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穿和服的女招待的引路下,我们相携进入和室。
比起当年,唐泽前辈越发不拘言笑。
在我求学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时期,唐泽雅彦前辈是个留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人物。
来自奈良武道世家的良好出身,优雅的礼仪修养以及严谨的处事风格,并且有着坚定的意志与信念。是为一个帝国军人的好榜样。
但是多年不见,此番满洲重逢,我却发现此人身上更多见的则是毫不掩饰的肃杀气息。
在他的眼中,翻涌着血腥。
女招待开始表演茶道,在彼此沉默饮毕茶汤后,寡淡的气氛总算被交谈打破。
“浅野君,你认为中国和日本的茶,有何区别?”
我放下茶碗,回道:“中日两国的茶道原属一脉相承,皆出于《茶经》。但不同之处在于:中国茶道,注重的是茶的味道及美观。日本茶道则是通过品茶进入禅境,更注重形式的美感。故,如果用茶具和茶水来形容,日本则是茶具,而中国,是茶具中的东西。”
“所以,日本茶道有着华而不实的外表,而茶的正宗味道,却在中国。浅野君,我可以这么理解么?”
我略倾身,垂下首。
“前辈,请恕我的直言不讳。”
“哪里。”唐泽雅彦遣退女招待。“数年不见,浅野君却是一点也没有变,要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在你的眼中,我看得到秉直及不惜一切去贯穿自我信念的品格。在这个充斥着廉价传统和投进份子的满洲,像你这样的军人已经不多见了。”
“过奖。”
“我记得你的本家是松前藩浅野氏,如此说来,你与元禄‘忠臣蔵事件’中有名的赤穗浅野家是同族。想必出身武士名门的浅野君对武士道也有着更深刻的领悟。”
“在前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不,请不要过分谦虚。我虽然出身京都武道世家,但明治维新后,祖上也只不过是浪人阶级,认真的说,武士道在在这个时代,我的身上,早已经只能算是传说之物。虽然军队里一直用所谓的武士道来宣传,但是我知道真正的武士道——只存在真正的武士身上。所以,浅野君,请你回答‘武士道’是什么?”
我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武士道,即是指武士对死的觉悟。”
“很完美的答案。”唐泽雅彦道。“但是,浅野君。你觉得武士道,能够带领日本得到这场战争的胜利么?”
“不能。”我想也不想的回答。
“哦?”
“自古所谓‘战争的决定因素是人’这一点其实是非常脱离实际的空洞理论。在战争中,从具体到实际有很多前提条件,盲目套用这句话即是教条主义。这场战争,中国和日本两方有着极大的实力悬殊,虽然我们有着先进的武器装备和高素质的作战人员,但是国家的生产能力相比较下,作为岛国的日本,根本无法和资源庞大的中国相比。
自明治二十七年开始,日本将未来的国运压在了‘日清战争’(甲午战争),并得到了朝鲜和清国的巨额战争赔款,这即使幸也是不幸,因为日本得以令国力军力迅速强盛,但也意味着走上了扩张之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本要生存,只得孤注一掷。”
“我认为得到满洲国已足够让日本生存,如按照计划在二十年内移民五百万,同时进行日化教育,潜移默化将我们大和民族的血统融入在这里,那么五十年、一百年后,这里即可是我们日本新的繁衍地。可是——”
“可是,昭和十二年‘满洲事变’后,向华北增兵的决定,令我们一步步深陷在了这个战争的泥潭。”
我看着唐泽雅彦,不由得失笑。
“你,为什么发笑?”
冷色的灯光下,唐泽棱角分明的面容抹上了独有的肃杀。
“失礼了,前辈。”我坦然道歉。“只是在想,我们的这一番话如果是在陆士,恐怕光是战术思想一课就无法及格。”
“整个地球都混乱了,我们又何必清醒?”
“说的很对,前辈,我想我们终于能够用酒把茶换掉了。”
唐泽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来。
“推心置腹,果然还是要酒。”
“是的。”
于是我唤来女招待,吩咐上酒。
“不愧是参谋系的高材生,浅野君你的一番话很有远见。”
“过奖了,论起战斗经验,我和前辈还差的远呢。”
“浅野君,你认为中国的军事力量如何?”
“事实上,我做了一份关于中方华北八路军的评估报告。”
“有意思,但为什么是八路?”
“因为在中国所有乱七八糟的所谓抵抗军中,这一只军队最让我感兴趣。不仅完成了绝无可能的、行程达二万五千里的战略转移,而且让我不解的是这只军队的组成绝大多数竟是农民而非职业军人。再来是他们的武器配备,几乎可以称之为老古董的汉阳步枪,粗糙烂制的土炮和不上台面有几千年历史的冷兵器。军队的建制更是十分离谱,没有固定番号,军官和士兵穿着破烂,无明确军衔之分,作战时甚至难以分清!”
“听起来很有趣不是么?浅野君,这么说来八路根本不成气候,你又为什么如此在意?”
“因为这支军队如同皇军一样,有着统一所坚信的政治信仰,比如在晋绥军(国/民/党)部队,在组织敢死队时军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提高悬赏价格,按中国人的说法‘重金悬赏必有勇夫’。而八路则不用这种方式,他们提倡为理想和信念而战——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感到十分的敬佩。”
唐泽沉默许久。
“在中国,是有些这样的人,虽然是敌人,却有着令人敬佩的民族之魂。像是张自忠君、杨靖宇君,的确可以称之为真正的男子汉。但是,浅野君,在这里我所看到的更多的中国人,则是亡国奴。”
就在这时,隔扇外的女招待细声道:
“大佐阁下,特高科的李课长拜见。”
唐泽雅彦沉下脸,低声道:
“进来。”
隔扇被拉开,只见女招待的身后站立着一个高瘦的男子,梳着光亮的侧分绅士头,身穿青色/色/无地和服,礼仪周到地跪坐在榻榻米后,朝我和唐泽前辈弯腰行礼。
“晚上好,李君。”
“晚上好,大佐阁下。”
“这位是浅野少佐,浅野君,李君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好朋友,一位很可靠忠诚的人。”唐泽介绍我的同时,男子终于抬起了头。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意外神色。