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蓓弯下腰,接着水不断往脸上扑。水流漫过鼻梁,抚过眼睑,冰凉刺激,可她依然无法让自己冷静。
昨天小云出殡,天空纤尘不染,干净,纯洁,明朗,美好得让人睁不开眼来。她偷偷跟在送行的队伍最后面,一路上是丽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不敢上前安慰,甚至连最后鞠躬的勇气都没有。她怕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在看到那双绝望记恨的眼睛会瞬间崩塌。
安静的卫生间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她呼吸有些急促。
周围一片死寂。
她双手撑在大理石洗手台的上,抬起眼眸,盯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
暖黄的薄光倾泻而下,漂亮的眉眼染上平静的薄光,而往日润泽眼里却布满猩红的血丝。湿漉漉的发丝紧紧贴住了洁净的脸颊,就像离了水的海草黏附在洁白光滑的岩石上。水珠不断从洁净脸颊滑向下巴,脸上尽是斑驳的水痕,没了往日的骄傲的神色,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这些天,她一直恍恍惚惚,时刻在与自己对话和斗争。真相有那么重要?能让吃饱穿暖,起死回生吗?
她不断的在懊悔,自责和不甘的情绪中循环,无论昼夜。
她快被这些情绪压炸了。
一闭上眼就是那场血腥暴力的记忆,医生宣布无能为力时丽姐颓然空洞的眼神,深陷残暴无力还手的小云。
盛夏炎炎,灼热的季风混进黏稠的血腥味,浊风一散,杀戮气息迅速蔓延四周。小云就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在数个成人的围殴中,发出绝望的呼救。全身上下都是深不见底的刀伤,无一处是完好的,关节处仅仅由一些皮肉组织相连。刀刀凶狠,刀刀致命,根本不留活命的余地。他躺在灼烫的水泥地上,血液犹如夏日喧嚣倾泻的阳光源源不断从他身体各处肆意涌出,晃眼的功夫雪白的校服浸成红衣,触目惊心。
小云嘴里不断冒出氤氤鲜血,无力望着几米外这幢破败旧楼。里面有温暖的家,有小心翼翼跟在父亲背面走过无数遍残旧的楼道,还有心急如焚奔向自己的母亲和刚认识却对他友善无偏见的记者姐姐。
他痛苦呻·吟:“妈…妈,痛!我好痛!”
“妈,我全身都痛——”
“叶…叶姐姐,帮帮我,告诉我爸爸他不是坏人。他不是。”
那格外惨烈无力的倾诉仿佛一记沉痛的重拳兜头砸下,永生不得解脱。
叶蓓啪嗒一下,慌忙关掉水龙头。她感到全身不受控制,呼吸都在颤抖。
吱呀——
卫生间门开了。
“哼,攀上个大腿就往上爬,强出风头却虚有其表,东城老民宅砍人凶案跟她不无关系?安安分分做着镜头前花瓶新闻主播不好,偏偏去法制栏目当前线调查,搞出这么大事故出来,邱小云死得多惨,父亲作孽不该儿子遭殃,花样年华啊。呵,这样的血债她的责任不可推卸。”声音不大,却足够尖锐。
叶蓓反应过来。
“你不是不喜欢提她么?”小纪惊讶。“裴蓝,警察那边也说了邱光仇家下的手,叶蓓本身也不存在什么直接责任可言。我们就别多嘴了,台长也没说什么,祸从口出。”小纪深谙此道,明哲保身。即使是这样揭露人生百态的电视台。
“喂,你到底是谁的闺蜜。”裴蓝推了推小纪,以示不满,“当初她执意要做悬案杀人狂魔邱光的一期节目就该预想到后面的这么麻烦,人家妻儿本分,活得好好的,她一石激起千层浪,仇家得了地址上门寻仇难道不是她蠢蛋鲁莽行为?那台长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他俩的关系——”
小纪心里一惊,吓得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怕她说出什么惊天骇俗的秘闻,赶紧出言制止,“你活得不耐烦了?上面的事啥时候轮到……”
视线不经意间瞥过镜子,小纪紧急噤声。
润泽杏眼莹莹如玉的鹅蛋脸,那常年齐耳干练的短发的标配。这清冷的美人不是她们讨论的主角。
她急忙推了把的裴蓝,打眼色提醒。
“哈?”裴蓝直直望过去,只看到镜面上一张素面朝天的瓷脸,以及清秀眉梢下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她愣了一下,随即挑起眉,毫不客气对上叶蓓的寡淡目光以示还击,冷笑一声。
以为老娘怕你?!
眼梢翘得老高,嘴角微微扬起一抹鄙夷的微笑,看在叶蓓眼里做作又幼稚。
“呵,谁不懂,枕边香风本就销魂蚀骨,更何况还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我见忧怜——”
叶蓓:“……”
裴蓝不罢休,“硬的后台哪是长久之计,保不齐哪一天这根硬柱子腻了倦了就弃了,就多委屈啊,得擦亮眼睛看好自己金漆漆的大腿别被人给抱去了。你说是吧,叶蓓。”
这下子她装不得听而不闻了。
叶蓓收回视线,抽了几张面纸一脸平静地擦走脸上的水渍,才不紧不慢道,“是嘛,谢谢裴前辈的叮嘱。承蒙您指点,定不负你所望,当稳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好可以随时作威作福。”
声线平平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一点儿脾气。表面应承着,但态度分明敷衍着,沉静自若的神色里仿佛是连翻个白眼都像是对她裴蓝莫大的恩赐,甚至对她裴蓝这个人以及她的挑衅置若罔闻,裴蓝狠极了这种被高高在上无视的挫败感。
“喂,”裴蓝脸上挂不住,言语间透露出一股辛辣,“别以为自己多大本事,台长的床可不是那么好上呢,我很是期待你被赶下来的那一天。”
小纪直冒冷汗,执子之手,欲将子拖走。
我的大小姐,就不能少说两句,好歹你也尊重一下自己脑补对象啊,假装客气一下会死,嘴就像机关枪子弹突突突扫射,还管不管自己饭碗了?
