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虽然早知道，父母已经不再对我喜欢女生的这一点强烈反弹，但我也从不敢奢望他们会接受我和你的恋情……毕竟当年，你是我和爸妈关系破裂的原因之一，就算他们接受我喜欢女生，也不见得能接受我和「你这个人」交往。可如今，他们不仅仅是「接受」而已，居然，还愿意真心支持我和你交往──这对我的人生来说，有着莫大的意义。
从我确立了我的自我认同以後，我对爱情，就一直是悲观的。不敢想像有谁会爱我，不敢想像自己能和谁相爱，更不敢想像，自己能够大方自然地和谁交往；直到和你在一起以後，你才让我认知到，原来，两个女生的恋情，也可以这样自然地瘫在阳光底下，让人欣羡、被人祝福……
日子过得如此顺遂，明明应该只感到幸福才对，可我，却始终没办法放心地沉浸在这份幸福里面。
不安全感太过强烈。
或许是因为，你始终不肯和我透露，你究竟为什麽去做了谘商，我总觉得你有太多没说的话，一个人藏在心头；又或许是因为，除了在一起的那一夜之外，你再也不曾开口对我诉说你的感情。我还记得，那一晚你对我说，你需要时间，没办法轻易地对我说爱，可我却不晓得为什麽、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要等到什麽时候，才有可能听见……
对於你，对於我们，我存有太多疑虑，太多不确定。
我想问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知道我喜欢你的？如果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为什麽要在我面前大声宣告你不是同性恋，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有多伤心吗？为什麽当年要赶我走、要在我用尽毕生的勇气对你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对我如此无情呢？还想问你，为什麽会是我呢？为什麽条件这麽好，朋友这麽多的你，会觉得我是你不能失去的人？又如果，我真的就是你最重要的人，为何你什麽话都不对我说，在我开口询问时，总是转移话题带过呢……
其实，我最想问你的是，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是你呢？
你是真的想清楚了吗？会不会你只是非常在乎我，不愿意失去我；会不会我之於你，只是格外重要的朋友而已、其实你不是真的喜欢我，更不可能会爱上我？
脑子里有太多的疑问句，可我没有勇气开口向你询问──我总感觉，你的答案，不会是我想听见的。
骨子里总是好不安，却还是一直说服自己说，慢慢来，不要逼你。
想起阿姨刚去世时，如此异常的你、想到你说，你消失的那段期间，你去做了心理谘商……我能明白，你肯定有无法轻易跨越的难关，这是急不得的；我也总想着，和你交往的我，已经感觉很快乐也很甜蜜了，如果还一直纠结着这些问题，实在很像没事找架吵、闹脾气的小女生……所以，我告诉自己，这些心情，我忍着点就好了。
那些被我压抑下来的负面情绪，逐渐囤积在我的心里，缓缓形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未爆弹，直到那一天才彻底爆破。
在交往之後的第一个月和第二个月，我们都没有特别庆祝，一部分是因为，刚换工作的忙碌让我忘了时间，一部分也因为我觉得这没有那麽重要。
直到我们交往满三个月的这一天。或许是因为，三个月就等於一个季节了，我和你从初秋牵手到冬季的开头，光是这麽一想，就觉得特别有意义；於是，我事先和你说好，有一件想要庆祝的事情，排了假，特别穿上平常很难得出来的连身裙，上了淡妆，买了几瓶红酒，直到晚上才跑到你家门口按电铃。
你打开门，见到我这副模样，怔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作。乌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时间长到我都觉得害臊了，你才笑着开口：「你今天真好看。」
你的眼神里闪烁着罕见的赞赏，而我也满意地笑了，进了你的家门。
「怎麽那麽晚才来？你说要庆祝，我以为很早就会来找我了。」坐上沙发，你有些不解地问我。
在一起之後，排休的时刻，我通常一大早就会到你家楼下报到了，之後要一起做些什麽再视情况而定；然而这一次，我故意拖到晚上才来找你，是有特殊用意的。
回想起上个礼拜，我终於和好久不见的大学朋友们碰面了。从我生日之後，因为和你重逢，把假都留给你了，我就完全没有参与他们的聚会了；你消失以後，也因为心情振作不起来，我总是推掉他们的约。语悠去了好几场，她总会和我说，朋友一直问她，我到底为什麽都不出现了？於是，在这份工作上了轨道之後，我排休比较自由了，才选择找一天去参加他们的聚餐。
我们才一入座，语悠兴奋地和大家宣布我脱离单身了──忘了是哪一年的生日，我喝醉之後就和全场出柜了──大家七嘴八舌询问着我恋爱的细节，我总是笑着回应，直到比较熟的女生朋友大声问了句「那你们进展到哪了」，我的笑容才变得僵硬。
语悠见我的表情不太对劲，开口帮我挡下这话题：「不要问这种问题啦，忻忻脸皮多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大夥这才放过我，继续问其他恋爱的小故事。
