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五年冬,一场几乎死亡的重病肆虐了我。
术后,我拒绝回到故乡北海道的浅野本宅。选择了山梨的一处僻静的私人别墅。
因为接近富士山,来时的路上透过汽车玻璃可以远观到富士山。只见其山体高耸入云,山巅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好似一把悬空倒挂的扇子。
山下是大片景色怡人的天然林场——青木原树海。
林中有黑色火岩小道,蜿蜒向前,如同淌过冥河的独行线。
然而死亡的彼岸是什么?
仿佛我看到雪穗站在不远的前方朝我招手。
那一刻,我承认,我的确想要走下车选择死亡。
这种懦弱可怕的想法因为过于真实强大,令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然而我并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这般的自己,抬起头,透过后视镜模糊看见病容苍白的自己,如同鬼一般。
我不知道,究竟把自己的心丢到了什么地方。
司机是家仆派遣,不断地自后视镜中观察我,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怕,他缩着脖子似乎以为我下一刻将会拔刀砍掉他的脑袋。
然而摸向自己的腰际,才蓦然想起如今的自己只是个卸下军刀,病假中的士官。
生病不仅使我的肉体痛苦,还包裹内心。
这种日夜不间断的折磨令我夜不成眠食不下饭,我几欲疯狂地打骂轰撵走所有仆人。
唯有独处的时候,我才会得到短暂的平静。
因那是我唯一可以肆无忌惮面对雪穗的时候。
她时常来到我的身边,如此真实。
开始是在梦中,她会不知何时躺在我的枕畔,微笑地看着我,温柔吐息在我的耳畔呼唤着。
有时是弟弟、有时是一郎,更多时候是直唤我的名字。
然而梦醒时分,她却会消失不见。
我想,这是因为鬼魂是害怕日光且不能见人的。
所以,我将所有的窗子封上木板,不再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回到我身边。
有时候打开门,她会端正跪坐在小茶几旁,穿着最喜欢的浅金色和服在沏茶,抬起头时双眼会弯成极漂亮的月牙型。
我可以触摸到她黑色的长发,蓬松浓密,带着满洲的雪香。
当我的双臂圈住她柔肤的腰肢,雪穗会将头依偎在我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般亲密。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人偶娃娃。
也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以及罪孽。
在一个大雪的月夜,我跟随着雪穗来到密林深处。
因为她归来的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更衣,仅穿着单薄的白浴衣便追了出来,赤脚在雪地中寻找多时,终于在月色下看到雪穗站在一棵樱花树下。
我牵起她的手,为着她的调皮摇头,俯下身亲亲吻上她的唇。
在这冰天雪地的青木原树海黑色火焰小路,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了一条不见尽头的黑色河川,以及零落而下的大片红樱花。
雪穗突然道:“知道么,宗一。古时樱花树下曾是恐怖的所在。如果你要去铃鹿岭,就一定要穿过半山腰的樱花林。据说樱花盛开的时候,过路人经过花下就会发狂。”
我问她:“为什么呢?”
她突然诡异地朝我绽放出美艳的笑容:“因为樱花会吸取树下尸体的养分,才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这里并不是铃鹿岭。”
“这里是三途川。”雪穗松开了我的手:“不要跟着我走了,你不可渡过前面那条河。”
“为何?我永不想和你分离。”
“不要再寻觅了,宗一,我已经死了。”
雪穗的身影在月光中消失不见,我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偌大的天地间,甚至一丝她的味道也不曾再有。
“究竟,我是怎么失去你的,雪穗,告诉我,为什么?”
在雪雾中,迎面亮起一束车灯上的白光,我发怔地看着汽车缓缓停靠在我的面前。
老松井打着伞恭敬地来到我面前,面容沉痛:“宗一少爷,请多加注意病体。”
我死死抓着他的衣领:“雪穗,是你们带走了雪穗,把她还给我!”
松井一动不动,雪雾盖住了他的眼睛,仅剩下满面的皱纹。
“少爷,雪穗小姐已经死了。她是为了让丈夫能够专心致志为天皇陛下献/身以及浅野家的名誉而如此选择的,请您也成全她吧!”
“不,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把她丢到了哪里,在满洲的那个树下还是雪地的某个角落?你们不明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失礼了。”
一道女声蓦地传进耳畔,我抬起头,便看到女人穿着木屐正小心翼翼踏下车。
她躬身行礼。
“雪穗!”
我冲上前,女子娉婷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美艳的容颜,眼角下的的美人痣,如同将一滴坠未坠的眼泪。
艺伎,千鹤子。
“许久不见了,浅野大尉。听闻您生病了,不知是否安好。”
我没有搭理她,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
老松井朝艺伎使了眼色,撑着伞追上我。
“少爷,您要去哪里?风雪太大,请快上车吧。”
我没有回答任何人。
“失礼了。”
只听老松井一声叹息,我被自后狠狠打晕。
伴随着这场异常凶猛的风雪,我沉睡了数日。
醒来后,我又回到了医院。
老松井不见踪影,只有千鹤子站在病床旁。
她很快发现了我的清醒,飞快叫来医生。
一番检查后,我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女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千鹤子垂头答道:“浅野大尉,您的祖父花了大价钱为妾身赎身,希望妾身可以照顾你。”
“不用了,你可以离开了。”
她怔了怔。
“为什么?”
“你是小田切武的女人。”
她苦笑。“我是个艺伎,所以,我可以是任何人的女人。”
我发现,她并没有用敬语回答,不由得挑眉。
“我对只会垂头说话的女人没有兴趣。”
果然,她抬起头。
“请您务必收留我,哪怕是做个最无用的摆设,抑或是打骂的下贱物,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并不需要,所以说个非留下不可理由。”
“我已经无处可去,如果您拒绝了,在这动荡的世道,身为弱女子的我。结局便唯有一死了。”
我皱眉:“不要把死字轻易说出。”
“您害怕死亡么。”
“不。”
“那么您害怕什么?”
“我曾害怕深爱的人离去。”闭上眼,我抿唇道:“但现在,我已毫无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