤裸着的肩膀忽然被你的手心给覆上，浑身也变得僵硬。
「连拉链也不会拉喔你？」
揶揄了我一句，止住我转圈的动作，你帮我拉好拉链；这动作不过短短几秒钟，可当你那有些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碰触到我赤裸的背时，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你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只是把我翻了过来，上下打量几回才说：「就这套吧。」
舞会当天，你忽然叫醒我，说要亲自帮我化妆。虽然我打算到现场才换礼服，可你说妆容得和服装相衬才行，於是让我先换好衣服，等等再脱下；我听话地换上礼服，坐到小椅子上，双眼紧紧阖着，不敢乱动，静静地等你替我上好妆。
直到你说了声「好了」，我一睁开眼，你那与我过份靠近的脸庞，便占满我眼前的整个画面──我已经很久没有这麽近距离地看着你那深邃而勾人的双眼了，思绪就这麽跌了进去；听见手机早已设定好的闹铃响起时，我才回过神来，也才发现，你始终直视着我不发一语，漆黑的双眸看来有些失焦。
「念、念薇，我怎麽了吗？」
我向後退了些，有些局促地打破沉默。
「……你打扮之後还蛮好看的嘛。」你勾起嘴角，脸上的神情恢复为我熟悉的调笑，「你站起来照一下镜子，自己看看。」
脑中还回荡着你那随口夸赞的句子，身子就被你给拖了起来──看着连身镜里的倒影，这才感到惊讶，穿着亮丽的衣裳、化上完整妆容的我，还真的变得好不一样。
那一天後来，系上同学也都对我这身妆扮赞声连连，说我变了一个人，还对我的舞伴说，幸好某人今天不来了、你赚到了之类的话；我虽然很开心，可其实对我而言，再多人夸奖我也比不上你一句夸奖。
舞会蛮无聊的，只是大家一同盛装打扮後，互相吹捧、交际一下、再拍个照之类的活动；结束之後，其中一群人还要约续摊、再去附近吃饭，我拒绝了他们，只想赶紧回家赖在你身边。
一到家，不习惯上妆的我，立刻去卸妆洗澡。
才刚从浴室出来，正想跟你聊聊天，你就先说，「刚刚有人打来找你。」
「啊？谁啊？」我不解地问。
「谁知道，你不会回拨喔。」你没看我，趴在床上玩手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而我打回去才得知，原来是今天当我舞伴的那个同学打过来关心我、问我到家了没。
「呵呵。」我轻笑了下，发现话筒那头开着扩音，系上同学七嘴八舌的、热闹而吵杂的声音传进耳里，我一下就猜到这是什麽情形了，「我早就到家了啦，谢谢你哦，我要去睡觉了。」
这男的跟我不太熟，听我这麽说，他便尴尬地说了声再见就挂了。
结束通话，我把手机丢在一旁，趴到你的旁边。
「所以那男的谁啊？」你依然玩着手机，随口问了句。
「我的舞伴啦。系上同学续摊去吃热炒，好像喝了酒所以在闹他吧，要他打来跟我说话。」
「喔。你怎麽不跟他们去吃，那麽早回来干嘛？」
没料到你会这麽问，我下意识地回答：「我想回来跟你聊天嘛。」
以为话题会在这里就结束，你却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头撇过来看着我，神情突然变得严肃。
「欸，我问你，你在学校有交到朋友了吗？」
「呃……」见你那副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应该算有吧。」
「那我怎麽很少听到你说要跟你朋友出门之类的？」你接着问。
「我……」我不晓得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件事，也不知道你想听到什麽答案，思索了几秒钟後，仍决定据实以告：「我跟他们都还不熟啊，而且，我比较喜欢跟你在一起嘛。」
而你听完我的答案，眉头渐渐蹙起，抿了抿唇，不再回应我。
我不晓得你这是怎麽了，却也不敢问你发生什麽事，只是和你相视无言着，气氛越来越凝重。
好一会儿以後，你重重地叹了好几口气，张嘴打破沉默：「忻忻。」
「……嗯？」我不安地应了声。
「你以後要是有空，多跟学校的朋友出去吧，不要一没事就跑回家。」
你的语气如此不容质疑，而我有些慌张，「为什麽？我比较想跟你待在一起不行吗？」
「不行。」你丝毫没有犹豫，「你总不能一直都只有我一个朋友吧。」
听见你这番话、看见你那变得冷漠的表情……
我有点想哭，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止住眼眶里的泪，仍不甘心地继续问了句：「我以前也这样，你都没说什麽不是吗……」
「以前你们班的人都故意排挤你了，我还叫你交朋友干嘛？」你这麽说着，又叹了口气，「现在都上大学了，已经没那些问题了啊，你就多去交几个朋友吧。不要一直把我当成……什麽浮木之类的。」
停顿了几秒後，你下结尾似地补了句：「不然，你老是黏着我，我有时候也觉得蛮烦的。」
讲完这话，你没等我回应，直接起身把灯给关了。
那是第一次，你对我所说的话语，陌生得如此残忍；而那一天夜里，我紧咬着牙根，把一直涌出的眼泪给逼回去，不想再让你觉得我始终如此脆弱，只怕让你对我更加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