「你今天怪怪的，怎麽了吗？」回家以後，语悠见我始终提不起劲的模样，担忧地问了一句。
我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困扰好一阵子的烦恼：「陈念薇她……都不会碰我。」
语悠听到我的答案，笑出声：「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我却笑不出来，反而要哭了。
语悠见我这副模样，慌张地抱了抱我：「什麽啦？你到底怎麽了啦？」
然後我才告诉她，从交往以来，你对我做过最亲密的举动，就只有亲吻罢了。当我们吻得缠绵热切了点而不自觉地紧紧相拥着，心跳变得紊乱时、当我感觉「我们好像会发生什麽了」，才刚绷紧神经、刚做好心理准备时，你便会停下动作，退开身子对着我翘起嘴角，那抹笑容时而冷时而热，我完全读不出你究竟是什麽心情。丝毫没有多作解释，你便转而去做别的事情，方才正好的气氛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之後，你也完全不会再提起，好似你压根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只有我独自期待着我们之间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而我对於这点，一直很难释怀……
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饥渴还怎样的，只是说实在的，我对於你的态度感到害怕。之於我，喜欢女生这件事情太过理所当然，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对女孩子心动，可你不是；你交过那麽多任男朋友，也从来没喜欢过别的女生，在路上有男生上前搭讪你的时候，我总担心，会不会哪一天你就和对方看对眼，发现你喜欢的还是男生？就算你不会喜欢别人，会不会，你对我而言根本就不是爱情的感觉，只是想留我在你身边，才勉强自己和我交往呢？
「对不起，我不应该笑你的……」语悠听完我的苦恼後，很抱歉地这麽说了句。
「没关系啦。」我抹掉眼角的泪珠，「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陈念薇是真的喜欢你啊。」见我张口要反驳，她继续说：「如果不喜欢你，应该连稍微接吻都不能接受吧？更何况是热吻？你想想看嘛，就算你喜欢女生，要你跟我接吻你要吗？」
我打了个寒颤，微微後退：「好恶。」
「你以为我不觉得恶吗？」语悠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所以啊，她如果真的不喜欢你，就算是你亲她，她都会不舒服了，何况是主动啊？」
或许是语悠的语气太肯定、或许是她所说的话实在很有说服力，心情这好转了些，我稍稍笑了下：「说的也是……」
语悠也笑了，用手肘戳了戳我的肩膀：「你很想跟陈念薇上床哦？」
她的话语太过直白，脸颊一瞬间热了起来：「你可不可以讲得委婉一点……」
「随便啦。」语悠哈哈大笑，「我跟你说，她如果不主动，你就勾引她就好啦？再不然就你来主动不就好了，干嘛一定要等她做什麽啊？」
「讲得好像你很懂一样……」我难为情地看着语悠。
而她对我眨了眨眼，「小苏以前可是个草食男。」
於是我听取了语悠的建议，决定在纪念日的这天，特意制造一个气氛特别暧昧的约会──然而，此时此刻，我和你在你家沙发上，喝着红酒，一同看着我预先挑好的同志电影，彼此却相隔好远一段的距离──本来是想藉着如此浪漫的情境，和你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一进家门以後，你就一直问着我：「所以今天到底要庆祝什麽？你要不要说了？」
原以为自己已经特别提醒你「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我要庆祝」，一向不笨的你，就算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交往三个月的纪念日，也很快就能找出答案吧？可没想到你直到我来找你时，你还是什麽都没想到。实在太过扫兴，我一点那方面的心情也没有了，完全不想再搭理你，不论你问我什麽问题、或是对电影发表任何感想，我都随口应应，敷衍了事。你也许是意识到我的不满了，终於不再开口。
明明是自己超级喜欢的电影，此刻看来却觉得索然无味。我窝在沙发的一角喝着闷酒，越想越气，越喝越起劲，直到电影播放完毕，感觉自己已经喝到八九分醉了。头昏昏沉沉，还在想着自己本来是为了让你喝醉、激起一点什麽，结果醉的人竟然是自己？觉得自己可笑透了，你在这时好死不死却又开口问了句：「电影都看完了，到底要不要跟我说，你要庆祝什麽？」
我闭上眼睛，再也控制不住脾气，不耐烦地骂了句：「你是白痴是不是！今天我们是交往三个月的纪念日啦！」
「骗你的，我记得啦。」
听见你的声音忽然离我那麽近，我睁开眼看向左侧，只见你对我挑挑眉，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在我眼前挥了挥。
「……你真的记得？」也许是醉了，反应变得特别迟钝，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通，你前面全都是在开我玩笑，气已经消了大半。