“你看不到那一天。”没发生的事如何有那一天。叶蓓实话实说。可是听在裴蓝耳里就变味了。这是赤果果火辣辣的炫耀恩宠长盛不衰。
裴蓝脸色剧变,甩开小纪的手欲上前言语攻击。
“喂喂喂,裴蓝,别惹事了,有点过分了。”小纪真是怕了她。
裴蓝忽然转过头,以一种看叛徒的眼神看了一眼小纪。
小纪蹭了鼻尖,干笑着。“你不是说过几分钟就开会么,还不快点,今天可是你家漾哥主持……”
裴蓝又怒视一眼始终背对着自己的人,转身就走。
“欸,厕所在这边!”
“没心情!”裴蓝负气甩上门。
小纪吆喝,“去哪?”
“憋屎去。”
裴蓝微愠的声音已经消失在门阖上的瞬间。
余下两人,气氛有点尴尬。
“叶蓓……”小纪喊住要出卫生间的叶培,指了指裴蓝走的方向,“唔…她嘴是毒了点,心眼不坏的。心里也是为小云不平,只是性格直来直往,有时喜爱捕风捉影脑补有的没有的并且对自己脑补的事情深信不疑,叶蓓你别放在心上,得罪的地方我替她给你道歉。”
你替她道歉?
叶蓓心里苦笑,说不出什么滋味,流言四起,背后指骂不断,她却无能为力。这其中的心酸委屈谁来替她担着?一顿简单的饭局,然后后果一发不可收拾。她解释过效果反而更糟,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索性任他们传去,她一直认为时间会淡化他们的兴趣,可是她高估自己的忍耐与气度。“没关系”“这没什么,我不放在心上”这种大度的话她卡在喉咙一个字说不出来。
但不可否认,小云的死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七月的傍晚,还是明亮的。天空虚无缥缈的浮云。夏漾歪着膀子懒懒散散靠在转角的墙上,吞云吐雾,一抹墨绿的身影闯进他眼里。
今天她穿了件墨绿色的带领衬衫,衬得皮肤细嫩白皙。那腿上着了条紧身牛仔裤下,腿又长又直,脚上是驼色的沙漠靴。这样一看反而不像记者,要不是她脖子胸见蓝色带子挂着的记者证,还以为电视台混进了个大学生。然而比起一个月前,穿着端庄老成的西服严肃又不苟言笑地播报新闻的模样顺眼多了,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夏漾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眼睛下面有月牙形的淡淡黑眼圈,显然最近神思不稳,眉头还紧蹙紧,一路失魂落魄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敛起神色,把抽了一半的烟按熄在身旁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8563。”
慵懒散漫的嗓音飘荡在空旷的长廊。
叶蓓下意识地顿足,思绪回转。这是她的工号,刚进HK做起跑腿时时常被叫的数字,次数不亚于她的名字。这一串数字仿佛成了那段手忙脚乱日子的记号。
叶蓓抬起眼眸,猝不及防撞进乌沉沉的眸子里。
夏漾?!
他剑眉星目,神色慵懒,领带松松垮垮,与镜头前阳刚毅然神采奕奕的模样大相径庭,说有点斯文败类不为过。一只手抽着裤兜往她这边走,身上是那套没来得及换下的出境服,电视台新闻联播风格恒古不变,依旧古板剪裁含糊,但到他身上异常合衬好看,应了那句话,颜值和身材撑起了一切,。他右手的新闻播报稿,显然刚录完晚间新闻就在此恭候。叶蓓注意到,他身后垃圾桶的烟灰缸有几根冒着气的烟屁股,已然恭候多时了。
不一会儿,夏漾立在跟前。
“有你这么叫人?”叶蓓微微昂首,淡淡道。
夏漾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聊聊?”
叶蓓静了一瞬,眼神在询问。
夏漾摸了摸下巴,“你最近的那两件麻烦事。”
叶蓓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他俩好像没那么熟。
“我的麻烦事一直很多,就不捞您挂心了。”叶蓓觉得莫名其妙,刚抬步要走。
“误会了,挂心的并不是我。”他只是受人所托。
夏漾向前一步伸手拦住去路,高大英挺,影子把她都遮挡。并顺手扯下她记者证。
“以防万一,我替你管着。”夏漾笑起来。
她略微一怔,反应过来后。仰视微愠,态度强硬,声音提到一个度,“还我。”
炎炎夏日,她的嗓音划过耳际。温凉温凉的,很是舒服,尽管她在生气。
“风骏托我跟你说一声。”记者证收进裤兜里,他清了清嗓,气定神闲道学着语气,“你要敢辞职,你就完了。回家调整,等我回来再来定夺。”
她可以想象风骏穿着常年的旧夹克躺在乡间摇椅上,跟个大爷似的吩咐。风骏远在一千公里的山区走访,是她组长又如何,一年露不了几次头,等他回来定夺?这不是给她判了遥遥无期的软禁。
叶蓓冷哼一声。
微信震了震,夏漾掏出手机一看,催他开会。他说了句走了,迈着长腿往会议室去。
这会有她没她一样,她打算直奔地下车库。
一前一后,两人拉开距离,走过长廊最后一抹阳光。
夏漾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瞧着她脸蛋,最终摇头做结论,“哎,作孽。”
安静的长廊,这浓浓播音腔的话刚好落去叶蓓耳边。
她一下子听明白,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今天第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