「真的啦。」你笑着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装着闪亮的银戒。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便伸出左手对我展示了下，「是对戒。另一个在这了。」
而我看着那只无名指，立刻就想起，它曾经套上别人给予的戒指、我曾为此感到如此心碎，就算你早已卸下它，想起当时的感受，还是会无可避免地感到心酸……然而此刻，原先空荡的无名指，戴上了专属於我们的纪念，这已经足够令我感到欣喜若狂，你却还特意准备了成对的一份，当做礼物要赠送给我……
这麽想着，我忍不住就哭了。
「爱哭鬼。」你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有这个反应，一边笑着用手抹掉我的泪，一边问着：「要我帮你带上吗？」
我哽咽：「当然好啊……」
而你伸出手，抓过我的右手，缓缓地替我套上戒指後，笑着问我：「好看吗？」
「陈念薇……」看着眼神如此闪亮的你，我觉得胸口的幸福感就快要满溢出来。
你依旧笑着，回了句「干嘛」，而我握紧你的手，那个忍了九十几天，因为害怕你的反应，始终不敢说出的词语，此刻终究脱口而出：「我爱你……」
这一瞬间，在我手心里的那双手，以及你脸上的笑容，太过明显地，变得僵硬。
「……好啊。」你依然回以我微笑，却显得太过勉强。
而我只是松开你的手，站起身，转移话题：「肚、肚子好饿喔，我去拿点东西吃。」
然後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
低着头，我使劲地将眼泪与心酸吞回肚子里。耳边传来你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你来到我身旁，将我的头按在你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太过违心：「这又不是你的错，没什麽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你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抱歉。
而我，听见你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你下意识地对我的深情告白感到排斥，然後你告诉我，你也不想这样……就好像是在对我说，你也已经非常努力了，却还是没办法改变、你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尽力了……
「……那你想怎样？」拨开你的手，我抬起头直视着你。你看起来有些无助，我却无法感到心疼，只觉得气恼，又重覆了一遍：「那你想怎样？」
你不解地看着我：「什麽？」
「你不想这样？」或许是酒醉的缘故，我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吼了句：「你说你不想这样是不是？那你想怎样？」
你皱起眉头，脆弱的表情褪去，转变为不耐烦：「你干嘛啊？我没有想怎样，我要去洗澡了。」
这麽说完，你转身就要走，而我握住你的手腕，阻止你的行动。
你回过头，努力压抑着怒气：「干嘛？」
「又转移话题！你为什麽老是这样！」我终於问出口。
「妈的。」你忍不住骂了声，翻了个白眼。
深深吸一口气後，再开口时，你语气疏离：「你到底要干嘛啊。」
而你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总算彻底引爆我心里的炸弹，我终於忍不住，怒吼出声：「我问你，你想怎样啊！你不想说我爱你没关系啊，至少告诉我为什麽吧！只要告诉我为什麽就好了啊！」
你怔怔地看着失控的我，认识这麽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你大发脾气。
「不管问你什麽，你都不说！都要都转移话题！就那麽不想和我说吗？我是你女朋友吗？你什麽都不跟我说，我们到底算什麽啊！」
你听不下去，大力地推开我的手，冷冷地应了句：「你够了喔。」
「够了？」而我却笑了，笑得心都疼了，泪水满溢出眼眶：「你才够了吧？你如果不爱我，就老实跟我说吧，我──」
不知道我这番话踩到你的哪个点，你的火气忽然一涌而上，打断我大吼一声：「干！你发什麽酒疯啊！不爱你的话干嘛对你那麽好啊！」
听见你这番话，我总算忍不住，问出那句我觉得是禁语的话：「所以，你爱我吗？」
话才刚说完，你便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着，你张开嘴，欲言又止。好一会儿以後，你仍是什麽也没说，咬紧下唇，你撇过头，沉默以对。
「呵呵，我就知道。」抹了抹眼泪，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醉酒的头比较疼痛，还是胸口比较难受了，「算了，我要回家了……」
这麽说完，我转过身打算要离开，你却握住我的手，「你这样怎麽回家？」
我用尽全力甩开你的手，淡淡地应了句：「不关你的事。」
听不清从我身後传来的愤怒的字句，我也不在乎了，只是提起包包走了出去，随便拦了辆计程车，直奔回家；手机响了一两轮，我受不了地按下关机键，直到回到家中，瘫软在自己的床上时，也没再打开。
醉酒醉得严重，躺到床上之後，我一下子就睡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